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梅春姐和黄他们那样的人,也许原有些是自己招惹来的吧,但,其他的呢?老头子们和年轻的人们呢?……一只白色的狗,拖着长长的舌头,喘息着从老远奔来,在李六伯伯的跟前停住着。它的舌头还没有舐到李六伯伯的烂眼睛上,就被他兜头一拳——击得“汪!”的一声飞逃了。
二
一切的事都象梦一般的。
在一个阴暗的潮腐的小黑屋子里,梅春姐摸着她的那大大的肚皮独自个儿斜斜地躺了一个多月。一股极难堪的霉腐的臭气,时时刻刻袭击着她那昏痛的头颅。一种孕妇的恶心的呕吐,与胎儿的冲击,使她的全身都不能够支持地,连呼吸都现得艰难起来了。
室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高高的围墙遮蔽了天空和日月——乌黑地,阴森森地,象永远埋在坟墓中般的。只有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刺刀鞘的劈拍声来回地响着。一个胖得象母猪般的翻天鼻子的,凶残的看守妇,一日三通地来临视着梅春姐的饮食与起居。在走廊的两旁的前方,是十余间猪栏般的男囚室。
与其说是惧怕着自家在这一次大变动中的恶运,倒不如说是挂虑黄与那胎儿的生命的为真。梅春姐镇日地沉陷到一种深重的恐怖中了。大半年来的宝贵的,新鲜的生活的痕迹,就象那忍痛拔除的牙齿还留下着一个不可磨灭的牙根般的,深深地留在梅春姐的心里了。是一幅很分明的着色的伤心的图画呢!她是怎样地在那一夜被捉到这阴森的屋子里来的,她又是怎样地在走廊前和黄分别,黄的枯焦的颜色和坚强的慰语,其他的同来人的遭遇!……这般的,尤其是一到了清晨——当号声高鸣的时候,当兵丁们往来奔驰的时候,当那母猪般的看守妇拿皮鞭子来抽她的时候,这伤心的图画,就会更加明显地开展在梅春姐的面前;连头连尾,半点都不曾遗忘掉。她的全身痉挛着!因此而更加证实了她的恶运,是怎样不能避免地就要临头了。她暗中不能支持她自家地,微微地抖战着,呜咽着!……“唉!……也许,清晨吧!……夜间吧!……唉!我的天哪!……”
然而,归根结蒂,自家的厄运,到底还不是使梅春姐惊悸的主要原因。她的这大半年来不能遗忘的新的生活,她的那开始感到有了生命的,还不知道性别的可爱的胎儿,她的黄,他的星一般撩人的眼睛!……“唉!唉!……我的天哪!……”
翻天鼻子的看守妇走来了,她用一根粗长的木棍,将梅春姐从梦幻中挑醒来。梅春姐就抱着她的大大的肚皮,蹒跚地移到窗门上。一种极难看的凶残的脸相,一种汗臭和一种霉酸的气味,深沉地胁迫与刺痛着梅春姐的身心!
在往常,在这一个多月中,在无论怎样的恐怖与沉痛的心情之下,当看守妇走来在她的身上发泄了那凶残的,无名的责骂之后,梅春姐总还要小心陪笑地鼓着胆子问过一回关于男囚室的消息与黄的安全。虽然她明知道看守妇不会告诉她,或者是欺蒙了她,但她仍然不能不问。并且她在问前,还常常一定要战栗了好几回,一定等到了那也许是假的,也许是欺蒙她的安全的回答之后,她才敢自欺自慰地安睡着。
这样的,已经一个多月下来了!……但,今天,还是怎么的呢?还是看守妇的脸色过于凶残呢?还是自家的心中过于惊悸呢?……当看守妇和她纠缠了许多时辰,又发泄了许多无名的气愤而离开她的时候,梅春姐是始终不曾,也不敢开口问过黄来。一直等到看守妇快要走过走廊了的时候,她才突然地,象一把刀子刺在喉咙中必须拔出来般的,嘶叫着:
“妈妈,……来呀!……”
看守妇满是气愤地掉过那笨重的身躯,大踏步地回到窗前来了。她双手插在腰间,牙齿咬着那臃肿的嘴唇,向梅春姐盯着:
“什么?……”
鼓着胆子,战栗地,嚅嚅地问道:
“那,黄,……黄?……”
“还有黑呢!你妈的!……”看守妇冷冰冰地用鼻子哼着,唾了一口走开了!
