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项元汴而言,仇英的《项墨林小像》,可能是最有纪念价值的作品。绢本,大斗方,青绿设色,真可谓古艳照人。岩外桃花盛放,仿佛置身武陵源中,一个小童,手持古铜瓶,在溪中汲水,但他的眼神,却贯注在飞鸟之上。
岩穴中,有两人对弈,静默专注,好像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和飞鸟、溪流、落英,形成一种对比。正面趺坐者,即天籁阁主人,青年收藏家项元汴。
项元汴收藏印中,有“桃花源里人家”一印,可能是这幅小像景物布置的旨趣。在这幅静中取闹的画像右方,有小楷款书:
“为墨林小像,写玉洞桃花万树春仇英制”(注一)
仇英为元汴长兄元淇所画的《姚村草堂图轴》(注二),笔法、意趣,和《项墨林小像》,颇为不同,也是青绿设色。为云雾所环绕的远峰垂瀑,是仇英画“仙山楼阁”或“桃源仙境”一类画题的惯用手法。中景,花木掩映中,不是仙山楼阁那样奇巧繁复的楼台,而是一座古朴的方亭,把人的思绪从神仙的洞天福地,带回优美僻静的山村。亭侧也有一个小童,在溪边俯身汲水,大概是准备烹茶。
曲曲折折的山径和急湍的溪流,使流动游走的视线,越过山脚的数间茅檐,凝注到疏松下面的隐士身上。飘摆的衣袂,使年近知命的项元淇,看来洒脱自然,有如玉树临风。左下方一童,从板桥之上迎面走去,似欲向主人报命一般。从远而近,左旋右转,使整个画面,贯通成一条流动的曲线,予人余韵无尽之感。然而,方亭、茅屋、苍松、板桥,又使流动中,产生一种静穆的气氛;和《项墨林小像》大异其趣的,也许就是闹中取静吧。
仇英在槜李项氏天籁阁所遗留的作品数量,相当庞大;但落有年款,并署名为项氏而作的却不多见。其中有两件作品,均为嘉靖二十六年所作:
《临宋元六景》册,为其中之一。“高峰远湖”、“云山楼阁”、“山坳田舍”、“关山渔舍”、“松林村落”、“竹篱压雪”;从六景的画题,已可以体会出那种高古澹雅的境界。项元汴在册后亲跋:
“宋元六景,仇英十洲临古名笔,墨林项元汴清玩,嘉靖二十六年春摹于博雅堂。”(注三)
第一幅和后副叶的右下角,均有项氏“聆”字编号,“聆”字为(千字文)中的第六百八十九字,可见那时年仅二十三岁的项元汴,收藏已相当丰富。何况再加上其他不同编号方式的藏品,则所藏书画名迹数量,就更难以确估。
宋元六景中,多幅画的边缘,另以小字描写画中景物:
“金霞返照;‘金霞’,南岸山也。去精舍数里,高面矗,直扫天表,返照山石,绚烟如霞,凭栏而望。”——云山楼阁。
“湖耕雨云筇远。”——山坳田舍。
“河洑鱼梁;有阁名‘河洑’,洑之深,有古石嵌空。”——关山渔舍。
“山烟寺,山上有古寺古井,烟中时见山椒,经声韵清而远。”——松林村落。
“竹湾雪舫,湾名‘竹寨’,亦聚雪也暮。”——竹篱压雪。
这些书写在画边上的小字,可能为宋元原画所有,经仇英临摹后,究竟由仇英一并照临,或由项氏临写则无法断定。只是经一再装裱裁割之后;这些小字,已经到了模糊难辨的地步。
画中景象,有些是怕观赏者走马观花,一时察觉不出的;像“云山楼阁”中,嵯峨巨石上的金霞返照。有的是隐藏着的景物,无法瞭望得见的;如“关山渔舍”中的河洑,河洑深处的嵌空古石,以及“松林村落”里山烟寺内的古井。亦有属于声音、地名,可听、可知,然而却无法直接状写出来的;如“松林村落”的“经声韵清而远”、“竹篱压雪”中的“湾名竹寨”,因此以文字一一标出。从这些迹象显示,这些精微细致册页的原作者,定是师法自然,对景写生。丹青不足之处,再辅以文字。务求眼之所见,心内所知所感,能充分传达予观赏者。此种朴实真挚的心情,便已十分动人。
