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无论在画家笔下或诗人吟咏中,往往有着深邃的含意和千变万化的情态。
在人们心目中,对牛——田里默默耕耘着的,或表现于诗画中的,随着年龄、地位、处境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感受和意义。
汉宣帚时,宰相丙吉出巡,不理会一场群殴后纵横路上的死伤者,却关心另一条路上被主人驱赶,吐着舌头喘气的牛。丙吉所持的理由是“宰相不亲小事”;处理群殴不过是长安令、京兆尹的职责,他只要考核他们即可。关怀牛喘,则是唯恐时气失节,有亏“调和阴阳”的三公职守。
沈周故友刘珏致仕前,曾应某宪臣之请题“牧牛图”:
“牧子驱牛去若飞,免教风雨湿蓑衣。回头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归。”(注一)栩栩如生的图画,刘珏寓意深长的诗意,再加以风雨飘摇的时势,竟使某宪臣不由得感慨唏噓,挂冠求去。
幼时的沈周见欺于侪辈,为了报复和发洩心绪,曾画幼儿牵牛图于壁,那庞大的水牛摇尾挣扎而又无可奈何的样于,别是一种情境。他在画上题:
“力大如牛服小童,见渠何敢逞英雄,从来万物都有制,且自装呆作耳聋。”(注二)然而当日欺负他的顽童,如今有的物故,有的早已是儿孙满堂的老人,有的为逃避逋赋,远去他乡:想来不胜感慨。而他心目中的牛,也有了新的意义:不是受制于童稚的庞然蠢物,不是象征急流勇退,在风雨来临前飞奔而回的牛。也不是晁无咎笔下随老子出函谷关,渺然不知所终的牛。而最能使沈周感动的,是李唐的“牧牛图”,和另一位宋代不知名画家的“平畴呼犊图”。两幅古作中,同样抒写出深厚动人的亲子之情。尤其后者所表现子牛的迷茫、依恋,母牛慈祥地回顾、呼唤的神态,更为生动感人。
多年来丧乱相寻,贫病交加的生活中,母亲总是那样坚强、忍耐,以温暖慈和的目光慰抚着他。转眼之间,自己都已年及花甲;白发老母,则更年近八旬。“平畴呼犊”中所阐发的母爱,使沈周进一步体会到那难以为报的深恩。
父亲逝世后,每当有人劝他出仕,所持理由无论是为了福国利民,或解除家庭生活的贫困,他总是说:
“若不知母氏以我为命?奈何离膝下居?”
他深知母亲的生活习惯,因此母亲的寝膳,他往往亲自服侍,不愿意假手妻妾。母亲外出的时候,他不仅亲自操舟,更事先准备她素所喜好的果点美脂,在岑寂的航程中饮食。
一次火灾中,母亲所善的邻妪家毀人亡,孑然一身。沈周毫不犹疑地把她接回家中奉养,让她和母亲同寝共食,成为朝夕不离的友伴。
花甲年沈周的诗词绘画中,牛的笔触神韵愈加平实。它已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像水、像树、陈自然花草一般地伴随着、衬托着。
老夫自足骑牛汉,一蓑一笠春江岸,白发生来六十年,落日青山牛背看:“他在”骑牛图上题(注三)。
徜徉在青山落日或江岸暖风中,牛角上所挂的下再是暡汉书暢,而是一壶芳醇的乡酿。文会、社酒之后,沈周陶陶然地稳坐牛背上,穿过静夜里的桑麻小径,步上回家之路。蛙鸣,或远远地传来三五声犬吠,沈周脑中不自觉地浮出父亲在世时,于野庙中饮酒、观鹤、赋诗,醉中父子相扶,缓缓策马而归的景象。
眼花、耳聋、齿痛。
沈周以三首七律(注四),细细地描述一番老年的病症。