梅春姐在窗前又站了许多时辰,她的眼睛频频地发着黑。一种燃烧般的,焦心的悬念,一种恐怖与绝望的悲哀!
“天哪!怎么的呢?……还有没有人呢?……”
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劈拍的刺刀鞘声音响近来了。一个兵,一个脏污的,汗淋淋的荷枪的汉子,向她贪婪地凝望着。
梅春姐又鼓起她的胆子来,又战栗地,嚅嚅地向这脏污的兵问道:
“老总!……”
他走过来,他的眼睛牢牢射着梅春姐的脸。
“请问你!……那边,……男囚室,……一个黄,黄,……”
脏污的兵用袖子将脸膛的汗珠抹去,他更进一步地靠到她的窗前。
“你是她的什么人啦?……”
梅春姐有点儿口吃起来了:
“是……同来的!……”
“他吗?……”那脏污的兵说,“他,他们……”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脏污的兵的嘴唇,她惊心地等待着他的这句话的收尾。一种悬念的火焰,焦灼地燃烧起来!她想,他该会说:“他们好好地躺在那里吧!
……”但他却正正他的帽子的边沿,说道:
“他们在今天早晨——”
“早晨?——”
突然地,一道流电,一声巨雷!一个心的爆裂——象山一般的一块黑色的石头,沉重地压到梅春姐的头上!她的身子漂浮地摇摆着!象从天空中坠落到了一个深渊似的,她的头颅撞在窗前的铁栅上了。她就象跌筋头似的横身倒了下来!……胎儿迅速而频繁地冲动着!腹部的割裂般的疼痛,使她不能够矜耐地全房翻滚了!
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整个的世界完全毁灭在泪珠和汗水,呻吟与惨泣之中!……看守妇怒气冲天地开开门来,当她瞧到那秽水来临的分娩的征候的时候,她就大声地讪骂着:
“你妈的!你妈的!……生养了,你还不当心啦……”
梅姐姐死死地挨着墙边,牙齿咬着那污泥的地板,嘴唇流血!胎儿的冲击,就象要挖出她的心肝来般的,把她痛的,滚的,渐渐地失掉了知觉,完全沉入昏昏迷迷中了。
看守妇弯腰等待着:拾取了一个血糊的细小的婴儿;一面大声地嚷着,骂着!呼叫着那个脏污的,荷枪的汉子:
“他妈的!……跌下来的!……还不足月呢!……还是一个男孩子啦!……请把你的刺刀借我,断脐带!……”
三
在外面过了大半年漂流生活的陈德隆,突然地回到村子里来了。他是打听了四围都有了变动才敢回的。
在他的自己的屋子门前,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荒凉与冷落,完全变了样子了。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而不敢进门,就象一个囚徒被释放回来般的,他完全为一种牛性的,无家的,孤独的悲哀驰遣着!
村子里瞧不见一个行人了。一块阴沉的闷热的天,一阵火一般的南风的吹荡。几头野狗,在自家的荒芜的田地里奔驰,嘶吠!……究竟还是老朋友老黄瓜,是他的小眼睛的锐利呢?还是听到旁人说的陈德宠回家了呢?
