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虽已离开人世,但,某些苏州人对这位风流才子生平的议论、嫉妒,以及那份幸灾乐祸的敌意,并未因而消失。或许,连年的荒歉与饥馑,使人心胸变得格外狭窄和冷漠,伯虎葬礼的清冷与简陋,也就可想而知。
他的坟墓,在胥门西南方的横塘王家村;离他所荡舟的石湖,经常登眺的灵岩山不远,对雅嗜游山玩水的他,也算是得其所哉了。
“桂伐漆割,害儁戕特”;对于那些妒忌伯虎才华,落井下石的市井小人,祝枝山认为不过是“尘土物态”,不足为怪,也无伤于伯虎。令他感伤的是,天地钟灵之气,总要数百年才抒发一次,凝注在一个人的聪明才智之上;唐伯虎得到了,却由于世人的浅薄和狭窄,使其未得展露,就抑郁凋萎;这种哀痛,教人如何去怀!有过人之杰、世人不欣赏赞叹,而随意毀弃,有高世之才,非但不用,反横加摈斥,这种冤屈,何时能已!他在“哭子畏”诗中呼天抢地地写:
“万妄安能灭一真,六如今日已无身;周山既不容神凤,鲁野何须哭死麟!颜氏道存非谓夭,子云玄在岂称贫;高才剩买红尘妒,身后犹闻乐祸人。”——二首之二(注一)
远自青年时代,素有才子之称的祝枝山,就把小他十岁的唐伯虎,视为感情上的知己、事业上的同志、才华和智慧上的敌手。
每当他面对这位才高、志远、学力雄厚的吴趋后进时,自己总会有种辞不尽意的感觉;心下以为,伯虎未来发展,必定远远地超越在他前面。无论思想和学术的层次上,势将形成无可弥补的差距,导致两人精神上的疏离。在他给伯虎的信中,坦白承认其心中的疑虑:
“……至其后,足下之峻者益峻,遐益遐,捷益捷;仆之所深畏而终不迁者,计特足下一人耳;然幸到于今不遗。……”——《与唐寅》(注二)
祝枝山这番自我谦抑的话,一方面勉励伯虎上进,另一方面也期勉共同为理想的实践而奋斗。既不要被柴米油盐等现实环境所屈服,也不要空怀壮志,徒具理想;一匹千里马,除不凡的骨相外,唯有长驱直进,日驰千里,始能令人慕服誉赞,不容为异辞。
了解、期许,平地春雷般的破灭与消逝,使祝枝山的感情无法自已。他在《再挽子畏》中写:
“少日同怀天下奇,中来出世也曾期;朱弦并绝桐薪韵,黄土生埋玉树枝。……”(同注一)
“唐生白虹宝,荆砥夙磨磷,江河鲲不徙,鲁野遂戕麟。”——《梦唐寅徐祯卿亦有张灵》(注三)
寒夜漫漫,连怀星堂四周庙宇的梵诵也沉寂下来,祝枝山和二三亡友的梦中相会,引起心中的悲怆,然而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年已六十四岁的他,自知和几位至友相会泉下,不过是早晚间的事。几个人的言谈笑貌,友情依依,恍惚无异生时。他在《再挽子畏》和《梦》诗中,一再提及未来岁月中,幽冥世界的复聚情境:
“……生老病余吾尚在,去来今际子先知;当时欲印搥机事,可解中宵入梦思。”
“……相逢靡幽明,隔域岂不亲?兹途无尔我,相泯等一真。……”
然而,他所痛惜的是,三人中尤以伯虎才高,不但不能见容于社会,其得祸也最为冤抑、凄惨,因此追悼诗中,屡次以“鲁野戕麟”,譬喻他的生不逢辰。
和知友们相聚泉下前,祝枝山另有一点不能释怀的是,现为临江府同知的独子祝续,连生三个女儿,却使满头飞霜的怀星堂主人,独缺含饴弄孙的乐趣。祝氏三世单传,枝叶异常单薄。当他受伯虎弟弟唐申之托,为亡友撰墓志铭时,心中的阴影,突然由笔下的“配徐继沈,生一女,许王氏国士履吉之子。……”扩散开来,弥漫在他的眼前,凝聚成为若敖鬼馁,愧对先祖的恐惧。
他曾经以沉重的心情,写信晓喻祝续。表示自己年事已高,仿佛西下的落日,胸中怅惘不已的,无过于宗祧的延续。同一曾祖之族,有两个孺子,因其生父不肖,致使漂流在外,将来当设法寻回,以壮宗脉。
他指示祝续,能做好官,建勋名,固然是家门幸事,但维持宗祠香烟于不坠,才是至要至重。祝枝山以自身为例:壮年时,家境贫苦,一事无成,而又一味追逐空廓无用之事;如果那时不幸而死,既无事业,又无子嗣,不过是一个“荒逸无成之鬼”,将无以见先人于地下。
做父亲的,也许风闻到祝续随正德皇帝南巡,处理王阳明与边将的纠葛时,不无偏颇,遭致王氏弟子们的非议;因此,他力劝儿子,凡求昌后,必以阴德为冠:
“……尔盛年,幸猎华,伟业谹声,皆可基致。然切勿失祖宗以来,传家仁厚,本子及方冊行墨间也;此予素衷,因念嗣息,遂言及此。……”(注四)
惆怅、岑寂中,他和伯虎平日间的点点滴滴,乃至早年的一些趣事和荒逸行径,也一一浮现在祝枝山的心头。
嘉靖二年隆冬岁暮的一场大雪,开启了来年丰收之兆,含苞待放的梅花蕾,使祝枝山忆起唐伯虎惯常夸耀的梅蕾酒。有时诗思不畅,他会半夜披裘,前往桃花坞叩门,畅饮而返;或于庵中醉卧,翌日再共同策杖,前往郭西寻梅;今后夜半叩门,不知有谁来应?