書眉作字仍虚画,觞鼻看书反差行:对读书人和画家而百,视力的退化,似乎是最大的不便。因此,他也更深一步体会到朱存理内心的痛苦。虽然他的戏朱存理近视长诗脍灸人口,喧腾一时,而他也常为这位葑门书蠹索画所苦,但两人的友谊,却有增无已。至于耳聋,他倒悟出不少好处来;江涛、夜雨,乃至于撼窗扫叶的朔风:似乎每样声音,都渐渐地变得微弱起来。也许有一天,他会步入一个沉默无声的世界:非是是非还自有,我无闻听便应空。“隔绝了是非扰攘之后,所面对的似乎应是一片内在的空灵。此外,这也正应了俗语所说的”剥分痴好作家翁。
比起韩愈的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沈周有一种知足的感觉。因此,前两种病症他都可以忍受。无如牙痛影响饮食,有时甚至让人神魂下安,这就不是壮岁儿女们所能体会得到的。当亲朋纷纷赠药,并把药效说得神奇无比;当子女为他准备佳肴,殷勤劝餐的时候,他心中,常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使沈周愈发觉得为老年人调理饮食的困难——这也许就是他定要亲自照顾老母起居饮食的原因。
这一般老人病症,除了带给沈周某些生活不方便之外,也直接影响到他绘画的风格。
流传在索画者、鉴赏家与收藏家、古董掮客乃至弟子间的“细沈”、“粗沈”之说,沈周早有耳闻。多少年来,便有人刻意搜求他年轻时纤细而精致的小幅;并不惜以重价购藏!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细沈”。“粗沈”,似乎泛指他四十几岁以后的作品;以“庐山高图”作为明显的里程。令沈周感到费解的,在这些人心目中,仿佛简单到只要以“粗”、“细”,就足以判断作品的价值似的。
“余早以绘画为戏,中以为累,今年六十,眼花手颤,把笔不能久运,运久苦思生……”——画赠世光并题册(注五)
眼花、手颤,把笔不能久运——是沈周对自己看似率率草成,实则笔墨豪放,气势沉着雄浑作品的直接解释。
除了生理上的原因之外,对人生的领悟,趣味和境界的改变,自我表现与独创性的追求,也应该是左右艺术生命历程的主要因素。
还有人把这种发展、变化的历程,归之于“运数”;个人和家族的运数。沈周虽然并不把它看得那样复杂与玄奧,但他也一再在题跋中向观赏者诠释:
“小卷笔须约束,要全纤巧,非大轴广帧,放笔烂漫,信手而成觉易易耳;观者当念老眼,加一倍看法可也。”——沈周在横八尺五分,而纵仅五寸二分的山水小卷(注六)中题。以花甲衰年,强运目力,约束笔致,作不盈一握的小卷;内心却向往着在大轴广帧上,放笔挥洒,自然烂漫,水墨淋漓的喜悦。这种极可能在别人勉强下的小巧精密的作品,对他而言,究竟是一种委屈或是一种骄傲?也许从同卷中的另一段题识中,可以看出端倪:
“古大家挥洒,运斤成风,法备神完,心手两忘者,斯为化境,白石翁自署。”
另外一幅山水中,沈周同样写出他此期创作的看法和心境:
“山水之胜,得之目,寓诸心,而形于笔墨之间者,无非兴而已矣。是卷于灯窗下为之,盖亦乘兴也;故不暇求其精焉,观者可见老生情事如此。沈周。”(注七)
据此,“兴”得之于山水,“兴”也是推动创作的力量,“精”既无关于创作的价值,求“精”更不是他绘画的目的。
题跋中,尽管给人一种乘兴挥洒,信手而成的印象,但对千古以来,被视为“美女簪花”的点苔,沈周绝不轻易动手。
“今日意思昏钝,俟精明澄澈时为之耳!”当沈周欠伸着两臂,这样说着的时候,意味着一幅浑然一气的山水,已经接近尾声。具有画龙点睛作用的苔点,要等以更敏锐的眼光,清新的头脑,作整体性的审视思考之后,才能落墨。因此几位门生和好友,常可见到他堆积满箧的画卷,都是未着眉目的山灵和树石,等待他“点晴”,等待乘着风雷破卷而去的时刻。这种乘着意兴昂扬之际,忘情挥洒,待头脑清明,情绪冷静下来的时候,再斟酌远近高下和墨色对比需要而点苔的方式,多少是受他所崇敬的梅道人吴镇的影响。