他第一个不顾性命地奔来欢迎了陈德笼。他也是因那次造了谣言,被赶掉之后,最近才回村子里来的。他的身上还是一样地脏,一样地佩一个草香荷包,一样地用破衫的袖子揩额角间的汗珠和眼粪。……陈德隆迎上这一个大半年来不曾见面的好朋友。
“回来啦!陈灯笼!……”他说,满脸欢欣地,“一定发了大财了?……”
陈德隆笑了一笑,他那被外面的风霜所磨折的憔悴的面容上,起了好几道糊满了灰尘的皱纹。他象一个真正的朋友般的,拍着老黄瓜的肩头,迟迟地说:
“回来了!……”一股非常难堪的热臭——汗水和灰尘臭——互相地冲袭起来。“他们呢?……村中的人呢?……”
老黄瓜痴呆了一会儿,拖着陈灯笼走进那荒凉的屋子里,在一条满是灰尘的门限前坐着。他一边用袖子揩去了汗珠子,说:
“他们吗?……唉!会中的人,失的失了,走的走了!……那个黄已经早在街上干掉了!……你的嫂子跟着也……不,听说她还在的,还生了一个男孩呢!……啊!啊!我应该恭禧你做爸爸啦!……”
陈灯笼冷冷地笑着。他从破衣包里摸出了一枝贱价的纸烟来,擦根火柴吸了。他从容地踏死了一个飞来的蚱蜢;并且解开着小衫的胸襟,风凉风凉地听着老黄瓜的诉说。
遥远地,三个老头子,象两枝枯萎的桑树枝护着一条坚强的榆树一样,关胡子在中间,四公公和李六伯伯象挟着他似地向陈德笼的家中走来了。
四公公到底不行了,用了拐杖,他轻轻地敲打着陈德隆的台阶。
“回来了,德隆?……半年多些在哪里啦?……”
陈德隆招呼着这三位老人在门限前坐着,简短地告诉了一点大半年来不甚得意的行踪之后,话头便立即转到梅春姐和黄的身上来了。
交谈过一会儿,四公公又慢慢地将他的拐杖合拍地敲打起来了。他带着教训似的声音,一字一板地说:
“……总之!这事情,这是德隆你自家的不好。当初她是怎样地对待你来!……她是全村中都晓得的,有名的好女子。而你?德隆!你将她磨折!你……现在,我们就抛开那些不谈。总之,梅春的变卦和受苦完全是你德隆逼出来的!对吗?……你不那样逼她,她能有今日吗?……是的,你一定要怪我做公公的太说直话,但李家六伯伯和关公公在呢。他们不姓陈,他们该不会说假话吧!……唉!唉!……现在,她还关在街上的,她还替你生了个男孩子—一这孩子是你的啦,德隆!……她和姓黄的一共只有八个月,这孩子当然是你的!……唔!就算那不是你的吧,有道是‘人死不记仇’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德隆,这时你不去救救她,你还能算一个人吗?……当然娄,我们并不说梅春没有错,但是,最初错的还是你呀!德隆!……公公活了七十多年了,是的,好本事,好脚色的人看的不少,就从没有看见一个见死不救的,那样狠心的好脚色呢!……”
陈德隆的头低低地垂着。他在这三个老头子面前好象小孩子似的,牛性的,凶猛的性情完全萎靡了。也许是受了半年多来外间的,风霜的折磨吧,也许是受了过度的,孤单的悲哀和刺激吧,他的心思终于和缓了下来。当他听完了四公公很费力的长长的教训的时候,当他看到了大家——连老黄瓜——都沉入在一种重层的静默的悲哀之中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对于梅春姐是还怀着一种不可分离的,充满了嫌忌的爱,爱着她的。虽然他过去对她非常错过,而她又用一种错过来报复了他!……总之,这一切的,他们中间的不幸的事故。何况,黄已经死了,而她又替他——也许是黄吧!但他暂时无暇去推究这些——生了孩子了,又正正地在等待人家的援救!……他沉默着!深深地沉默着!他尽量在他自家的内心里去搜求他那时对于梅春姐的过去错过的后果和前因!……四公公又敲起他的拐杖来了。李六伯伯在他的烂眼睛上挥掉了那讨厌的苍蝇。关胡子老象蛮懂得般的,摸着他的胡子。老黄瓜满是同情地悲叹着。
“怎么啦?……还不曾想清吗?”四公公的拐杖几乎敲到了陈德隆的光头上来地问他。
“我想,四公公!……救她,我能有什么法子呢?……”陈德隆完全象小孩子似的。
“我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啦!”关胡子说,抹去了胡子上挂着的一个汗珠。“没有办法我们还来找你吗?……我们商量好了,只怕你不回来!……现在,镇上新来的老爷听说很好,他手下有一个专门办这些事情的人!……总之,我们商量好了,你不回来我们也要办的!
