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无悔,岂徒欲诡世夸俗,厌生乐死者哉。实以为杀身之害小,存国之利大,故审计定议而甘心焉。况乎得非常之时,遇非常之主,言必获用,死亦何惊,千载之迹,将不朽于今日矣!
伏惟大行皇帝之遗天下、弃群臣,万国震惊,百姓屠裂。陛下以徇齐之圣,承宗庙之重,天下之望,喁喁如也,莫不冀蒙圣化,获保余年,太平之主,将复在于今日矣。况皇太后又以文母之贤,协轩宫之耀,军国大事,遗诏决之,唐、虞之际,于斯盛矣。
臣伏见诏书,梓宫将迁坐京师,銮舆亦欲陪幸。计非上策,智者失图。庙堂未闻有骨鲠之谋,朝廷多见有顺从之议。愚臣窃惑,以为过矣。伏自思之:
生圣日,沐皇风,摩顶至踵,莫非亭育。不能历丹凤,抵濯龙,北面玉阶,东望金屋,抗音而正谏者,圣王之罪人也。所以不顾万死,乞献一言,愿蒙听览,甘就鼎镬,伏惟陛下察之。
臣闻秦据咸阳之时,汉都长安之日,山河为固,天下服矣。然犹北假胡宛之利,南资巴蜀之饶。自渭入河,转关东之粟;逾沙绝漠,致山西之宝。然后能削平天下,弹压诸侯,长辔利策,横制宇宙。今则不然。燕代迫匈奴之侵,巴陇婴吐蕃之患。西蜀疲老,千里赢粮;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
秦之首尾,今不完矣,即所余者,独三辅之间尔。
顷遭荒馑,人被荐饥。自河而西,无非赤地;循陇以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委家丧业,膏原润莽,此朝廷之所备知也。赖以宗庙神灵,皇天悔祸,去岁薄稔,前秋稍登,使羸饿之余,得保沉命,天下幸甚,可谓厚矣。
然而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三。至于蓄积,犹可哀伤。
陛下不料其难,贵从先意,遂欲长驱大驾,按节秦京。千乘万骑,何言取给?况山陵初制,穿复未央,土木工匠,必资徒役。今欲率疲弊之众,兴数万之兵,征发近畿,鞭扑羸老,凿山采石,驱以就功。但恐春作无时,秋成绝望,凋瘵遗瞧,再罹饥苦。倘不堪其弊,有一逋逃,“子来”之颂,其将何词以述此亦宗庙之大机,不可不深图也。况国无兼岁之储,家鲜匝时之蓄,一旬不雨,犹可深忧;忽加水旱,人何以济?陛下不深察始终,独违群议,臣恐三辅之弊,不止如前日矣!
且天子以四海为家,圣人包六合为宇。历观邃古,以至于今,何尝不以三王为仁,五帝为圣。故虽周公制作,夫子着明,莫不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百王之鸿烈,作千载之贞规。然而舜死陟方,葬苍梧而不返;禹会群后,殁稽山而永终。岂其爱蛮夷之乡而鄙中国哉?实将欲示圣人之无外也。故能使坟籍以为美谈帝王以为高范。况我巍巍大圣,轹帝登皇,日月所照,莫不率俾。何独秦丰之地,可置山陵;河洛之都,不堪园寝?陛下岂可不察之?愚臣窃为陛下惜也。
且景山崇丽,秀冠群峰,南对嵩邙,西望汝海,居祝融之故地,连太昊之遗墟,帝王图迹,纵模左右,园陵之美,复何加焉。陛下曾未察之,谓其不可;愚臣鄙见,良足尚矣。况瀍涧之中,天地交会,北有太行之险,南有宛叶之饶;东压江淮,食湖海之利;西驰崤渑,据关河之宝。以聪明之主,养纯粹之人,天下和平,恭己正南面而已。陛下不思瀍洛之壮观,关陇之荒芜,遂欲弃太山之安,履焦原之险,忘神器之大宝,徇曾闵之小节,愚臣暗昧,以为甚也。陛下何不览谏臣之策,采行路之谣,谘谋太后,平章宰辅,协苍生之望,知有所安,天下岂不幸甚。
昔者平王迁周光武都洛,山陵寝庙,不在东京,宗社坟茔,并居西土。然而《春秋》美为始王,《汉书》载为代祖,岂其不愿孝哉?何圣贤褒贬于斯滥矣?实以时有不可,事有必然,盖欲遗小存大,去祸归福,圣人所以为贵也。夫小不忍而乱大谋,仲尼之至诫,愿陛下察之!若以臣愚不用,朝议遂行,臣恐关陇之忧,无时休也。
臣又闻太原蓄巨万之仓,洛口积天下之粟,国家之宝,斯为大矣。今欲舍而不顾,背以长驱,使有识惊嗟,天下失望。倘鼠窃狗盗,万一不图,西入陕州之郊,东犯武牢之镇,盗敖仓一抔之粟,陛下何以遏之?此天下之至机,不可不深惟也。虽则盗未旋踵,诛刑已及,灭其九族,焚其妻子,泣辜虽恨,将何及焉!
