张穆去世不到一个月,何绍基结束了主持广东己酉乡试的使命,乘槎北上,于十二月初四日回到京师。
冯志沂得知何公回了京师,很快地与何公见了面,详尽的叙述了张石洲从得病至去世的全过程,两人相对哀叹者久之。冯志沂说:见到你,我就更想石洲。
过了几天,何绍基因长途远行,身体疲惫,住进了慈仁寺内的僧舍静养,冯志沂持自己的画像册,烦请何绍基题册名,何绍基题毕,端详着冯志沂三十二岁的肖像,题序曰:“噫!此诗人之像乎?鲁川而欲为诗人,未必能诗人也。鲁川不仅为诗人,其庶几诗人乎!”接着又题了一段序文,忽地想起归京途中作的“怀故人三十绝句”,其中有写给冯志沂的那首《奉怀鲁川同年》:
比部才名卓不群,临池日课管城勋。
谈诗又过斋饮,醉看青天日暮云。
何绍基出示了奉怀诗,解释道:你常过石洲家,至必设酒,我与石洲隔墙居,每饮必同酌;今石洲已作古人,我特别忧伤。你叫我题小相册,附此二十八字相赠。说罢,何绍基随手取出自辑的论诗稿递与冯志沂,说:梅先生离京,后会无期,石洲已不在世,你常请我看诗、论诗,这是我昔日和亨甫(张际亮)、石洲谈诗的心得,恐有疵瑕,你给指出来,不必客气,拿回去看看,或须有所补益。
论诗稿为何绍基以行草书写出来的,不仅有独到的论诗观点,语言通俗易懂,书法也属上乘,堪称佳篇。兹录于后,以飨读者。
“昔人论画云:宋人千岩万壑,无一笔不简,元人枯竹瘦石,无一笔不繁,此繁简二字尚在形貌上说耳。老子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乃将繁简说到是一件事;学道,人不可不知,作文作诗,人不可不知”。
“诗为心声,偶遇佳句,不是余心所欲出,或从它人处听来看来的,便与我无涉,或其意致议论可贵而我平日持议不是如此即不可阑入,若到得融会时,头头都是我的,更不消问人借贷耳”。
“诗文字画,不成家数便是枉费精神,然成家尚不从诗文字画起,要从做人起,自身心、言动、本末、终始,自家打定主意。做个什么人,真积力久,自然成就,或大成或小成,为儒为侠,为和为峭,为淡为绚烂,为洁为拉遢,为怡静为纵恣,人做成路数,然后用功于文字,渐渐船移,其艺必成,适肖其人。鲁公书似其忠烈,间出萧澹,可似其好神仙。东坡书画诗文皆汪洋出奇,想见其人豪宕闻远,可喜也。心声、心画无可矫为,然非刻苦用一番精力,虽人已成就,不见得全能般般移到纸上,所以古来名人不是都会诗文字画。”
“温柔敦厚诗教也,此语将三百篇根柢说明,将千古做诗人用心之法道尽,凡刻薄、吝啬两种人,必不会做诗。诗要有字外味,有声外韵,有题外意,又要扶持纲常,涵挹名理,非胸中有余地,腕下有余情;看得眼前景物,都是古茂和蔼,体量胸中意思,全是恺弟慈祥,如何能有好诗做出来?”
“作诗文必须胸中有积轴气味,始能深厚,然亦须读书看书时从性情上体会,从古今事理上打量,于书理有贯通处,则气味在胸,握笔时方能流露。盖看书能贯通,则散者聚,板者活,实者虚,自然能到腕下如;零星以强记,为工而不思贯窜,则性灵滞塞,事理迂隔,虽填砌满纸,更何从有气与味来?故诗文中,不可无考据,却要从本源上悟会,有谓作文诗不常考据者,由不知读书之诀,因不知诗文之诀也。”
“做诗喜索佳句,乃小儿初学者借以用功之法,正经做诗便不宜如此,若才子句,若风流句,俱在所忌,惟有学陶之淡远,谢去精凿佳句,不妨以其鞭问里,诗心入内也”。
“少年时,甫学为诗,颇从诸诗老驰逐,皆蒙其诩,时以为似韩,时以为似苏,动辄数十韵,汇稿不敢令父师见也。先公一日自外归,因闻诗老诩语,乃责之曰:儿要学诗,不必到门外去,且将韩杜集、文选全部读去!以后不准与诸诗翁唱酬。后来,手眼遂日进,此与求佛人道逢长老,谓之曰佛自在汝家,何事远求?正是此理,追惟庭诰尚如眼前也”。
“昔人论书曰:折钗股,何如屋漏痕,屋漏痕者,以喻其无起止处也。作诗亦如此,随处即起,随处可止。东坡所谓行手其不得不行,止手其不得不止者,正是如此,非量度定要如此起,如此止也。余尝叹山谷云: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此说不俗意最确,俗非坏字眼,同流合污黏泥带水之谓也,圣贤做事,道理所在,随步换形,毫无沾滞,禹、颜之易地皆然。圣之清、之任、之和、大圣之时中,皆是同此理,临大节,‘临’字最妙,临到大节时则不可夺,此乃不俗之大本原大体用;下至文艺事,直起直落,脱尽泥水,其不俗之所以然亦同此理,不可易视之,小视之”。
冯志沂的年龄比何绍基和张穆小十几岁,何与张通常亲昵地呼他“小冯君”,无论谁有为学心得创见,就约与他“共讨研”,在师友们的教诲和奖掖下,学养人品得到进一步升华。其嗜学攻诗的精神和“一扫态”的风骨,颇令师友们见爱,都中士人更乐与之游,遍与之交。而他却始终觉得身居京华,存在着有志不能申的抑郁感。这年冬天,在自己的小相册尾页写道:
不痴不黠,不聋不聪。
制行不狂不狷,居世不异不同。
好属文而不工,好读书而不通。
人不汝厄而厄,天不汝穷而穷。
千品万汇,不可位置。
一言以蔽之曰:庸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