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哩,先生!唉,唉!……”他的声音颤动得非常利害了。“说下去连我们的心都要痛死的。”但是,先生,我又怎能不给你们说完呢?唉,唉!先生,先生啊!……“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的平静日子,我们这山谷的村前村后,都现得蛮太平那样的。先生!李金生没有来,我的亲家公也没有来。我想事情大概是没有关系了吧!亲家公或者也想清一些了吧!可是,正当我准备要去找我那亲家公的时候,忽然地,外面又起了风传了——鬼知道这风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只是听到那个癞痢头竹匠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汉生给他的爹爹带人弄去了!’我的身子便象一根木头柱子那样地倒了下去!……先生,在那时候,我只一下子就痛昏了。并且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给我弄醒来的。总之,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给血和泪弄模糊了!我所看见的世界完全变样了!……我虽然明知道这事情终究要来的,但我又怎能忍痛得住我自己呢?先生啊!……我不知道做声也不知道做事地,呆呆地坐了一个整日。我的棉衣通统给眼泪湿透了。一点东西都没有吃。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残酷,更伤心的事情!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偏偏要落到我的头上呢?我想:我还有什么呢?世界上剩给我的还有什么呢?唉,唉!先生……“我完全不能安定,睡不是,坐不是,夜里烧起一堆大火来,一个人哭到天亮。我虽然明知道‘吉人天相’的话是狗屁,可是,我却卑怯地念了一通晚。第二天,我无论如何忍痛不住了,我想到曹大杰的大门口去守候那个愚拙的东西,和他拼命。但是,我守了一天都没有守到。夜晚又来了,我不能睡。我不能睡下去,就好象看见我的汉生带着浑身血污在那里向我哭诉的一样。一切夜的山谷中的声音,都好象变成了我的汉生的悲愤的申诉。我完全丧魂失魄了。第三天,先生,是一个大风雨的日子,我不能够出去。我只是咬牙切齿地骂那蠢恶的,愚拙的东西,我的牙齿都咬得出血了。‘虎口不食儿肉!’先生,您想他还能算什么人呢?
“连夜的大风大雨,刮得我的心中只是炸开那样地作痛。我挂记着我的干儿子,我真是不能够替他作想啊!先生,连天都在那里为他流眼泪呢。我滚来滚去地滚了一夜,不能睡。
也找不到一个能够探听出消息的人。天还没有大亮,我就爬起来了,我去开开那扇小门,先生,您想怎样呢?唉,唉!世界真会有这样伤心的古怪事情的——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要命的愚拙的家伙。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的呢?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呢?唉,唉,先生!他完全落得浑身透湿,狗一样地蹲在我的门外面,抖索着身子。他大概是来得很久了,蹲在那里而不敢叫门吧!这时候,先生,我的心血完全涌上来了!我本是想要拿把菜刀去将他的头顶劈开的,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翻身去,他就爬到泥地上跪下来了!他的头捣蒜那样地在泥水中捣着,并且开始小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先生,凭大家的良心说说吧!我当时对于这样的事情应该怎样办呢?唉,唉!这蠢子——这疯子啊!……杀他吧?看那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不杀吗?又恨不过,心痛不过!先生,连我都差不多要变成疯子了呢!我的眼睛中又流出血来了!我走进屋子里去,他也跟着,哭着,用膝头爬了进来。唉,先生!怎样办呢?……“我坐着,他跪着。……我不做声,他不做声!……他的身子抖,我的身子也抖!……我的心里只想连皮连骨活活的吞掉他,可是,我下不去手,完全没有用!……“‘呜—呜……亲家公!’半天了,他才昂着那泥水玷污的头,说。‘恩,我的恩——人啊……打,打我吧!……救救,我和孩,孩子吧!呜,呜——我的恩——亲家公啊……’
“先生,您想:这是怎样叫人伤心的话呢!我拿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情怎么办呢?唉,唉,先生!真的呢,我要不是为了我那赤诚的,而又无罪受难的孩子啊!……我当——时只是——“‘怎样呢?——你这老猪啦!孩子呢?孩子呢?——’我提着他的湿衣襟,严酷地问他说。
“‘没有——看见啊!亲家公,他到——呜,呜——城,城里,粮子里去了哩!——呜,呜……’
“‘啊——粮子里?……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跟去做老太爷呢?你还到我们这穷亲戚这里来做什么呢?……’
“‘他,他们,曹大杰,赶,赶我出来了!恩——恩人啊!呜,呜!……’
“‘哼!“恩人啊!”——谁是你的“恩人”呢?……好老太爷!你不要认错了人啦……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儿子的“恩人”,也只有曹大杰才是你自己的恩人呢!……’
“‘先生,他的头完全叩出血来了!他的喉咙也叫嘶了!一种报复的,厌恶的,而且又万分心痛的感觉,压住了我的心头。我放声大哭起来了。他爬着上前来,下死劲地抱着我的腿子不放!而且,先生,一说起我那受罪的孩子,我的心又禁不住地软下来了!……看他那样子,我还能将他怎么办呢?唉,先生,我是一生一世都没有看见过蠢拙得这样可怜的,心痛的家伙呀!