……我们邀了全村的老年人具一个保结,想把你的田作主押一点儿钱,用你这作丈夫的名字,去和老爷的手下人办交涉,就求他到街上去……总之,这事情是很可以办得成功的。旁的村中也有人办过来了!……”
陈德隆在心中重新地估计了很久很久,重新地又把自家和梅春姐的不可分离的关系深思了一会儿:一种阴郁,一种嫌忌的爱与酸性的悲哀!……在三个老头子和老黄瓜的不住的围攻之下,在自己的不能解除的矛盾之中,他终于凄然地叹道:
“一切都照你们三位老人家的好了,只要能救她的性命。钱,田,我都是不在乎的!……就算我半年来做了一场丢人的恶梦吧!……”
三个老头子都赞扬了他几句,走了——两枚枯萎了的桑树枝和一条坚强的榆树。随后,老黄瓜也走了。不过,老黄瓜他是只走了十几步远就停住的。他的脑筋里还正想念着一桩其他的心事呢:
“他妈的!真好!把梅春姐保出来时,也许……哼!他妈的,老子还有点儿希望呢!……”
四
天气更加炎热得炽腾起来。还保持了性命被由街上解到镇上来的梅春姐,整天地淹没在眼泪与沉重的怨苦之中。先天不足的弱小的婴儿,就象一只红皮小老鼠般的,在她的胸前蠕动着。她讨来了一块破布衫将他兜包了。用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母亲的天性的爱抚,一种直有等于无的淡微的乳汁将他营养着。为了割肉般地疼痛着黄的死亡,而流枯了眼泪的,深陷着的扁桃眼珠子,就象一对荒凉的枯井般地微睁着。在她的金黄的脸上,泛起了一小块产后失调的,贫血的,病态的红潮。
镇上似乎比较街上宽待了她些,把她押在一个有床铺也有方桌子的房门里。一种破灭的悲哀和恐怖,仍旧牢而有力地缚住了她的那战栗的灵魂。代替了黄而使她不能不惶惧与痛惜着自家的身躯的,完全是婴儿的生命。她不能抛掉这刚刚出世的苦命的小东西——她的心头肉——而不管;假如她的那不能避免的恶运真真来临了的时候,她是打算了和这婴儿一道去死亡的。叉死他!或者将他偷偷地勒毙!……她很不愿意这弱小的灵魂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去领受那些凶恶的人们的践踏!虽然她明知道这许是一桩深重的罪孽,一种伤心的,残酷的想头!……一连三天,她都沉陷在这种破灭的悲哀的想头里,因为,他们那些人也许要将她拉到她自己的村子里去做她的——她想。经常来监视她,送她的食物的,却完全换一些粗人男子。
在第四天的一个清晨,突然跑进一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将她从房子里叫出去。
梅春姐战栗地拥抱着她的婴儿,在经过一种过度的恐怖的烈火燃烧之后,她突然地,象万念俱消般地反而刚强起来,蹒跚地向中厅跟去!
一个留仁丹胡须的人等在那里。旁边还侍立着两个跟随,替他扇风。他嬉笑地撮他的胡髭,说:
“今天,……你可不要怕!……”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用了一种由绝望的悲哀而燃烧出来的怒火,盯着那抢着胡髭。
“你的家中来人来保你了!……现在,你就可以跟他们出去!”
“出去?……”这又是一回怎样的事情呢?梅春姐象梦一般地朦胧起来。她仍然痴呆着!……突然地,那个人却又改变了他的笑容,作古正经地,大声地,教训她般地怒道:
“去罢——以后当心些!……别再偷坏的人做野老公了。这回要不是你们全村的老人都具结……”之后,他又是嘻嘻地笑将起来。
梅春姐完全变成糊里糊涂的了。她被那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送到了头门。
“家中来人?……这又是谁呢?谁呢?……”
陈德隆的光头和一双螃蟹眼睛,突然地涌到门口来了!——他正正地拦在梅春姐的前头。
“啊哎!——”梅春姐突然地叫着!象比那恶运临头还要惊惧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完全震慑了她的残破的灵魂,她的手中的婴儿几乎要震掉下来了。
没有等到来得及明白这变化的原因的一刹那,就由两个人将她扶上一顶小轿,昏昏沉沉地抬着走了。好远好远她才回复她那仍然象梦一般的知觉。一阵羞惭,一阵战栗,一阵痛楚与悲酸,……将她的血一般的干枯的眼泪狂涌起来了。
是什么时候来到家里的呢?她完全模模糊糊了。她只是昏沉地看到了满屋子全是人。只听到丈夫同四公公和老年人们说了些什么话,又出去将他们通统送走了,她才比较地清醒了一些。
丈夫走进门来,脚步声音沉重地踏着!在房中,他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