据项元汴侄儿项希宪表示,家藏仇英仿宋人花鸟山水册约一百幅之多;由此可见项氏对宋人画册之喜爱,以及仇英仿宋元作品功夫之深厚。
仇英绢本着色的《水仙蜡梅轴》,作于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款:
“明嘉靖丁未仲冬,仇英实父为墨林制。”(注四)
有的学者认为款书十五字,系出项元汴之手。
这幅双勾填彩的花卉,构图简洁,清丽淡雅,充分表现出水仙蜡梅的冰肌玉骨。
“神品”、“墨林秘玩”、“项子京家珍藏”……从收藏印中,亦可见出项元汴对它的珍爱。
仇英仿宋花卉,存世不多,另一幅纸本《双勾兰花图》册页(注五),线条优美流畅,赋色异常淡雅,布局简单而富于变化,堪与水仙蜡梅相互媲美。
《贵妃晓妆》、《吹箫引凤》、《松林六逸》、《子路问津》……仇英《人物故事册》,一共十幅,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注六)。
其中《贵妃晓妆》,宫廷建筑、人物乃至湖石树木的风格,和为项元汴所珍藏的《汉宫春晓》长卷颇为相似;很可能为同一时期作品。唯因资料所限,无法得知是否也为天籁阁所藏。第七幅《子路问津》图,典出(论语)“微子第十八”。长沮、桀溺并耕于野,孔子周游列国,由楚适蔡,使子路问津。长沮问明坐在车上,手执缰绳者即为远近驰名的孔丘后,带着几分揶揄的口吻说:
“是知津矣!”
子路问于桀溺。桀溺非但未指点迷津,且劝这位孔门高弟:
“……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
为了匡世主张,无法见谅于隐者,孔子怅然若有所失地说: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仇英的长方形画面,右上左下,略呈对角线的构图;左上半部,天空、远山、水田和滚滚溪流;色彩淡得似有若无。右下半则为悬崖、丛木和阻路的顽石,墨重色浓;莫非世事扰攘,天下滔滔的象征!
画面底边,以蟠曲的老树及强劲的怪石,划分成左右两个不同的境界:
右侧,树木掩映中,孔子在舆盖下执辔而坐,安详的面容,流露出几许期盼的神情。古木怪石的后面,可以望见辕下摇尾徐行的半截白色马身。一门弟子随侍轮侧,迷茫中别具一种入世的执著。
相对的,画面左下角,子路一反往日的莽撞与率直,恭谨有礼地向长沮问津;而短装荷锄的隐者,则置身于云淡风清的背景下,遥指着树荫里的执舆者:
“是知津矣!”仿佛可以听到他的叹息和揶揄。
仇英的《子路问津》图,所以使人联想到天籁阁的主人,原因是项氏收藏印中,有“沮溺之俦”及“隐居放言”白文印各一方(注七)。这两方章中的印文,既可以看出项氏的气度和风骨,也可以视为偏离科举之途的项元汴,对时文、显学,乃至权威的一种心理抗拒。
事在嘉靖二十七年,日本贡使道过苏州,贽见盛名远播的文徵明。徵明为了尊重国体,身着腓服,坐受谒见之礼。但是对于所赠贽见礼物,却坚拒不受;可能与他不见中贵人,不交接王府,不收过往使者礼物出于同样的原则;他认为有违朝廷的礼法。此外,他也没有赠送彼邦人士所珍视和向往的书画(注八)。
又是草长莺飞时节,岑寂中,年近八旬的文徵明,捡出了唐伯虎弘治十七年初夏所绘“坐临溪阁”长卷,引首有他所书“六如墨妙”四个大字。
弘治十七年,他和伯虎均为三十五岁,沈周七十八岁。春天,沈周首赋《落花诗》十首。其后,沈周喜得知音,接着又反和他、徐祯卿及吕的和韵,共赋落花诗三十首。而伯虎却独和三十首,其才思之敏捷,文徵明不得不为之叹服。
