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苏州知府林懋举升任广东副使,山西大同举人出身的温景葵,以御史迁为苏州知府。温氏刚正敢言,莅任后,发奸擿伏,整顿吏治颇具成效,官吏畏惧,民众爱戴。对德名素著的文徵明,温景葵敬重礼遇,可谓不遗余力。但他认为年高位隆的介谿翁严嵩八十寿诗,非出文徵明之手,不足以显示其诚恳与隆重。温景葵的一再嘱托,使文徵明感到非常困窘;以严嵩行径,在朝野间的风评,有只言片语落其手中,平生气节,岂不付之东流?面辞不得的文徵明,为此彻夜难眠。
在紊乱的思绪里,他想到自小跟他同学、志同道合,晚年又经常杖履同游的王庭。以王庭的精敏干练、才德声望,以及对他性格了解之深,必能为他解除目前的窘迫。东方发白,群鸦乱啼声中,文徵明唤起书童,燃烛、焚香,洗去满脸倦意,随即拈笔挥毫,致书阳湖王氏:
“昨蒙府公垂顾,命为介翁寿诗。徵明鄙劣之词,固不足为重轻。老退林下三十余年,未尝敢以贱姓名通于卿相之门。今犬马之齿,逾八望九,去死不远,岂能强颜冒面,更为此事?”(注一)他描写这种别人眼中的“荣宠”,造成他心头的困扰:
“昨承面命,不得控辞;终夕思之,中心耿耿。欲望阳湖转达此情,必望准免,以全鄙志。倘以搪突为罪,亦不得辞也,伏纸恳恳,徵明顿首恳告阳湖执事。”
唯恐王庭看不出此事的严重性,文徵明又在纸尾加上一句:
“前石川之事,执事所知,此亦可鉴。”
石川,为昆山致仕通政司参议张寰之字,性情高旷,好游名山,足迹几遍东南;与尚书刘麟等十五人结岘山逸老诗社。文徵明所指之事,可能与抗拒权奸,保全名士节操有关。
嘉靖三十七年八月廿四日,文徵明受项元汴之托书韩愈《画记》。据说,项氏藏有沈周画的韩愈画记,绢本,无款,有人认为是沈周中年之笔,深得董源、李成遗意。
韩愈《画记》故事曲折,足见达者胸襟,引人深思;与为争一物,巧取豪夺,其至不惜利用权势陷人于罪者,不可同日而语。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韩愈文中。详记画中人物、牲畜和器物的数量,描述人畜的动态;虽然具体,但予人的感觉,却不免琐碎。韩氏总结卷中景物。
“……凡马之事二十有七焉,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牛大小十一头,槖驼三头,驴如槖驼之数,而加其一焉。犬羊狐兔麋鹿三十,旃车三辆。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但他真正着墨之处,不在于对画中人物、动物和器物的描写,而在于无法形之丹青的人性的刻画: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所能运思,盖聚集众工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不过独孤的恋恋不舍之情,并未使韩愈因而感动,令他感动的是那因爱画而千辛万苦的摹画,又因失去摹本而朝思暮想的赵侍御。
韩愈获得画卷的第二年,由京师前往河阳。一次正与二三友人展卷品评之际,座中有位赵侍御见画不禁戚然:
“噫,余手之模也;亡之且二十年。余少时常有志乎茲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模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日往来余怀也……”故事的结尾是,韩愈既爱画,又为赵侍御真情所感,只好作《画记》留作将来的回味,而把画赠还原主。《画记》后,文徵明款署:
“嘉靖戊午八月廿四日,为项君子京书。徵明。”(注二)