故曰:“先谋后事者逸,先事后图者失。”然而“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斯言不徒设也,愿陛下念之。
臣西蜀野人,本在林薮。幸属交泰,得游王国。故知不在其位者不谋其政,亦欲退身艹谷,灭迹朝廷,窃感娄敬委辂,不非其议,图汉策于万全,取鸿名于千古,臣何独怯而不及之哉?所以敢触龙鳞,死而无恨,庶万有一中,或垂察焉。臣子昂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谏用刑书
将仕郎守麟台正字臣陈子昂谨顿首冒死诣阙上疏:臣本蜀之匹夫,宦不望达。陛下过意,擢臣草莽之下,升在麟台之阁。光宠自天,卓若日月。微臣固陋,将何克负?然臣闻忠臣事君,有死无二。怀佞不谏,罪莫大焉。况在明圣之朝,当不讳之日,方复钳口下列,俯仰偷荣,非臣之始愿也。不胜愚惑,辄奏狂昧之说,伏惟陛下少加察焉!
臣闻古之御天下者,其政有三。王者化之,用仁义也。霸者威之,任权智也。强国胁之,务刑罚也。是以化之不足然后威之;威之不变然后刑之。故至于刑,则非王者所贵矣。况欲光宅天下,追功上皇,专任刑杀以为威断,可谓策之失者也。
臣伏睹陛下圣德聪明,游心太古。将制静宇宙,保黎人。发号施令,出于诚慊。天下苍生,莫不想望圣风,冀见神化。道德为政,将待于陛下矣。且臣闻之,圣人出必有驱除,盖天人之符应休命也。日者东南微孽,敢谋乱常,陛下顺天行诛,罪恶咸服。岂非天意欲彰陛下神武之功哉?而执事者不察天心,以为人意。恶其首乱倡祸,法合诛屠,将息奸源,穷其党与。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冀以惩创观于天下。逆党亲属及其交游,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讯,枝叶蟠拏,大或流血,小御魑魅。至有奸人荧惑,乘险相诬,纠告疑似,冀图爵赏,叫于阙下者,日有数矣。于时朝廷皇皇,莫能自固,海内倾听,以相惊恐。赖陛下仁慈,悯斯危惧,赐以恩诏,许其大功已上一切勿论。
时人获泰,谓生再造。愚臣窃亦欣然贺陛下圣明得天下之机也。不谓议者异见,又执前图。比者刑狱纷纷复起。陛下不深思天意,以顺休期。尚以督察为理,威刑为务。使前者之诏不信于人。愚臣味焉,窃恐非五帝三王伐罪吊人之意也。
臣窃观当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曩属北胡侵塞,西戎寇边,兵革相屠,向历十载。关河自北,转输幽燕,秦蜀之西,驰惊湟海,当时天下疲极矣。重以大兵之后,屡遭凶年,流离饥饿,死丧略半。幸赖陛下之至圣之德,抚宁兆人,边境获安,中国无事,阴阳大顺,年谷累登,天下父子始得相养矣。故扬州构祸,殆有五旬,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岂非天下蒸庶厌凶乱哉?臣以此卜之,知百姓思安久矣。今陛下不务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刑以失其望,欲以察察为政,肃理寰区。臣愚暗昧,窃有大惑。且臣闻刑者,政之末节也。先王以禁暴整乱,不得已而用之。今天下幸安,万物思泰。陛下乃以末节之法,察理平人。