“足下佳醪新熟,香闻十里矣。……”
更多时候,枝山新酿已熟,未待启瓮,却先已接到伯虎索饮的手札:
“但舍刘阮辈,又谁与共醉耶?……仆等肠腑中,位置麹生,最为得宜,幸整酒兵,共一角逐,毋使麹生守瓮,屠沽笑人也。如蒙见招,当趁此良时,愿与诸人共之。”——《与祝希哲(索酒)》(注五)
佳醪可酿,良时可再,唯不知知友,何处可寻;枝山眼中,不知不觉地笼罩起一片模糊。
某次,祝枝山正纵笔疾书,一阵啄声起,未几,伯虎家童抱鹅而入。原来并非索酒,而是仿山阴道人故事,以一只红掌白鹅,换取黄庭经卷。信中特别注明:
“……此山阴道士平时珍惜者,敬献庖厨,以供匕箸。……”——《与祝希哲(赠鹅)》(注六)
看来,这鹅远不如王羲之从道观中提回来那笼鹅那样幸运;留着守门、驱蛇、谛听叫声,或从鹅颈扭转、鹅蹼划水之势,寻求用笔落墨的灵思。枝山道士,大可以借它佐白酒,解饥馋而无愧。好友之体贴,使这位才子书家,有种说不出的温暖。札尾,伯虎以一种亦庄亦谐的口吻写:
“……但黄庭几卷,不识肯为缮写否?仆恐所与者薄,而所求者奢;得勿对之频蹙耶?”
另一封信,祝枝山至今仍压置案头。
伯虎叙述其行经吴县署前所见的景象:
一个被枷示众的和尚,据地而坐。光禿的头顶,在方形木板的衬托下,显得奇特,令人发噱。伯虎近前一看,乃是虎丘山的和尚。邑令欲采虎丘山的茶叶,只因督工的差役需索无应,恼羞成怒,竟向县令进谗。不但打了和尚三十大板,更要枷号示众。
在伯虎感觉中,这实在是小题大作,而且是残民以逞的行径。乃提笔在枷板上题了首七绝:
“皂隶官差去采茶,只要纹银不要赊;县里捉来三十板,方盘托出大西瓜。”(注七)
不仅这封手札,见者大噱,据说这首诗,更使当时的县令,又尴尬,又恼恨。
类此,伯虎路见不平,或以金钱,或以胆识和机智,解人之危,恐怕也是他招忌,得祸之由吧?
唐伯虎仅存的几篇墓志铭和圹志中,以其亡侄唐长民圹志,最为沉痛,读之令人酸鼻。
长民殇时,年止十二岁;他是伯虎、唐申兄弟二人希望之所寄,唐氏宗祧之所赖。伯虎一字一泪地写:
“自曾大父迄先府君,无有支庶,余又不育:暨有此子也,兄弟骈肩倚之。”(注八)
在这种深沉绝望之中,他不能不怀疑所谓天道的公正性:
“昊天不聪,剪我唐宗,冤哉死也斯童!兄弟二人将何从,维命之穷!”伯虎这篇途穷之哭,和祝枝山的“示续”家书一样,充满了痛苦与无奈。
由祝枝山撰稿,王宠所书的《唐子畏墓志并铭》中,有关唐氏后代问题,只有“配徐继沈,生一女”,寥寥数字而已。
“子畏死,余为歌诗往哭之恸。将葬,其弟子重请为铭;子畏,余肺腑友,微子重且铭之!”
