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句引人瞩目的诗行,爱默生展开了他那美丽的暴风雪之诗———“天空中的所有号角都在宣告,
雪的到来,在田野上疾驰,
似乎无处可以栖落。”
当云朵吹响了它们白色军团的冲锋号时,你似乎看到了那些云彩鼓起了脸颊。但是,这行诗更准确地描绘了一场暴风雨,因为在夏冬两个季节,雨通常以风为前导。荷马,在描述他那个时代的一场暴风雪时说:“风已平息。”
通常,暴风雪的酝酿是柔和而平静的;一种很明显的沉默弥漫在天地之间。天空中各种力量的运动被压抑下去,好像雪早已铺平了它们的来路。没有喧嚣,没有战争的冲突,没有风的号角的奏鸣。这些轻柔的、羽毛般的、精美的晶体,仿佛是在寂静隐秘的云的内室中形成的。粗鲁的风会破除这个魔咒,毁坏这一进程。云彩的运动变得平滑而缓慢,轮廓比雨云要模糊一些。事实上,一切都预示着那柔和、悄然无声的大气现象即将来临,预示着接踵而来的沉寂,当 “所有的炮声都被压制下去”,就像洛厄尔说的那样,“我们看到生命的运动就像聋人所见,仅仅是一个喧嚣的幽灵,当大地光秃时,使我们的听觉深受其害。”在暴风雪发动之后,那些管乐器演奏者常常被唤醒,寻找着它们的机会,把那些小碎片吹得翩翩起舞。我现在谈到的是那种典型的隆冬时期的暴风雪,从北方或者东北方向我们飘来,用齐膝深的雪堆起一道风景。一月的最后一天,我们曾遭遇过一场这样的暴风雪,那是冬天的风暴大师。在那一天之前,我们只是经历了小雪。云杉能够用手臂把雪全部接住,在下面留下一块圆形空地,鸟儿们就在那里乱刨。但是,雪后的第一天,它们较低处的树枝就完全被雪盖住了。如果北方老人在这之前只是给我们派遣了它的信使和役童,这一次这位半白胡子的老人亲自出现在了我们的门口,我们都是他的臣民。他的旗帜插在每一棵树上和房顶上,他的封条贴在每一扇门窗上,他的禁运标识竖在每一条小路与公路上。在这样一个明亮美丽的日子的掩护下,他也朝我们飘然而来,这是消除了智者猜疑之心的一天,是没有一朵云或一层薄雾的一天,微风从西方徐徐吹来,干燥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耀眼的阳光照亮了篱笆和农场建筑物背阴处的光秃土地,夜晚,天空中皎洁的月亮近乎圆满。第二天早晨,东方的天空泛红,接着变成灰色,阴沉沉的,寂静无声。天空中,乌云密布。烟囱里飘出的烟缕勉强可以觉察到是向北倾斜。在午前,那些雪松鸟、紫雀、黄雀、五子雀、蓝知更鸟,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在那些树的周围,发出些许噪音和喋喋不休的鸣叫。大约在中午,一道白色面纱渐渐模糊了南方的远山,就像一个白色的梦徐徐降落在这些山上。我触到的第一个小薄片,仅仅是一个白色的斑点,漫不经心地打着转,盘旋着落到地上。它一落地,我就看不见它了。它可能是一只飞过的鸟羽毛上的鳞屑,或是一派寂静的空气中一粒较大的尘埃。它完全就是一个听不见的、极微小的号兵,宣布着暴风雪的到来,是预示着沙漠的一颗沙粒。不久,另一个落下,然后是另一个……那白色的雾霭蠕动着,爬进了河谷。它的姿态舒缓而悠闲!它最初筛下的东西又是多么微小!
你会认为,这个磨坊筛的面粉很精细。但是,且慢,它不久就变得愈发粗糙了。你开始看到的那些小碎片,数量和大小在不断增加,在下午一点钟以前,就演变成了稳定的雪。那些小而轻的碎片垂直落下,但是,半小时后,它们明显向北倾斜,是风加入了游戏。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暴风雪开始有规律的脉动,或者像垂直的波浪。风没有那么猛烈了,风势好像颇为稳定。那些松树发出嗡嗡声,在这大气现象中,更有一种律动的感觉。随着不断运动的垂直的雪浪,迎风的空气出现了棱纹。这种由东北方的无形之手发出的脉冲,就像在一个巨大悬浮的白色窗帘中,不停地波动传递。随着时间过去,暴风雪增强,风势变大,落雪变厚,“同住一室的人,围坐在发光的壁炉旁,被封闭在暴风雪骚乱的隐秘之中。”
那是一种你感觉既像在家里又像在户外的私生活。在户外,你像是置身在一个庞大的雪帐篷之中,远方被隔绝了,附近的物体被隐藏起来,在你上面,有白色的窗帘,在你四周,都是白色的纱窗,你会有一种被罩在暴风雪中,并且与世隔绝的感觉。你的朋友离开你的门口,被白色的朦胧裹挟而去,落入一片云彩里面,他的足迹也湮没无踪了。旅途中相遇旅行者,面对面才能相互看见或听见。经过的火车,刚离开半英里,声音听上去就纯粹如幽灵一般。稠密的树林削弱了它的汽笛声。
这场暴风雪还在升高。五点钟,我出去步行两英里,去和它打个照面。那简直太令人兴奋了。雪比谷壳还轻,如同让北极这个烘箱烘干了一样,双脚走过雪地不会受到任何阻碍。我想象着松鸡和鹌鹑在户外安静地趴着的情景,任雪在它们上面漂移。把头藏在严密折叠起来的翅膀下面,片刻之后,它们就会被雪轻轻地、温柔地盖住。小白鼠和松鼠在它们的洞穴中,但我想象狐狸在一些岩石或者原木上睡觉,任这些雪片把它们盖住。野兔也以自己的方式跟伙伴们一起埋在雪里。我想到了小牛犊和和绵羊,在偏远田野的一个干草堆的背风处,挤作一团,全都裹在那个白色披风中。
“我想到那些颤抖的牛,
无助的绵羊,忍受着
冬日战争的隆隆声,
或者在悬崖之下
漂移,深陷于泥沼,匍匐。
每一只偶遇小鸟,无助的小东西!
