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罹重病的陈钥,紧握着文徵明的手,安慰他锁院的失利。但是,对自己的生死,却又像看得很开。转眼之间,两人的友谊,已经过了二十年之久。这位行年五十三,长征明六岁的陈湖庄主,由于阅历丰富,性情慷慨,不仅在经济上对征明时加援手,有无通假,更为家无恒产的文徵明,多方谋划,免于饥寒。在日常行为处世方面,陈钥似乎比乃子陈淳,易于接纳文徵明的规劝。
陈钥绚烂的一生中,最使文徵明为之耽心的,是他任阴阳正术的一段岁月:
在邑城修筑巨大的豪华宅第,蓄养大量的青童婢仆。美酒佳肴,无分日夜地饮燕、游冶。意气奕奕,俨然以贵介自居的陈钥,除了少数谈得来的贤士大夫,名门子弟之外,觉得其他人都是平凡庸俗,不屑一顾。如果有人对他稍加违拗,无论多有财势,陈钥都会使之屈服而后已。因此,他的突然去职,似乎早在文徵明的意料之中。
“此吾先庐所在,吾将老焉。”(注一)解官后,陈钥似乎又换了一个人;远离吴市的喧嚣,放弃一切交际应酬,在姚城江祖产之上,扩建壮丽的家园。
他以全付精神,振兴农业。对节令雨水的了解,对土地薄厚、土壤性质的充分利用,使他不管种田、莳花、养鱼,几乎无往不利。闲暇时含饴弄孙,或文酒自适,过着简朴恬淡约隐逸生活。
中岁罹疾,为了就医,陈钥不得不暂住城中;但他对死生既无儿女之态,对城市也不存丝毫留恋。
“吾生于斯,固宜终于斯也。”(同注一)当他知道病入膏肓,回春无术时,立即让家人抬他上船,重返故园;可能,这也是文徵明和他的最后一面。文徵明在“祭陈以可文”中,谱出内心的孤独与悲痛:
“呜呼以可,今则已矣,孰知我贫,孰相我事,契阔死生,方从此始……”(注二)
治丧、守孝之后,陈淳一方面继承了苏州城和姚江故居的庞大遗产,一方面却习染了乃父生前歌舞游燕的奢华生活情调:
“昨日城中醉,今朝湖上眠,醉时花下月,眠处水云边。”——襍题(注三)
因此,文徵明对这位情同手足的门生,也就愈加关切,不时予以规劝。日后的师生反目,似乎也种因于此。
陈淳的挥霍、放纵和不事生产,使陈書、陈钥(以可)父子所遗留的家产,像春天冰雪般地逐渐消融。而他那日益焕发的丰姿与才华,使那些和他交游的才智之士,发出由衷的赞叹。
王宠在“题白阳谿山障子”中,把他比作竹林七贤里的阮籍。
王鏊女婿徐子容,和陈淳同登镜光阁,见他逸笔草草地,把秋色的清幽,微风吹拂下的潋滟湖光捕捉楮上,情不自禁地咏道:
“……仙郎摩诘手,都入画图中。”(注四)
及至收到陈淳画给他的“荔园图”,藤蔓盘曲的薜荔,似莲蓬一般的薜荔果,与池中的菡萏,相映成趣。徐子容恍如置身乡园之中,一遍又一遍的披览着,睽违已久的江南,在胸中若隐若现:
昔传诗里画、今见画中诗:(同注四)宦居北京的徐子容,再次肯定陈淳,不啻王维转世。
征明的长子文彭,也把陈淳视为不可多得的良友,时时思念,并像父亲那样,经常置酒烹茗,等盼着这位洒脱不羁的陈师兄足迹:
“……苦忆故人城市隔,一尊浊酒为谁开。”——江上有怀陈白阳(注五)
有人提到陈淳画品时,家学渊源的文彭,不禁击节称赏:
“白阳笔法果高,恐老父亦当让之。”(注六)
然而像这样潇洒俊逸,质如兰蕙,才似摩诘的艺林瑰宝,有次却以歌姬舞女,在筵席之间酣饮笑谵,触怒了一向端庄严谨的尊师文徵明。
文徵明满面严肃地要求结束这场放浪形骸的欢筵,使陈湖望族的第三代主人陈淳,不仅大为扫兴,在众多宾客、美女和童仆之前,面子上也倍感难堪。
