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随着声音由远而近一位身材秀美的小姑娘上穿雪白衬衣下配毛蓝背带裤足蹬白球鞋,逍遥自在、旁若无人、操纵着直径一尺五的粗铁环推出华安街、跨过多伦道、穿行新华路、直奔劝业场。一路之上毫无闪失,情致之高信心之足大有不顾山高水深沿津浦铁路推到南京、上海之势,这就是我十多岁时爱玩儿不要命的真实写照。
小时候我太爱运动了。不管玩儿什么都精神十足。像歘(读chuɑ)拐(羊骨头)、弹杏核儿、扇毛片儿、抽陀螺、抖空竹、推铁环、踢毽、跳绳、跳猴皮筋儿、跳板凳(从站位或躬位的人身上跨越)、扑墙(徒手倒立)、踩高跷打秋千等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特别是“秋千”不打平横梁不算本事,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儿后怕。
童年的我小圆脸窝眍眼儿,长睫毛,嘴呢,有点儿鼓薄嘴唇儿随我爸爸。头发特别好,两根大粗辫子垂到腰间,衣着简单颜色谐调明快,人也显得精神。从我们家到百货公司(百货大楼)连五分钟都用不了,经常和同学去那里买糖。像牛轧奶糖、小人酥、黄油球等家里人都喜欢吃。有一次买完糖一回头看见几位外国人在买玩具,商场的女翻译正介绍商品我们也围了过去。一位黄头发的中年妇女不时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因为距离很近她蹲下来抚摸我的辫子,我一点儿也不紧张一直对她微笑着。她高兴极了站起身来指着一个两尺多高的漂亮娃娃和翻译说了几句,翻译让售货员把娃娃拿给外宾,没想到她转过脸来把娃娃放在我手上让我抱紧。事情有些突如其来,但我一点儿也不慌,很有礼貌地说:“谢谢,我不要。”可她越发喜欢我又和翻译说了几句,翻译告诉我:“一定收下娃娃,这象征着中苏友好嘛。”面对外宾的诚意和翻译的解释劝说,我决定收下娃娃,笑着说了声:“谢谢!”转过身来抱着娃娃大大方方地走出大楼。商场里的人指手画脚议论着也许在说:“行,瞧这个女孩真够冲的。”
一般的女孩凑到一块儿总是模拟大人抱孩子玩儿过家家,我不行,做完功课经常在院子里使枪舞棒。挤眉弄眼儿学孙悟空,嘴里还不停地敲着锣鼓点儿。下雨天呢,就在床上唱戏,学着像“马趟子”呀、“走边”呀一样的动作,模仿戏台上,青衣花旦的举止比比划划有声有色,看着挺热闹其实一句词儿也不会。反正像不像三分样,哄着自己玩儿呗。有时还净惹祸。有一天,外面下雨,我在床上斜披褥单儿右手拿着布掸子当拂尘扮作神仙罗汉模样,把搓板靠在板凳上当楼梯不停地上下,没走几回咔嚓一声把搓板踩折了。妈妈又气又疼埋怨我说:“哪家闺女像你这么淘神,没个女孩子样儿。要是搓板把脚碴了一瘸一拐看你将来怎么办?”那些日子还真消停了几天,等过这劲儿“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家里经常有观摩戏票,只是大人没时间去看。一次是梅派戏《霸王别姬》,盛情之下,爸爸妈妈一起去看戏我非要跟着,爸爸到后台和演员打招呼我也去了后台。呦!那场面我俩眼不够用的。这边看看蟒袍玉带,那边望望刀枪剑戟……一面大镜子前两三位师傅围着一个女演员忙活(其实是男扮女装),听人说这就是今晚唱主角的虞姬,化出装来多漂亮呀!正看着出神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一瞧,啊!一个大花脸瞪着俩大眼,我哇地一声哭着跑了出去。戏已经开演了我还是磨着妈妈回家,妈妈耐心地说:“要是这样下次还怎么带你来?”“下次!”对,为了下次我一定要忍着,要听话。台上没有大花脸时我就看戏,大花脸一上台我就趴在妈妈怀里可总得问:“妈妈,大花脸走了吗?大花脸走了吗?”把旁边看戏的全逗乐了。