文徵明玩味《坐临溪阁》图后的题诗,也与落花有关:
“空山春尽落花深,雨过林阴绿玉新;自汲山泉烹凤饼,坐临溪阁待幽人。”(注九)
同样的落花,各人遭际不同,年岁不同,心中的感受也大异其趣吧!文徵明缅怀师友当日雅集吟哦的景象,想着自己孤单寂寞的晚景,搦管书落花诗四首,以与伯虎的《坐临溪阁》合为双璧,让师生好友的吟诵声,永远在山溪竹影间回荡。
汤珍自往崇德县为县丞,一切以平易便民为主,数次知县不在,由他代摄县政。他对官差人犯,一概不加笞责,而事情却井井有条,深得民众爱戴,称之为“佛子”。汤珍从崇德县暂归碧凤里,其双梧堂中,就少不了文徵明及亲翁钱同爱的踪影。
文徵明在唐伯虎《坐临溪阁》长卷题诗后不久,文、汤、钱相约往游宜兴善权寺,徵明外甥陆之箕亦随侍在侧。
游善权寺后,一行人来到徵明亡友吴大本家,观赏他生前珍藏的宋赵伯驹所画《春山楼台》长卷。
吴大本获此卷时,卷后已有元大中大夫广平路总管浦源,金粟道人顾阿瑛,及明初宋濂三跋,对卷中楼台人物,虽师法大小李将军,但却参以荆关顾陆及僧繇道玄等法,陶冶熔铸,集众善于一身,大为称赏。大本游苏时,亟欲得到沈周、吴宽对此卷的评识,可惜天缘不巧,未能遂愿。其后二公相继谢世,吴大本亦游踪飘忽不定。对此一先贤名迹,未得吴沈二先生品题,文徵明总觉得是件憾事。
宋画当中,赵伯驹、伯骕昆仲的青绿山水,文徵明仿习不遗余力,而且几可出蓝;但他形容面对此卷的心理感受:
“……因过吴氏之庐,讯其嗣君,因索观之,见其一段潇洒出尘气象,煜然可掬,犹若临风把随珠和璧,为之击节,即欲效颦一二,恐未易窥其堂奥矣。……”(注十)
“余有生嗜古人书画,尝忘寝食;每闻一名绘,即不远几百里,扁舟造之,得一展为幸。……”文徵明跋“春山楼台”,一方面弥补亡友未了的心愿,一方面也表现出他对古人名迹求赏的殷切。
文徵明此行,与玉女潭一带胜景辟划整建者史际相会,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这年的九月十一日,文徵明完成了史际所托付的《玉女潭图》卷(注十一)。他先前所完成的《玉女潭记》,早经刻石,立于潭侧,供游人流连凭吊,但史际觉得玉女潭景物,幽奇繁复,更仆难数;如果请名家绘成图卷,可以不越几席,而一目了然。对文徵明而言,由于对玉女潭的向往与偏爱,加之年老体衰,难以数数前往,因此不但乐于从命;自己也可以留得粉本,供他日绘写及卧游。
善权寺之旅,除汤珍与陆之箕年富力强之外,文徵明老迈年高,而小他五岁的钱同爱,可谓抱病前往。钱氏行履疲曳,但一路上谈笑谑浪,负杖嬉戏;虽然是他性格开朗豁达,不愿扫同游者的雅兴,也是主要的原因。出身医学世家的钱同爱,身长玉立,一向喜好华服美食;晚岁却因困于征徭,使家道日落。“有斐堂”中,已不像往日那般图籍、棋局、酒壶、博具并列,管弦之声不绝,奇人名士含醺赋诗的景象。
自弘治十四年至正德十一年,钱氏六试金陵不售之后,早已抛弃括帖襕幞,自免而归。时常萦绕在文徵明脑中的,一是他与唐伯虎、徐祯卿、钱同爱早年同在庠序的时代,经常奔走相会,文酒笑,评隲古今,或各书近作,相质为乐。一是,同爱文章奇崛深奥,读之棘口,难为句读,一般提学,多半喜欢浅近而合乎规格的文章,对艰深者视同等闲。只有莆田陈主司,独具只眼,按试时置同爱于高等,并对徵明说:
“吾见其文有古意,知其非经生常士也。”(注十二)
文徵明为此,既喜陈主司之得人,复为好友能得提学赏识而欣慰。不意直至如今,负奇好学的钱同爱,依然穷困不偶。
钱同爱于游善权寺的第二年,即归道山;宜兴之行,可能是两位好友,最后一次相偕扁舟远游,共访名胜与千古名画。