“文先生以某门下士,故礼法苦我耶?”(注七)为了这件事,陈淳也大为不快地向人诉苦。并从此不作细楷字,不画小山水图,愈发想摆脱往日所受文师的影响,以求自立门户。据说陈淳没有了这层心理束缚,笔意随之一变,放逸雅淡,不仅自己以为神来之笔,十数日后,连文徵明见到,也大吃一惊。
父丧之后未久,陈淳入贡太学。卒业后,当政者想荐留秘阁,唯陈淳考虑政情、世态,恐怕难能适应,便毅然地辞谢,回返姚城江,课徒隐居。
文、陈间这段不悦的插曲,究竟发生于陈淳北游之前,或归隐之后,不得而知。青年时代的唐伯虎和祝枝山,曾数度借神女困窘文徵明;知道这些趣事,了解文、陈性格的人,都想像得到,他们师生的情谊不会存太大的芥蒂,只是在书画风格上,各行其道而已。
正德十二年的五月十一日,独坐西斋的文徵明,雨中无聊,翻捡书画箱箧。从一个黄绸匣里,发现沈周遗赠的一首诗稿。
看看案头岁历,看看石田师字迹苍劲的诗稿,文徵明几乎无法相信会有这样的巧合:
那是十年前的五月十一,是日,已近黄梅雨的尾声,房前檐溜虽然停止流泄,但仍旧飘着细雨,仿佛此刻窗外。文徵明到双峨僧舍,为在苏州度过端午的沈周送行。行将返棹相城的石田老人,已届八十一岁高龄;连遭丧子、丧母两大打击,步履尚称健朗,言谈风趣,但心境不免蒙上几许灰黯。所以赠别诗中有:
“时事但凭心口语,老人难作岁年期。”的酸楚与感伤。
如今,这首诗已经珍藏了十年,石田师仙逝也已时隔八载,满头飞霜的文徵明,咏着咏着,不觉热泪盈眶。双峨僧舍一别,除了料理沈周丧事外,他没有再步上相城之路,有竹居的风物,不知是否无恙?
窗外紧一阵慢一阵的潇潇雨声,敲击着文徵明起起伏伏的心弦,他拭泪纵笔,追和了两首七律:
“碧云何处寄遐思,往事惟应岁月知;奕奕风流今昔梦,离离残墨死生期。忆公感慨身难赎,顾我飘零鬓亦丝;欲咏江城当日句,泪花愁雨不成诗。”(注八)
几年来,无论受托题跋石田老人的手泽,或忆及师生间的往事,文徵明总是禁不住带着些感伤的色彩。
依着录显示,事情发生在正德十一年八月,大约文徵明往南京应试前后;吴宽犹子吴奕来访,携带沈周为老友吴宽所作江南山水六幅,文徵明采用唐诗联句,续作山水四幅,共一册十幅之数。意在请文徵明再加题咏,以资郑重珍藏,传之久远。
“柳外春耕图”、“杖藜远眺图”、“载鹤泛湖图”、“扬帆秋浦图”……图中,有的题诗,有的未题,简洁的布局,苍劲的笔墨,看来,已充分表现出江南隐居、渔耕和扬帆策骞的生活情趣。不仅当时宦游京国的吴宽,可以用来抚慰乡愁,连成年后,即未再离开江南的文徵明,也会感到无限的亲切与温馨。
“载鹤携琴湖上归,白云红叶互交飞,侬家正在深山处,竹里书声半榻扉。”
这幅“载鹤泛湖图”上的诗意,感觉上,正是沈吴二老相商,待吴宽致仕后,同隐山林的生活写照。可惜世事未尽如意,年迈思乡的吴宽,竞含恨客死异乡。
石田老人六幅册页完成后,丁忧在籍的吴宽,当即命其门生文徵明补写余纸;征明一面逊谢,一面采摘唐句四联,就其诗意构思成图。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风雨孤舟图”,堪为四幅组作的代表。江上风急雨骤,岸树茅舍,晚潮中颠簸不定的无人小舟:动静之间,别具一种野趣。
“吴门何处墨淋漓,最是西山雨后奇,一段胜情谁会得,千年摩诘画中诗。”七绝四首之二
重睹故物的文徵明,回想沈、吴两位老师生前的点点滴滴,颇有不胜唏噓之感,随在画后题写七绝四首。更于诗后,以充满尊崇和怀念的笔致,识写石田师人品之高,学力之深,以及书画上的非凡造诣。叙述当日二老交谊和这册沈、文山水合璧绘制的过程之外,文徵明也表现出内心的惶恐和谦抑:
……但拙劣之技,何堪依附名笔?徒有志愧。今匏翁下世数载,而石翁亦物故。其姪嗣业携以相示,不胜人琴之叹,聊赋四诗,并识如此。落款:“正德丙子八月后学文徵明书于玉磬山房。”
上述合璧册,载于清道咸年间潘正炜撰暡听書楼书画记暢(注九),潘氏以善于鉴赏书画著名于时。
嘉庆进士谢兰生,于道光四年题识中,叙述本册保存之完好,除沈画散失一幅外,文画犹存一幅,尚成六幅之数,并盛赞沈、文二氏遗作:
“……至画笔高妙,各擅胜场,每一层卷,古香袭人……”
此册画与跋,也均见于日本中央公论社出版暡文人画粹编暢册四(注十)。画记一仍暡听書楼书画记暢,画则有沈四文一,及文徵明补题的诗和识。
综观沈、文山水合璧册,笔墨确有可取,显非庸手所为。文徵明七绝四首,证之吴、沈、文好友师生的交谊和生平,可谓情境吻合。
但,落款的“正德丙子(十一年)秋八月后学文徵明书于玉磬山房”,则殊为可疑:
正德十一年,文徵明前往南京应试,首尾共历两个月,故“初归检理停云馆有感”诗中有:
“京尘两月暗征衫,此日停云一解颜”句。重阳日,便参加伯虎北庄小集。推算七、八两月,文氏在苏州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八月底东归,失解懊恼之际,吴奕也断不至于作此不情之请。
再证之征明仲子文嘉撰“先君行略”(注十一),所述文徵明于嘉靖六年致仕返苏后:
“……到家筑室于舍东,名玉磬山房’……”则款中的正德十一年是在“玉磬山房”修筑前十一年。故识于“玉磬山房”句,令人费解。
“湘君图”、“湘君夫人图”;是两幅类似的文画。
两幅画上,都有文徵明以仿倪云林清劲的楷法,写暡楚词暢“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二章;款:正德十二年丁丑二月己未停云馆中书从文徵明在图左下角的自跋中,得知沈周和文徵明师生间一些往事,亲切而又带着几分感伤的意味:
那年,文徵明只有二十七八岁,师生共同欣赏赵孟頫的“湘君夫人图”。
赵孟頫人物画的线条,绵密劲拔。他画中的娥皇、女英,不仅写出古意盎然的形貌,更能传达出其性格和内心的感情。
据载,舜巡狩南方时,驾崩于苍梧之野,天下百姓,哀痛异常。舜的妻子娥皇、女英,听到噩耗之后,匆匆赶往南方奔丧。她们在湘江之滨,泪洒于竹上,此后竹上布满斑点,宛似泪痕;也就是吴地所称的“湘妃竹”。二妃于渡江时,不幸覆舟,为纪念娥皇、女英没顶湘江的悲剧,人称之为“湘妃”、“湘君”或“湘夫人”。
另一种说法是,二妃追随舜一路南巡,却不幸溺于湘江,灵魂则游于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
暡山海经暢中的记述,就更加神秘了:
“洞庭之山,帝二女居之,出入必以飘风暴雨;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鸟。”
湘妃之传说,深植于民间,上述说法,虽略有不同,但二妃对舜的深情,和途经湘水,不幸覆舟的事,则并无二致。
以湘君为题的绘画很多,但多半未能考据时代背景,及故事的凄美与神秘,竟率尔操觚。把二妃画成唐装的美人,敷色浓丽,雅不如赵氏作品那样从人物衣着、性格的表现,到色彩的运用,飘逸中,不失朴素与高古。
当师徒二人,一面陶醉于远古的故事和传说,一面赞赏胜国名迹的时候,沈周突然出了个难题;希望爱徒能把这千载难逢的艺术瑰宝,临摹一过。文徵明却以年纪尚轻,没有深厚的功力为由,加以逊谢。