“子重名申,亦佳士,称难弟兄也。”
对唐伯虎仅有的弟弟唐申,祝枝山也止于文首和文末;以数语带过,并未言及香烟之承继。
伯虎逝世后二十年,暮春,桃花坞中,又是落英缤纷时候。
有位自称为“唐绍宗”的二十三岁青年,写了一篇《遗命记》(注九)。
记中,略叙伯虎兄弟的家世、生平;和《唐长民圹志》、《唐子畏墓志并铭》所记,颇多符合。
唯据他表示,天道难测,盛衰相袭,循环快速,一如波澜之起伏:唐伯虎恸哭长民夭折,大叹命之穷后的第十三四年,唐申竟连生两儿:“兆民”和“阜民”。
伯虎辞世时,兆民仅三岁,其父唐申,当即命他承祧伯父,命名“绍宗”,改以“兆民”为字。
这两个对伯父崇敬、怀念,对父亲承欢孝敬的男孩,逐渐长大成人。到了嘉靖二十一年九月,病入膏肓的唐申,忽然把两个儿子招至榻畔,表示他要把伯虎《唐长民圹志》中的几句铭语,加以更正:
“昊天是聪,不剪唐宗,今有二子,以送我终;兄有兆儿,予有阜童,泉台含笑,尔我何穷!”
高龄六十七岁的唐申,据说言毕竟大笑而逝;脸上想必留下一抹感恩和满足,无愧于地下无祖和长兄的神情。
青年唐绍宗的这篇告白,对宗祧乏人难以释怀的唐伯虎,可能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但其中似乎也颇多疑窦:
伯虎生命末季,倘然已经添了两个胞侄,应属家族盛事。揆之情理,唐申既不会于伯虎逝后,始命其绍宗,任伯虎含恨以殁,枝山于墓志中,似亦不会只字未提。
长民圹志中,谓葬之于“城西五里晋昌旧阡场之穴”。
枝山撰墓志中,明指伯虎之墓“在横塘王家村”。
《遗命记》则一方面谓葬其父唐申“于城西晋昌祖陇之次”,一方面独指其伯唐伯虎“葬于北城桃花庵次”。晋昌旧阡,或许就在横塘王家村,枝山葬伯虎于横塘的说法,似应毋庸置疑。
但,康熙年间,阊门内居民,又在桃花坞故址,掘到嘉靖三年赴任的,苏州知府胡缵宗所书的唐寅墓碑,就益发使人迷惑了。胡太守与祝枝山,杖履相接,唱酬频繁,祝氏集中,有诗可考(注十),伯虎佳城,太守岂能不知?
《遗命记》和太守所题墓碑的出现,非但无法解答这位风流才子寂寞身后事的谜底,反而造成更多的猜测。所以,到了清嘉庆四年,湖南善化唐仲冕调为吴令时,欲修唐寅墓,只好横塘、桃花坞两处皆修,以免遗漏。欲刻六如居士诗文集、整理唐氏谱系时,明知《遗命记》疑窦颇多,却仍然附录集中;他的看法是:
“……然过而废之,宁过而存之。”——《重刊六如居士集叙》(注十一)
“言为心声”、“诗丛言志”:如果从这一角度来看文徵明《甫田集》中嘉靖三年的诗作:“元旦朝贺”、“进春朝贺”、“恭候大驾还自南郊”、“庆成宴”……(注十二)字里行间,云淡风清,波平如镜,仿佛他已经成了老京官、闲翰林那样,习惯于五更入朝、金殿值夜、丹墀谢恩、礼部赐燕……
在这平静的表面下,另有一股心灵中的暗流,激荡成深藏笥中,“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怀归”心曲。
“仙音缥缈协和鸾,天上春回白玉阑,日出鸡人齐唱卯,雪消风伯为驱寒。万方玉帛看王会,一岁仪丈(?)重履端,满目升平题不得,白头惭愧直金銮。”——《元旦朝贺》(注十三)
“潦倒江湖岁月更,晚将白首入承明,五更几蹙长安马,百啭初闻上苑莺。北土岂堪张翰住?东山常系谢公情:不须礼乐论兴废,毕竟输他鲁两生。”——《潦倒》(怀归三十二首之一)(注十四)
如果,把这两种不同的心灵脉动,加以比并吟哦,倒也颇堪玩味。
事实上是,从嘉靖三年春天起,“议礼”,这个沉寂将近两年的火山,即发出一阵阵慑人心弦的震撼,随时有岩浆爆发,上冲霄汉的趋势。