回想嘉靖十二年十月,当他见到自己久失复现的山水画时,心中感慨无限,曾不自觉地联想到韩愈《画记》中的情景。而今受托亲书《画记》;脑海间不免又是一番起伏。
不过,这卷画与画记,也有些令人不解之处:
苏州艺林,对“细沈粗文”往往特别珍视,主要原因是这类作品超出了他们自各擅长的画风,是他们的变体;成了一种特殊趣味的表现。但像《画记》这样细琐繁杂的题材,是否为性情率真,不耐繁巨,笔法苍劲的沈周所乐于尝试?实在难以想象;何况画中名款皆无。
画后有项元汴一跋:
“沈石田画韩文公画记图,文衡山书,墨林项元汴真赏。明嘉靖三十一年春三月上巳装池。”
莫非三十一年装池,八年后再索书画记于文徵明?这也是值得玩味的事。
此外,这年冬至日,文徵明所补书苏东坡《赤壁赋》三十六字事,也颇为奇特:
东坡亲书之《前赤壁赋》,前缺赋名及“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诵明月之诗”补书的左下方,有“右系文待诏补三十六字”小楷一行,不知何人所书。
赋后有文徵明一跋:
“右东坡先生亲书《赤壁赋》,前缺三行,谨按苏沧浪补自序之例,辄亦完之。夫沧浪之书,不下素师,而有极愧糠粃之谦。徵明于东坡无能为役,而亦点污其前,愧罪又当何如哉?嘉靖戊午至日。”(注三)
苏东坡亲书《前赤壁赋》、文氏补书缺字与题跋,不知何时竟落入严嵩之手。七年后,严嵩事败,家产抄没,徵明次子文嘉,奉提学之命,前往严氏多处住宅,以三个月的时间,登录严氏父子所藏书画,此卷赫然在目:
“苏轼亲书前赤壁赋——纸白如雪,墨迹如新,惟前缺四行,余兄补之,吾家本也。”(注四)文嘉在《钤山堂书画集》中写。他又特别注明:“以上四卷俱真迹”;所谓四卷,《前赤壁赋》外,尚含苏氏《小楷芙蓉城诗》、《大字书渊明饮酒诗》和《简帖》。
这原是一件很单纯的事,但,一经文嘉指出系乃兄文彭补书,并非出自其父文徵明之手,就使人如坠五里雾中;跋《赤壁赋》、补书缺字,并非泛泛应酬笔墨,文徵明何须假手长子?莫非知道此件与严嵩有关,而预留余地?
冬天,岑寂中,文徵明又画了一幅《赤壁图》,并书《前赤壁赋》。画以水墨写成,纸幅狭长,岩壁千尺不见其颠。“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完全是赋中所描写的景色,轼与二客,吟咏舟中,一童子操桨,另一童子在船头扇火烹茶。款:
“戊午冬日,徵明画并书,时八十有九。”(注五)大概也是为卧游之用。
天寒地冻之际,江南士人纷纷北上,有的赶赴礼闱,有人往游太学,文徵明长孙肇祉也在其数,徵明依依不舍地赋诗送别:
“阿翁九十苦钟情,倚杖那堪送汝行,壁水去游天子学,春风须听上林莺。壮途初发千山轫,雅志无忘万里程,三百年来忠孝在,慎言无溃旧家声。”(注六)
肇祉生于正德十五年,如今年仅三十八岁,却已作了祖父。唯功名路上,与父、祖一样,潦倒场屋多年。有时,他心中依然想着祖父带他嬉戏的神情,随侍到陈湖、越来溪访陈淳和王宠二丈等往事。祖父每有得意之作,在兽香袅袅中,轻敲玉磬朗声吟哦的音调,更时时缭绕耳际。然而,北行之别,竟也是祖孙二人的永别:
“吾祖频频入梦中,昨宵有梦又追从;提携无异当年爱,谈笑依然旧日容。玉磬音余桐馆静,碧山寒琐白云重;觉来枕上飞双泪,月落长安上苑钟。”(注七)
正是文徵明诗中所赋“春风须听上林莺”的时候,文肇祉却只能在金台梦中,会见祖父的音容。
嘉靖三十八年元旦,文徵明心满意足地歌颂新岁,叹赏梅花的再一度开放:
“劳生九十漫随缘,老病支离幸自全,百岁几人登耄耋,一身五世见曾玄。只将去日占来日,谁谓增年是减年,次第梅花春满目,可容愁到酒樽前。”(注八)
正月十五日,郡庠行乡饮大典,文徵明被举为大宾。身着礼服的文徵明,虽年高九十,精神矍矍。手中所携“鱼须”杖,乃明成祖永乐年间琉球进贡之物,色如古玉,望之如神仙一般。