在欢乐的春天里,
你的歌声曾让愉悦,
你现在怎么样了?
你在哪儿蜷缩着你那颤抖的翅膀,
又是在哪里合上你的眼睛?”
当我路过溪流的时候,我注意堵在水里的一团团白羊毛状的东西。就像有人一直在逆流中清洗他的羊,水带走了所有的羊毛,我想起赞美诗中的句子,“他降雪如羊毛。”于一场大雪看上去像是在河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棉絮。潮水使它随波逐流,在靠近岸边时,一遇到阻碍,就堆叠起来,像棉织品或棉床单一样起皱、打卷。要是企图划船来穿越它,它真的会像棉花或是羊毛一样,每根纤维都在阻碍着你的进程。
当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暴风雪的冲力达到了巅峰。风与雪交织在一起,形成狂野的大爆发,世界被霜冻的火焰所席卷,暴风雪包围了每一个人,穿透他的肺部,就像来自一个燃烧城市的冲击波使他窒息。它是如何在每一个覆盖物周围和下面抽打,找出每一个裂纹和裂缝,从木瓦下撒进阁楼,在厨房门下吐出白色的舌头,顺着烟囱噗噗吹着粗气,咆哮之声贯穿整个树林,像一个身披床单的幽灵潜行,穿越山冈,不断变化的白色形影俯在篱笆上,横扫整个平原,在建筑物后面旋转成漩涡,或是充满敌意蹿到墙上,简而言之,将这个世界完全据为己有,为所欲为。
但是在早上,看哪!这世界没有被毁灭!它根本不是毁灭的扫帚,而是那仁慈的温和之手。赤裸的地面穿上了衣服,多么厚实、温暖、一尘不染!诗篇中的那种 “羊毛”差不多两英尺深。就温暖和保护性而言,这样一场降雪,有很多羊毛的优点。它是多么保护青草、植物、树根、蠕虫、昆虫以及地里的小动物啊!它是一种真正的羊毛,在它下面,颤抖的大地 (“冰冻的丘陵因为痛苦而疼痛”我们的一位年轻的诗人说道)恢复了温暖。当空气温度为零度时,把温度计放在地表面的雪下一英尺半的地方,很可能显示的只是零下几度;雪造就了这样一种理想的阻热体,主要是由于流动空气被阻截,并保持在雪晶体之间。那么,雪怎么像羊毛的呢,它填充地形,是风景丰满,使最倾斜和最锋利的地方都显得很平坦!
天亮了,这一天又像之前那天一样,无辜而又晴朗,天空和太阳是两座山峰,中间是它们云和雪的山谷。在这样一个清晨,你抄近路去散散步,能看到科罗拉多大峡谷和西方山谷刻在雪花石膏上的缩影。这些峡谷就位于雪原中央,垂直的墙壁,险峻的岬,角楼、塔尖和方尖塔,圆形的高耸的碎谷,有拱壁的雕刻出的悬崖,分支峡谷和大峡谷,那些蜿蜒曲折的主要通道无不在此,除了那些台地和小瀑布以外,全部的约塞米蒂或者黄石都展示在这里。有时,我的峡谷连接起来,我的想象力灵活地经过一座巨大的帕罗斯大理石拱门,它弥补了瀑布和台地。在地面湿软之处,我遇到了一个漂亮而又栩栩如生的插图,从中了解了有关佛罗里达的形成。这个白色而易碎的石灰岩逐渐被水破坏。这里有一些凹痕和洼地,一些水池和井,一些泉水和湖泊。某些地方,可能是老鼠穿透了表面,暴露出下面很深的水,或者雪自己坍塌了,你就有了一个微型佛罗里达井,有截顶锥形和完整形两种。那里还有拱形的隐蔽水池和通道。
但是比起在暴风雪中出现的地质情况来说,还有更美丽并且更基础的地质状况:我们可以进入到大自然最古老的实验室,看看奠定物质宇宙基础的这个定律的效应,抑或是结晶作用的定律或神秘性。地球是建立在晶体之上的,花岗岩只是密度较大并且更坚实的雪,或是一种曾经蒸发的冰,并且可能再次蒸发。普鲁塔克说:“每块石头没有别的,只是冻土凝结的块。”寒冷和高压下,空气能够液化,或许还能够固化。多一点时间,多一点热,这些丘陵就不过是四月的雪堤了。大自然只有两种形态,细胞和晶体,晶体在先,细胞在后。一切有机自然都是建立在细胞之上,所有无机的,是建立在晶体上。在细胞基础上,促成了植物、动物的生长;晶体与晶体紧密结合形成了延伸的大地。在瑟瑟飘舞的雪花中,我们看到那惯有的冷却和沉淀,抛洒和辐射的形式,那是行星与地球的建筑师。
我们热爱这棕色、红润的地球,它是生命的颜色,而白雪覆盖的平原是死亡的面孔。但是,雪除了是赋予生命的雨的面具,它还是人类的朋友,温柔的、雕刻般的、洁白无瑕的、温暖的、滋润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