臣愚以为非适变随时之义也。顷年以来,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大抵所告皆以扬州为名。及其穷究,百无一实。陛下仁恕,又屈法容之。傍讦他事,亦为推劾。遂使奸恶之党,快意相仇,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云。或谓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宁所。
臣闻自非圣人,不有外患,必有内忧,物理之自然也。臣不敢以远古言之,请借隋而况。臣闻长老言,隋之末代,天下犹平,炀帝不龚,穷毒威武,厌居皇极,自总元戎。以百万之师,观兵辽海,天下始骚然矣。遂使杨元感挟不臣之势,有大盗之心,欲因人谋,以窃皇业,乃称兵中夏,将据洛阳,哮阚之势倾宇宙矣。然乱未逾月,而首足异处,何者?天下之弊,未有土崩;蒸人之心,犹望乐业。炀帝不悟,暗忽人机,自以为元恶即诛,天下无巨猾也,皇极之任,可以刑罚理之。遂使兵部尚书樊子盖专行屠戮,大穷党与,海内豪士,无不罹殃。遂至杀人如麻,血流成泽,天下靡然,始思为乱矣。于是萧铣、朱粲起于荆南,李密、窦建德乱于河北,四海云摇,遂并起而亡隋族矣。岂不哀哉!长老至今谈之,委曲如是。臣窃以此上观三代夏、殷、周兴亡,下逮秦、汉、魏、晋理乱,莫不皆以毒刑而致败坏也。夫大狱一起,不能无滥,何者?刀笔之吏,寡识大方,断狱能者,名在急刻,文深网密,则共称至公,爰及人主,亦谓其奉法。于是利在杀人,害在平恕,故狱吏相戒,以杀为词,非僧于人也,而利在已。故上希人主之旨,下以图荣身之利,徇利既多,则不能无滥,滥及良善,则淫刑逞矣。夫人情莫不自爱其身,陛下以此察之,岂能无滥也?冤人吁嗟,感伤和气,和气悖乱,群生疠疫,水旱随之,则有凶年,人既失业,则祸乱之心,怵然而生矣。顷来亢阳潜候,密云不雨,农夫释耒,瞻望嗷嗷。岂不由陛下之有圣德,而不降泽于下人也。倘旱遂过春,废于时种,今年稼穑,必有损矣。陛下何不敬承天意,以泽恤人?臣闻古者明王,重慎刑罚,盖惧此也。《书》不云乎,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陛下奈何以堂堂之圣,犹务强霸之威哉!愚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且愚人安则乐生,危则思变,故事有招祸,而法有起奸,倘大狱未休,支党日广,天下疑惑,相恐无辜,人情之变,不可不察,昔汉武帝时,巫蛊狱起,江充行诈,作乱京师,致使太子奔走,兵交宫阙,无辜被害者以千万数,刘氏宗庙,几倾覆矣。赖武帝得壶关三老上书,廓然感悟,夷江充三族,余狱不论,天下少以安尔。臣读《汉书》至此,未常不为戾太子流涕也。古人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伏愿陛下念之。
臣不避汤镬之罪,以蝼蚁之命,轻触宸严,臣非不恶死而贪生也,诚恐负陛下恩遇。臣不敢以微命蔽塞聪明,亦非敢欲陛下顿息刑罚,望在恤刑尔。乞与三事大夫图其可否。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无以臣微而忽其奏,天下幸甚。
臣子昂诚惶诚恐死罪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