转眼二十年了,回首前尘,恍惚如在梦中。文徵明搜索记忆里的赵孟頫湘君夫人图像,色彩则效法设色同样高古的钱舜举,勉强成图;庶不负石田师生前的期许。
“惜石翁不存,无从请益也。”——题记中,文徵明不胜唏嘘地写。(注十二)
此外,两幅画中,也均有征明次子文嘉和吴门艺林后起之秀王穉登的跋。两图的文嘉跋,完全一致,穉登跋年月相同,内容则稍有所异:
“少尝侍文太史,谈及此图曾使仇实父设色,两易稿皆不满意,乃自设色,以赠王履吉先生。今更三十年,始获(?)观此真迹,诚然笔力扛鼎,非仇英辈所得梦见也。”(注十三)
“文太史此图,笔法如屈铁丝,如倪迂所云,力能扛鼎者;非仇英辈可得梦见也。”(注十四)
据此二跋,可知文徵明的“湘君”和“湘君夫人”图,系画赠好友王宠的。果真如此,则可能像唐伯虎的“溪山渔隐”长卷一般,用来为石湖养疴的王宠,消解病中寂寥而作。
文徵明题记所述当时师生相处的情境,以及事过境迁之后,虽然绘成湘君夫人图,却无法起石田师抄泉下的惋叹,都予人一种真实恳挚的感觉。
但,从两幅图的相似,文氏父子题跋的一字不易,则使人对两幅作品的真实性,已不免大费猜疑。
王穉登的二跋,对仇英大加贬抑;文徵明对仇英这位乡里后进,一向极为重视,到了晚年,二人书画合璧的作品,日益增多;所谓曾使仇英设色,两易其稿皆不满意,实与文氏平日为人处世之道,颇相迳庭。
在探讨文徵明的生平和创作的过程中,类似沈周、文徵明山水合璧册、文徵明的两幅湘妃图,尚未深入地考据作品的真实性前,其题跋先已露出可疑的蛛丝马迹者,比比皆是。
接受宁王千金礼聘的唐伯虎,回返苏州后,虽然依旧狂歌醉舞,宿柳眠花,仿佛无忧无虑的人间神仙;但其真实的生活困境,却不是人们想像得到的。
他写字作画的随街小楼上,看来客履常满,户限为穿,但多数求书画的人,却日益吝啬,往往只携带酒菜,供其醉饮,坐待他挥毫点染。人们漫无止境的需索这不世才子的书画,传述他那洒脱、浪漫的逸闻轶事,却很少正式致送笔润;因此,对他的维持家庭日用,并无实际帮助。
“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肯嫌斗粟囊钱少,也济先生一日穷。”他在“丹阳景图”后面题(注十五)。
推测正德十年左右,唐伯虎再娶的继室沈氏,为他生下一女,唐伯虎视同掌珠。连书童婢仆,已成为八口之家。弟弟唐申夫妇,也靠他不时接济。东城菜圃,桃花坞中的梅子、桃和杏,虽有生产,一旦遇旱涝之年,生活也就濒临绝境。
然而,正德十三年不仅朝廷是多事之秋,著名的江南梅雨也连绵不停。已故的元配徐氏之母——吴孺人也在这年病逝。三十年来,唐伯虎对吴孺人,一直维持着亲情与孝意,吴孺人之死,使他失去了一份亲情的依恃。
注一、暡甫田集暢页七二七“陈以可墓志铭”。
二、暡甫田集暢页五五二。
三、暡陈白阳集暢页一九五。
四、暡陈白阳集暢页三四五。
五、暡陈白阳集暢页三四六。
六、暡陈淳研究暢页二三。
七、暡陈淳研究暢页二四。
八、暡甫田集暢页二一二。
九、暡美术丛书暢四集七辑页五六五。
十、图二九、三曫、三一、三二、四六及页一六二释文。
十一、暡甫田集暢页八九三。
十二、暡大观录暢页二四七三、暡江邨消夏录暢页三曫七、暡过云楼书画记暢页三曫二、暡中国名画家丛书暢页六五四。
十三、暡中国名画家丛书暢页六五四。
十四、暡大观录暢页二四七三、暡江邨消夏录暢页三曫七。
十五、暡唐伯虎年谱暢页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