从各方面的资料,都很难看到有关沈周的风流韵事,所以在人们印象中,很容易把他和得意弟子文徵明,在风尘女子面前的靦觍窘态,道貌岸然互为联想。不过,如果仔细玩味,沈周的诗、词里面,也不难找出一些饶有情趣的蛛丝马迹:
追怀首度西湖之旅,沈周曾在诗中发出“也知行乐多红拂,已倦追欢有白头。”的幽叹。而这“已倦追欢”数字,似乎已生动率真地勾划出早岁生活的“多彩多姿”了。
春天渡船上,反映在妓女芳容上那玉环落水的焦急,并没有逃过他那“昏花”的老眼,也多少拨动了他充满诗趣的心弦。
“六旬自咏”(注八)中,除了庆幸生长于太平年代,关怀朝廷用人良莠之外,则心满意足地写出:“有万卷书贫富贵,仗三杯酒老精神。山花笑我头俱白,头白簪花也当春。”的心曲;虽然是借物寓意,但从他此际为妓女林奴儿画上题词,为友人题亡妓小像之类的逸兴,不难谛听出“头白簪花也当春”的弦外之音。
“舞誉歌声都折起,丹青留个芳名;崔徽杨妹省前生。笔愁烟树杳,屏恨晚山横。描得出风流意思,爱他红粉兼清,未曾相见尽关情;只忧相见日,花老怨莺莺。丙午。”——临江仙(注九)。写的虽然只是林奴儿的才气和画中所表现的清韵,但字里行间,也足以窥测出沈周老怀,绝不迂阔。
题友人亡妓小像的“疎帘淡月”,更是缠绵悱恻:
口(疑风)流往事,只剩于今两行情泪,故影遗真,便与在时无异。口是眉弯销翠,刚显出一份憔悴,个中温存,就中情意,岂能忘记:“(注十)。写两情缱绻,写生死茫茫的凄怆,写灯阑夜悄,一缕芳魂深情款款地来到床前,抚慰为相思而形销骨立的情侣。设若不解个中滋味,花甲老翁,何能表现得如此真挚而细腻?但属真情,即使风月中人,也值得珍惜;如果恩断义绝,虽属婚配,强留无益——也许可以作为沈周对男女感情的看法。他以”临江仙嘲友,对一位妻于红杏出墙的朋友提出忠告:
“深院晓寒春料峭,恼人叫地风生;桃花零乱杏纵横,东墙要出,留煞也无情……”(注十一)。
品评这些温柔、缠绵、凄美乃至带有诙谐色彩诗词的同时,如果顺便浏览一下沈周六十岁前后的诗馀,会发现其数量虽然有限,内容却是变化万千。自遣、感旧、嘲谑、题画:对他,诗和词一样,是真实生活和感情的纪录;不仅可以从中找寻沈周风流韵事的尘迹,更可以找出他生命的轮廓和历程。
五十五岁,是他作品丰收的一年,名著一时的手迹有:“云泉得意仿吴仲圭长卷”、“馀杭大石图”,有经年累月才完成的“仙山楼阁图”,为大司马王恕精心绘制的“西园八咏图”,有遍写阳山、浒墅、罢石岭、石屋等吴中名胜的长卷“白云泉图”……然而,他这些艺术上的收获,却像那年为水灾所冲毀、糜腐了的田禾一般,无补于生活的贫困;沈周在“南乡子遣兴”(注十二),述说那种凄凉的景况:
“天地一痴仙,写画题诗不换钱?昼债诗逋忙到老;堪怜,白作人情白结缘!无兴最今年,浪拍茅堂水浸田。笔砚只宜收拾起;休言,但说移家上钓船。辛丑。”
然而,在穷困慨叹之馀,他更多的诗篇,表现出苏东坡般的洒脱与淡泊。“糖多令”——六十岁所填的一阕题画词,不但可以代表他的词风、造诣,更可以看出他所步入的生命境界:
“闻道灞陵桥,山遥水更遥。六十年综迹寥寥,牖下困人今老矣,双短髩,怕频搔!行着要诗瓢,酒壶相伴挑。望秦川口里翘翘,再画一驴歇我去,虽不到,也风骚。”(注十三)