解放前后那段时间,曲艺杂技不分家,也叫十样杂耍。我从小爱看杂技,但演到惊险之时我又为演员提心吊胆。一场精彩杂技能使观众发自肺腑的喝彩。我由喜欢到羡慕甚至有时想试试。通过练习我能双手倒抛四球不掉、头顶雨伞平稳不倒、用一本很厚的硬皮书练蹬技,因为不懂技巧把书踢得很高,掉下来把脑袋砸了一个大包,仍痴心不改。这一阶段桑红林、闻书屏、史文秀、司马静敏等几位姑姑常到家里来,这些老艺术家都愿意让我跟他们学艺还保证能出人才,这就更增加了我的学艺欲望。可是坐定了想想人家当着爸爸的面儿夸我是鼓励我,唱功需要一副好嗓子,我的音高、音域都不够理想,要出成果确实有困难,想到这里不觉又有些黯然失色。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在外屋和面,爸爸坐在里屋抽烟。桌上一溜摆着烟卷、火柴、烟缸、钢笔、帽子。我问爸爸把这五样东西摆这么齐干什么?爸爸笑着说:“你随便指一样你妈进屋就能指出来。”“是吗?”“没错。”我顺手指了一下烟卷,爸爸问我:“指完啦?”“嗯。”就冲外屋喊:“得了。”妈妈很快进来看了看桌上物品用带面粉的手指了一下烟卷“是这个吗?”“太对啦!”我说。爸爸得意地吸了口烟说:“你妈现在能耐太大了。不信你再试试。”我又指了火柴。爸爸说:“指完啦。”又冲外屋喊:“来吧。”妈妈有点儿要笑,但紧绷着脸又把五样东西来回看一遍,然后指着火柴说:“这个吧!”咳!太神了。爸爸问:“怎么样,服不服?”我没说话心想我不再按顺序指了,我跳过两个又指了帽子。爸爸仍然说:“指完啦。”冲外屋喊:“这回再猜猜吧。”妈妈这次是乐着进来的,她看看我然后很快就指向帽子。“又对了!”爸爸在一旁拿话诈唬我说:“以后无论什么事别想再瞒着你妈喽。”我虽然知道这里一定有“机关”,但一时还解不透。随着一阵敲门声陈亚南大爷来了,进屋后见爸爸妈妈还在笑,又见桌上摆着一溜东西,这位老江湖早已心知肚明。我先向陈大爷问好,然后问爸爸:“陈大爷指也灵吗?”爸爸说:“谁指都灵。”于是陈大爷指了烟缸,爸爸冲外屋喊:“喂,这回瞧你的啦。”妈妈很快进来用手指指烟缸乐着出去了。陈大爷装着也表示很惊讶,看得出这是“量活”(捧场做戏)到此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于是我便故意说:“爸,最后让陈大爷再指一次,不过我得到外屋盯着妈怕她偷看。”爸爸笑着说:“好,你可盯住啦。”不一会儿爸爸又冲外屋喊:“来吧。”没等妈妈迈步我快速跑到屋里问:“陈大爷您指的是火柴对不对?”陈大爷和爸爸对了一下眼神,这时妈妈也进里屋来了,我对妈妈说:“妈,如果我再指帽子我爸准冲外屋喊‘进来猜猜吧。’对不对。”三位老人开怀大笑。陈大爷不断打量我的身材然后对爸爸说:“让她跟我走吧,当我徒弟,太能‘圆粘’了。”(指受观众欢迎)并问我怕不怕吃苦?我说不怕。“好嘞,用不了十年准成角儿。”亚南大爷是著名的魔术大师,他的手彩出神入化,真把他的能耐学到手……爸爸插话说:“走吧,去那屋做作业去,我们要谈正事了。”
原来这种游戏的玩法是一溜摆几样物品每一样都有一个代号动词,像刚才摆的是烟卷、火柴、烟缸、钢笔、帽子它们的代号顺序为“得、来、瞧、看、猜。”猜谜者回避,参与者指到烟卷主持人就喊:“来吧。”指到烟缸主持人就喊:“瞧瞧吧。”以此类推。当然主持人和猜谜者都事先策划好,主持人这角色很重要,看似非常公正,义务服务,其实是个掌舵的主角。特别是主持人总要先问一句:“指好啦?”“不变啦?”然后自然而隐蔽的用代号动词喊出猜谜者。这一系列举动完全是障眼法,即使参与者任意移动物品位置因为代号已固定不会影响游戏效果,所以主持人的技巧是十分重要的。
陈大爷没坐多久就走了,爸爸迫不及待地问我:“你是不是总憋着学艺?”我点点头。爸爸说:“傻孩子你真糊涂啊,总把学艺和玩儿连在一起,学艺不是玩儿,是‘玩儿命’。你嗓子不行唱功戏就免了,演话剧行吗?就前三排听得见,该你说话的时候后排总得问前排‘劳驾,她刚才那句说的是嘛?’‘她又说嘛了?’你说观众这不受罪吗?跟买‘挂票’看戏一样了。文的不行来武的,学武把子练杂技到头来小伤不断筋骨劳损,就说蹬技练不了几年体形都变了。空中飞人怎么样晃起来空翻转体还得让男演员把手接住,落个好儿这么容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就算有保护,饭儿也得准呀,万一失手后果不敢想。再说京戏好练吗?‘手眼身法步,唱打做念翻’下腰、揻腿、劈叉、前扑、虎跳、打出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耗腿就俩钟头,你受得了那份罪吗?从今儿起彻底打消学艺念头,好好上学将来找一个适合你的工作。家里有爸爸一个人受罪就足够了。”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爸爸的眼睛久久凝视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