乡饮礼毕,知府温景葵亲率僚属、乡达及郡学诸生,向文徵明祝寿。寿文为皇甫四杰中行三的皇甫汸代笔。
皇甫汸字子循,七岁能诗,中嘉靖八年进士。但在宦途上则颇为潦倒;官工部主事时即名动公乡,由于沾沾自喜,被贬为黄州推官。及至迁为南京稽勋郎中,因故又复贬为开州同知。最后从云南佥事任内,又因故论黜。居乡的皇甫汸,和易近人,唯独好声色、喜狎游。
温知府祝嘏,被视为仪物隆腆,一时盛事,皇甫汸所撰寿文,也为士林啧啧称赏不已。
正月十八日,以文氏门生自居的洞庭东山张本,以五言八十韵为寿:
“醇儒应间世,哲匠蚤知名。文物真师表,朝廷老畯英。古今逢大运,天地得奇精。学懋天人贯,才高海岳鸣。却金全父德,辞馈觉王情……”(注九)
张本之诗,洋洋洒洒,遍述文徵明一生的学养、风骨和退隐后的生活,以及所受到的景仰与尊崇。
然而,张本本身也是一位奇人:
张本,字斯植,少年时曾试有司,取在高等。但写榜吏不慎,将其名误书为“张木”。正好有位张木也来应考,就冒占了张本的名位,张本也不与他计较。但以后再参加考试则不利;张本索性舍去功名一途,从乡太傅王鏊学文,王鏊对他赏识异常;所以他和文徵明是同出太傅门墙。
张本有位门生,得到祖父遗金,想寄存张本处,为张本所拒;而这位门生却将金子偷埋馆内。后来门生物故,张本便找来门生父兄,告以埋金之事。父兄感激不已,欲分金给张本,张本笑曰:
“使予欲之,岂复令君知哉!”(注十)
识者以为,张本生平用功之处,掇菁咀华,悉以为诗;为文徵明祝寿的长诗,是其用心之作,描写文氏风骨节操,无异文徵明生命的史诗,因此也就格外具有纪念价值。
总括嘉靖三十六七年间,北方边患不断。
嘉靖三十三年,巡抚王忬从浙江调往北方后,先任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秋防事竣,加兵部右侍郎。后蓟辽总督还朝,乃命忬代理总督之职,进右都御史。表面上王忬官运一帆风顺,但也为边事疲于奔命。一方面北寇经常窥伺,不时进犯,一方面严嵩父子事事掣肘,动辄得咎。
蓟州属北方要冲,具有捍卫北疆和拱卫明陵、京师的双重重要性。但编制的兵额只有数万;多年来逃逸者有之,余多是老弱残兵,无从训练,难以任战。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王忬只好每年调边兵保卫蓟州;因而影响边防,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几年来,在战事上,互有胜负,王忬官等则随之升降不定。但究竟应训练蓟州士卒,或调边兵协防蓟州,便成了朝廷争论的焦点。寇氛不止、练兵与调兵的争议,加上严嵩父子不断的挑拨,使原本宠信王忬的嘉靖皇帝,也逐渐猜疑王忬的忠心和能力。
每当朝廷派给事御史到蓟辽视察边政,严嵩往往会有一番吩咐;多查王忬的缺失,有无乾没军饷情事,是否措置失当?作为劾奏这位封疆大吏的张本。
不过,这些给事御史,有的力持公正,有的则为严嵩心腹,因此呈奏结果也大有出入。
例如给事中袁女(按,该字印刷不清)是、御史凌儒等,详核军情,参酌物论,每于复勘疏内,极口称赞王忬:
“白首筹边,赤心报国。”(注十一)
这类评语,使严嵩由失望、惭愧转成愤怒。
“王某能尔耶?”严嵩充满怀疑的质问(注十二)。
另一位从赵文华而暴起的某兵部郎,因一再暗示王忬行贿严嵩未果,回京后疏中盛言戍卒当练不练,只想调发边兵入卫,士卒疲于奔命,边境则日益空虚。疏到严嵩手中,严嵩一面夸大王忬的过失,又在拟诏中故作宽大处分,轻罚王忬,以观后效;目的是让皇帝误以为他对王忬纯系就事论事,并无个人恩怨参与其中。
严嵩不断地罗致王忬罪愆,挑拨皇帝对王忬的信任,据传有许多因素:
三十二年春,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因劾严嵩“十罪五奸”而入狱后,王忬之子世贞不但入狱探视、送食物医药,并奔走营救。杨氏遇害前,更助继盛妻子伏阙上书,请代夫死;以冀开悟君主。三十四年冬十月,杨继盛被害后,世贞复经纪其丧事,为文吊祭。王忬在蓟镇闻知杨继盛噩耗,则弹指痛骂严嵩,手指出血,恨犹未已。
三十六年冬十月,严嵩杀锦衣卫经历沈炼。炼正直敢言,曾上疏劾严嵩十大罪,谓北边多故,皆由严嵩而起。炼死后,王忬于众前,痛骂严嵩,也传于嵩耳。
严世蕃知道王忬藏有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向忬索取。后来有人暗告世蕃,他得自王忬之上河图仅系摹本;这也增加了两家的嫌隙。
是以,嘉靖三十六七年间,从京城到边关,外敌、内讧,公憾、私怨,风风雨雨,纠葛不断。明眼人清楚地看出,王忬的事业,乃至身家性命,无不岌岌可危。
一向关心朝政,注意社稷安危的文徵明,无论从公或他与王世贞兄弟的情谊,都不免为严氏父子日益嚣张的气焰,及王忬的处境,忧心忡忡。
他想到王忬北调前后所受到皇帝的宠信:
三十三年左右,浙闽抗倭战事正炽,虽有闽浙豪门,乃至御史,抨击弹劾王忬,但并未动搖朱厚熜对他的信心。当边寇入侵大同,覆师斩将,中外震动之际,朱厚熜曾密谕严嵩,荐举能臣捍卫北边;一时之间,严嵩惊恐万分,不知所对,也唯恐皇帝降罪。朱厚熜却胸有成竹地说:
“吾能得之,吾向所自拔者王某耳。”(同注十二)
于是,朱厚熜手敕吏部:
“朕思大同抚臣须得人,王某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赞理军务;仍促之往,毋候代。”(同注十二)
依往例只有拜相,才用皇帝手敕;当时人们莫不认王忬为殊荣和异数。如今,不过是四、五年前的往事,在严嵩及其党羽的挑拨与蔽障下,眼见圣眷不再。几年前抗倭立功的张经、李天宠被杀,曹邦辅遭斥逐。连多次获胜的总兵俞大猷,也被捕下狱;俞大猷及时贷得三千金馈赠世蕃,才侥幸不死,发遣大同立功赎罪。想到此处,身为太史的文徵明,不禁搖头叹息。
犹记十六年前,他题好友勉之珍藏的“宋高宗敕岳忠武书”:
“此宋高宗敕岳忠武公书也。后仅署日月,而不纪年;按此当在忠武讨兀朮获胜时所降下者,故文内犹寓嘉励之意。嗟乎!倘高宗始终不为桧贼所惑,三字之狱不成,将见妖氛荡扫,何难奏凯于旦夕哉。余观此,深为忠武惜。而御书煌煌,迄今犹照耀人间。数百余年,而为勉之所宝,不可谓非厚幸也。嘉靖癸卯冬十月既望。”(注十三)
文后,文徵明又赋《满江红》一阕: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岂不念,封疆蹙;岂不惜,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休谈南渡错,当时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注十四)
嘉靖三十八年二月初,文徵明阅邸报、听传言及朋友转告,正为王忬事忧闷烦恼之际,适逢张凤翼将有云间之行,衡门告别;文徵明遂录前述《满江红》为赠,以壮行色,并发抒心中的抑郁。这也是两位好友间,最后一次文字交往。
二月二十日,文徵明为御史严杰的亡母书写墓志。他精神看来似乎很好,并无任何异样。写完后,周身有种说不出的倦意,随即感到一片朦胧,就此掷笔而逝。
袁尊尼在《贞献先生私谥议》中写:
“清白守节曰贞,聪明睿哲曰献。唯公志气清明,神情朗莹。博览多识,妙悟旁通。学贯九流,艺穷三绝。自青衿而洁修,迄皓首而纯固……”(注十五)
于是门弟子私谥文徵明为“贞献先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