从十七岁——父亲升任南京太仆寺丞那年起,文徵明有时随文林在公署所在地——安徽滁州,跟少卿吕常(秉之)学诗,有时回苏州,从学于都穆;更多时候,在大他八岁的叔父文森(宗严)指导下读书习文。十九岁,不仅即将加冠成人,更是该进庠序,博取功名的时候。既下能长期漂泊,便决心定居苏州。同时被选为长洲县学生员。
文森个性像乃兄文林一样耿介,富胆识。成化二十二、三年,连中秋闱和春闱,殿试赐同进士出身;给文家带来喜气,给甫作秀才的文徵明带来信心。新天子弘治改元后,文森随即奉使山东、凤阳、扬州、庐淮等郡,宣谕政令。接着,为了修(宪宗实录暢,奉使浙江,从事采访。采访工作刚告一段落,下想体康发生了问题,不得下告假还家。
除了得自涞水敦论文洪亲自传授暡易经暢,在经学和历史方面,文森日夜诵读,下过极深的自学功夫;他的悉心教导,对文徵明日后修暡武宗实录暢,行状、墓志乃至翔实流畅的传记写作,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文徵明牢记着,弱冠时代的叔父,为了县学中考试受挫,竟自我禁闭在学宫里面,苦读三年不归的往事。从种种薰陶看来,文徵明求学的态度,愈挫愈励的意志力,颇接近叔父和家住南濠以教授为生的都穆。因之,他与祝枝山、唐伯虎、张灵、钱孔周(同爱、野亭)这些慷慨激昂、性情高朗亢爽的人结为密友,实在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们之间,几乎无日不会;稍久不见,就互相奔走寻觅,恨不得把整个苏州找遍了似的。
饮酒、赋诗、讨论各人所写的文义、从书中质疑辩论、谈笑间评書古今人物:这是他们集体活动的一面。他们所表现的才华,昂扬的志气,卓越的识见,使沈周、王鏊、黄云乃至葑门的两朱先生,都为之欣喜赞叹,深庆后起有人。
啸傲山水名胜,留连歌舞乃至风月场中,为歌姬题诗,给妓女书扇:是他们集体活动的另一面。每到这种时候,文徵明也只好退避三舍,回到曹家巷那片孤独寂寞的天地。
知道文徵明在异性——尤其风月场中女子面前的紧张与困窘,祝枝山和唐伯虎有时会预设圈套:
“此来文君,青楼中素称豪侠。”首先由唐伯虎对竹堂寺附近妓女作下说词。接着话锋一转:
“第其性猝难狎,若辈宜善事之。”由于说得入情入理,唱做俱佳,妓女们首肯之馀,开始殷殷等待,准备以万缕柔丝,捕捉伯虎口中那位出手阔绰的青楼贵客。
偕游竹堂寺的途中,唐伯虎、祝枝山故意带领文徵明绕道花街。唐伯虎眼色一递,几位花枝招展的少女,莺声呖呖地对文徵明纠缠起来。他的困窘、挣扎,益发证明此君“性猝难狎”之言不虚,她们也就愈发撒娇作痴地拉扯不休。仿佛面临巨祸、奇辱的文徵明,猛然抬头,发现两位好友正笑得前仰后合地旁观这场闹剧,才恍然大悟,已然落进了他们预先埋伏的陷阱。
“两公调我耳!”文徵明羞涩满面地喘着气,啼笑皆非的吼着,终于挣脱了发香粉臂的网罗,三人大笑而散。
文徵明所遭遇到的另一次困窘,是在石湖船上,惶急中,他大喊大叫,几乎一头跳下水去。
他、唐伯虎、几位平日好友,在船上痛饮。起先,不过是猜拳行令。纵目广阔的湖面、帆樯、画舫,往来如织。酒到半酣时候,唐伯虎狂态毕露,岸帻高歌,向珠光帘影的画舫,呼妓进酒。馀悸犹存的文徵明正想辞别而去,唐伯虎却已重施故技,怂恿一群妖妖娆娆的妓女百般劝挽。一片笑谑声中,唐伯虎不知怕闹出人命,或是唯恐伤及好友的情谊,只好买舟任他从脂粉阵中脱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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