第一声春雷,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南京刑部主事桂萼。
正德中叶,桂萼以进士起用为丹徒县令。其人性情刚烈,好使气,无论上官下吏,都难以与之相处。一再改调的结果,于嘉靖初年,迁为南京刑部主事,和被调离帝都的主事张璁,同署共事,相得甚欢。
对于始自正德末岁的大礼之议,两人抱持着同样的看法,认为嘉靖皇帝继统不继嗣;他并非孝宗的养子,和宋英宗赵宗实,自幼便被仁宗过继宫中的立场不相一致。不能因继承明朝的君位,便断绝了与兴献王间的父子伦常,使孝宗后——慈寿皇太后的地位,压于兴国太后之上。在张璁的诱导和鼓励下,桂萼于嘉靖二年十一月上疏,想改变廷臣的前议,请皇帝速发明诏:称孝宗为“皇伯考”,兴献帝为“皇考”,别立庙于大内。正兴国太后之礼,定称为“圣母”。这封奏疏,于三年正月上达阙下,使嘉靖皇帝母子两年来的抑郁心情,为之一振。一面下诏廷臣会文武百官集议,随又以特旨,召能够顺承旨意,辅助他达成尊崇父母心愿的桂萼、张璁火速进京。以他们对大礼的立论,敏捷的辩才,面质廷臣,展开一场决定性的论战。
在这场即将发动大论战的阴霾下,最具政治实力的大学士杨廷和,在十八岁青年皇帝的眼中,势必成为达成心愿的主要障碍;因此,杨廷和的去留,也就成了这场政争的胜负关键。
杨廷和去职的导火线,为皇帝听中官献议,遣官督导江南织造的事:
由于一次又一次的风灾和雨灾,江南已经连年不登,哀鸿遍野。太监们却以设立在苏州和杭州的江南织造厂,生产不力,品质不佳,主张派遣专使,前往督催。宪宗成化年间所遣采药使,以及督导织造的中贵们,在江南巧取豪夺,为患民间和官府的景象,立刻浮现在人们的眼前。正德末叶的兵祸未复,嘉靖改元后的天灾正深;所以无论工部、各部给事和监察御史,都认为江南人民,实在难以再承受这番蹂躏。但青年统治者却以此系前朝旧例,执意派遣专使;仅仅传旨告诫所遣官吏,不得纵肆扰民而已。
此际的皇帝,对杨廷和的功勋亟思酬报,对其个人,依旧恩礼有加:封伯爵、加岁禄,荫世袭四品京职……但,杨廷和已经感觉得到,他的政治理想,终将无法实现。恳辞一切封赏之外,他不得不像林俊尚书那样,以悲壮沉痛的心情,向青年君主摊牌:
“臣等与举朝大臣、言官言之不听,顾二三邪佞之言是听;陛下能独与二三邪佞共治祖宗天下哉?且陛下以织造为累朝旧例,不知洪武以来何尝有之?创自成化、弘治耳。宪宗、孝宗,爱民节财,美政非一,陛下不取法,独取法其不美者何也?即位一诏,中官之幸路,绌塞殆尽,天下方传诵圣德,今忽有此,何以取信……”(注十五)
在老臣绝望,年轻君主急于达成追尊大典的情形下,杨廷和于嘉靖三年正月,桂萼、张璁相继上疏未久,黯然出京而去。
给事、御史,奏请慰留廷和的章疏,皇帝一概留中不报。文徵明、黄佐、薛蕙等翰林苑好友,对此更是怅然若失。
在元老重臣纷纷求去,桂萼、张璁指日进京,朝政远景一片混乱茫然之中,文武众官,忽然谈起先朝奸党马顺的故事:
明英宗正统十四年秋八月,太监王振,导帝北狩,遂有土木堡之变,英宗为额森所掳。皇太后命郕王朱祁钰监国,议战守之策。一日郕王摄朝,群臣义愤难平,请诛王振九族,王振余党指挥马顺,依旧气焰万丈地呵斥群臣退下。给事中王竑,则一把揪住马顺头发大骂:
“汝倚振作威,今尚敢尔邪!”(注十六)
于是众官群起,捶击践踏,立毙马顺。郕王也以众怒难犯,在于谦的劝说下,降令旨奖谕百官,指马顺罪有应得,击杀者勿论。
嘉靖三年自春至夏,在极度不安的等待中,都众汹汹,多欲于桂、张入都之时,重演一次马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