“‘他,他们叫我自己到城,城里去!’他接着说,‘我去了!进,进不去呢!呜,亲家——恩人啊!……’
“唉,先生!直到这时候,我才完全明白过来了。我说:‘老猪啦!你是不是因为老狗赶出了你,而要我陪你到城里的粮子里去问消息呢?’先生,他只是狗一样地朝我望着,很久,并不做声。‘那么,还是怎样呢?’我又说。
“‘是,是,亲家恩人啊!救救我的孩子吧——恩——恩人啊!……’
“就是这样,先生!我一问明白之后,就立刻陪着他到城里去了。我好象拖猪羊那样地拖着他的湿衣袖,冒着大风和大雨,连一把伞都不曾带得。在路上,仍旧是——他不作声,我不作声。我的心里只是象被什么东西在那里踩踏着。路上的风雨和过路的人群,都好象和我们没有关系。一走到那里,我便叫他站住了;自己就亲身跑到衙门去问讯和要求通报。其实,并不费多的周折,而卫兵进去一下,就又出来了。他说:官长还正在那里等着要寻我们说话呢!唔!先生,听了这话,我当时还着实地惊急了一下子!我以为还要等我们,是……但过细一猜测,觉得也没有什么。而且必须要很快地得到我的干儿子的消息,于是,就大着胆子,拖着那猪人进去了。
“那完全是一个怕人的场面啦!先生。我还记得:一进去,那里面的内卫,就大声地吆喝起来了。我那亲家公几乎吓昏了,腿子只是不住地抖战着。
“‘你们中间谁是文汉生的父亲呢?’一个生着小胡子的官儿,故意装得温和地说。
“‘我——是。’我的亲家公一根木头那样地回答着。
“‘好哇!你来得正好!……前两天到曹大爷家里去的是你吗?’
“‘是!……老爷!’
“唉,先生!不能说哩。我这时候完全看出来了——他们是怎样在摆布我那愚拙亲家公啊!我只是牢牢地将我的眼睛闭着,听着!……“‘那么,你来又是做什么的呢?’官儿再问。
“‘我的——儿子啦!……老爷!’
“‘儿子?文汉生吗?原来……老头子!那给你就是娄!——你自己到后面的操场中去拿吧!……’
“先生,我的身子完全支持不住了,我已经快要昏痛得倒下去了!可是,我那愚拙的亲家公却还不知道,他似乎还喜得,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听着:他大概是想奔到后操场中去‘拿儿子’吧!……突然地,给一个声音一带,好象就将他带住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老东西!’
“‘我的——儿子呀!’
“先生,我的眼越闭越牢了,我的牙关咬得绷紧了。我只听到另外一个人大喝道:
“‘哼!你还想要你的儿子哩,老乌龟!告诉你吧!那样的儿子有什么用处呢?“为非做歹!”“忤逆不孝!”“目无官长!”“咆哮公堂!”……我们已经在今天早晨给你……哼哼!枪毙了——你还不快些叩头感谢我们吗!……嗯!要不是看你自己先来“首告”得好时……’
“先生!世界好象已经完全翻过一个边来了!我的耳朵里雷鸣一般地响着!眼睛里好象闪动着无数条金蛇那样的。模糊之中,只又听到另外一个粗暴的声音大叫道:
“‘去呀!你们两个人快快跪下去叩头呀!这还不应当感激吗……’
“于是,一个沉重的枪托子,朝我们的腿上一击——我们便一齐连身子倒了下去,不能够再爬起来了!……“唉,唉!先生,完了啊!——这就是一个从蠢子变痴子、疯子的伤心故事呢!……”
刘月佳公公将手向空中沉重地一击,便没有再作声了。这时候,外面的,微弱的黎明之光已经开始破绽进来了。小屋子里便立刻现出来了所有的什物的轮廓,而且渐渐地清晰起来了。这老年的主人家的灰白的头,爷靠到床沿上,歪斜的,微闭着的眼皮上,留下着交错的泪痕。他的有力的胡子,完全阴郁地低垂下来了,错乱了,不再高翘了。他的松弛的,宽厚的嘴唇,为说话的过度的疲劳,而频频地战动着。他似乎从新感到了一个枪托的重击那样,躺着而不再爬起来了!……我们虽然也觉十分疲劳,困倦,全身疼痛得要命,可是,这故事的悲壮和人物的英雄的教训,却偿还了我们的一切。我们觉得十分沉重地站起了身来,因为天明了,而且必须要赶我们的路。我的同伴提起了那小的衣包,用手去推了一推刘月桂公公的肩膊。这老年的主人家,似乎还才从梦境里惊觉过来的一般,完全怔住了!
“就去吗?先生!……你们都不觉得疲倦吗?不睡一下吗?不吃一点东西去吗?……”
“不,桂公公!谢谢你!因为我们要赶路。夜里惊扰了您老人家一整夜,我们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呢!”我说。
“唉!何必那样说哩,先生。我只希望你们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玩就好了。我还啰啰嗦嗦地,扰了你们一整夜,使你们没有睡得觉呢!”桂公公说着,他的手几乎又要揩到眼睛那里去了。
我们再三郑重地,亲敬地和他道过了别,踏着碎雪走出来。一路上,虽然疲倦得时时要打瞌睡,但是只要一想起那伤心的故事中的一些悲壮的,英雄的人物,我们的精神便又立刻振作起来了!
前面是我们的路……
1936年7月4日,大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