嘉靖二十七年中元节后一日,文徵明为郡人所仿赵伯骕后赤壁图完成,心中感到无比的轻松,仿佛经过一场剧战,鼓声终于沉寂下来。
此一青绿设色的绢本长卷,是本着苏轼《后赤壁赋》的文意而绘,共分成七段画境:“举网得鱼”;即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置于卷首。依次是“人影在地,仰见明月”、“归谋斗酒”、“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孤鹤横江”、“客去就睡”,而终于赋中的“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徵明次子文嘉,二十余年后,追忆当时情况是:赵伯骕《后赤壁图》卷,为吴中某氏所珍藏;原图文嘉亦曾亲见。其后有当道者,意欲取献严嵩之子世蕃,而画卷主人,却难以割舍。
“岂可以此贾祸,吾当为重写,或能存其仿佛。”(注十三)文徵明深知弘治末年,中官王瘸横行江南,到处诛求法书名画的故事,更清楚老画师周臣晚岁,被严嵩困于南京,迫使为之作画,几至性命不保的底蕴,故此加劝解。
“因为此卷,庶几焕若神明,复还旧观;岂特优孟之为孙叔敖而已哉。”(同前注)文嘉跋中,为珍藏被夺的乡先辈愤慨之余,对老父在仿作所下的功力,也倍加揄扬。严氏父子败后,其巧取豪夺的法书名画,少部分收入内府,余者充武弁俸钱;流落民间者比比皆是。赵伯骕《后赤壁图》原卷,也踪迹杳然。只有文徵明仿本和济人于危难的故事,供后人凭吊。
“檐树扶疏带乱鸦,萧斋只似野人家,纸窗猎猎风生竹,玉盎浮浮火宿茶。日色射云时弄采,雨丝吹雪不成花,庭中卉物雕零尽,独有苍松领岁华。”(注十四)
文徵明这幅画与诗,作于嘉靖二十七年初秋七月,其时江南暑气未消。仔细咀嚼“雨丝吹雪不成花”、“庭中卉物雕零尽”诗句,分明初冬景色;然而,只见一种恬淡闲适气氛,浮出笔墨之上。也许可以说是岁月悠闲和老年人心境闲适的象征。在艺术上,则是他丰收的一年。
凉秋九月,文徵明又是闲斋无事,偶然间见到案上素册,便情不自禁地信笔挥洒起来。
双钩兰竹、水墨芙蓉、白描蕉叶下酣斗的鸡只……一口气画了十幅。由于在一种极为闲适的心境下的命笔,则墨花蕴藉,逸韵遄飞,感觉上仿佛自然流泻而成。
其后这十幅水墨册为天籁馆主人所得,项氏爱不忍释,称之为《文衡山水墨无价册》(注十五)。项元汴珍藏品中,往往钤印无数,唯独对此“无价之宝”,不敢以藏印相加。
依文献所载,无锡收藏家华云于刑部郎中任内,眼见严嵩用事,遂乞休归乡,筑“真休园”,广收法书名画,用以自娱。
唯严嵩用事时间甚久,华云究于何时乞休,不得确知。但自嘉靖二十七年夏季起,文徵明为华氏作画及往来渐增,因此推测华云挂冠南归,可能在此稍前。
六月八日,他为华云以细笔白描写鱼鸟花木十幅册(注十六)。见者以为七九老人,盛夏作此,可谓神明不衰,精妙绝伦。同时也认为当代鉴赏家,文徵明自是首屈一指,其次便是与徵明交游日久,深受熏陶,而不觉自化的华云。
嘉靖二十八年春天,年届八旬的文徵明,冒着春寒前往无锡剑光阁访华云,诗酒流连达数日之久。归后,庭中玉兰花乍放,芳香弥漫,吮笔调粉,绘写满园春意(注十七)。虽然甚感得意,他仍托人将之带给华云,以报谢知音。想到华氏前曾请其代觅碑石,因不知大小用途,他也托送画的王雅泉君,一并询问明白,以便依照办理。附带也在信中,向这位相交多年的书画知己,诉说眼前的痛苦;经过这番奔波之后,徵明疮毒发作,日夜抓搔,使他坐卧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