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普叔懂得,这是和颜悦色的癞大哥的声音。他连忙点头地苦笑了一笑,想爬起来和他们打个招呼,身子不觉得发抖的要倒。
“啊呀!……”
小二疤子吓了一跳,连忙赶上来双手将他扶住,轻轻地放下来说:
“你老人家不要起来,站不住的,还是好好地躺一躺吧!”
“唉!先前还移到了头门口,现在连站也站不起来了。这几根老骨头……唉!大哥,小二哥,只怕是……”
“不要紧的,老叔叔,慢慢地再休养几天就会好了,不要心焦,不要躁!”
“唉!大哥,谢谢你!你们现在呢?”
“还好!”
“租谷缴了没有?用什么方法对付那班强盗的?”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叔叔!除非他们走来把我们一个个都杀死,不然,我们是不会缴租的。缴了马上就要饿死,不缴说不定还可以多活几日。性命抓在在自己手里,不到死是不会放松的啊!”
“是的,除此以外,也实在再没有办法。蠢就只蠢了我一个人,唉!妈妈的,早晓得他们这班东西要吃人,我,我,……唉!……”云普叔说着说着,一串眼泪,又偷偷地溜到了腮边。
“老叔叔,你老人家也用不着再伤心了,过去了的事情都算了,只要我们以后不再上当!……”
“是的!不过,不过,唉!大哥,现在我们,我们一家人连吃的谷都没有了,明天,明天就……唉!他妈妈的!”
“不要紧啊!我们总可以互相帮忙的,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好了!?”
“唉!大哥,立秋这孩子,他完全要靠你指教指教他呀!”
云普叔的心里凄然的!然而,他总感觉得这一群年轻人都有无限的可爱。以前憎恨他们的心思,现在不知道怎样地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只觉得他们都是有生气的人,全不象自家那般地没有出息。
大家闲谈了一会,癞大哥急急地催促立秋吃完了晚饭,因为事情已经做到了要紧关头。
主要的还是王涤新和李茂生那两个狗东西挨了三四顿饱打,说不定马上就要弄出来重大的事变。请团丁,搬大兵,那就是地主爷们对付小佃家的最后手段。必然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料到。
“最要紧的还是联络陈字岭!……”癞大哥很郑重地说,“立秋,你今晚一定要跑到那边去,找找陈聘三,详细地要他告诉你他们的情形,假如事情闹大了的话,我们还可以有一条退路!”
“好,”立秋回答着。“严坪寺那儿你们准备派哪一个人去呢?恐怕他们现在已经被迫缴租了!今天中饭时,王三马糊对我说:团防局里的团丁统统开到那里去勒逼收租去了!假如那边的人心能给他们压下来,我们这儿就要受到不小的影响。所以我说:那边一定要很快地派一两个人去!”
“当然的,不过你到陈字岭去也很要紧,要不然,我们就没有退路。张家蛇他们比我们弄得好,听说李大杰那老东西这两天还吓得不敢出头门,收租的话,简直谈都谈不到!”
“好了,就是这么办吧!大哥,你还要去关照桂生哥他们一声:夜里要当心一点,顶好不要在家里睡觉!李茂生那个狗东西最会掉花枪,还是小心一些的比较好!”
“是的,我记得!你快些动身,时候已经不早了!”
癞大哥催着,立秋刚刚立起身来,云普叔反身拖住了他的手,颤声地吩咐道:
“秋,秋儿!你,你一定要小心些啊!”
云普婶也跟着嘱咐了几句,立秋安慰似地回答了他们:
“我知道的哟!爹妈,你们二位老人家只管放心吧!”
夜色清凉,星星在天空闪动。他们一同踏出了“曹氏家祠”的大门。微风迎面吹来,每一个人的身心,都感到一种深秋特有的寒意。
田原沉静着,好象是在期待着某一个大变动的到来。
四
因为要等李三爹,何八爷老早就爬起来了,一个人在房中不耐焦灼地回旋着;心头一阵阵的愤慨,象烈火似地燃烧着他的全身。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年收租的事情会弄出这样多的枝枝节节出来。
自己手下的一些人真是太没有用了,平常都只会说大话,吹牛皮,等到事情到了要紧的关头,竟没有一点儿用处,甚至于连自己的身子也都保不牢。何八爷恼恨极了,在这些人身上越想越加使他心急!
突然地,花大姐打扮得妖精似地从里面跑出来,轻轻地从八爷的身边擦过,八爷顺口喝了一下:
“哪里去?大清早打扮得妖精似的!”
“不,不是的!老太太说:后面王涤新痛得很可怜,昨晚叫了一通夜,她老人家要我去看看,是不是他那条膀子真会断?叫得那样怪伤心的!……”
“妈妈的,嘿!让他去好了,这种东西!事情就坏在他一个人手里!”
花大姐瞟了他一眼,仍旧悄悄地跑了过去。何八爷的心中恨恨地又反复思量一番,这一次的事情弄得泼汤,完全是自己用错了人的原故。早晓得王涤新这东西这样草包似的无用,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那些重大的责任交给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糟得如此一塌糊涂了!
恨着,他只想能够找出一个补救的办法来。迎面,李三爹跨进门来了,八爷连忙迎将上去:
“三爹,你早呀!”
三爹的眉头也是蹙着的,勉强地笑了一笑:
“早?你已经等得很久了吧!”
“没有!没有!刚起来不一会儿!进来请坐,高瓜子点火,泡杯茶来!”
“不要客气!老八……”
李三爹很亲切地和八爷说着:
“你看,这件事情到底怎么办?你们这边的情形恐怕还没有我们那边的凶吧?算是我和竞三太爷两家吃亏吃的顶大,几个收租的人都被打得寸骨寸伤地躺着,抬回来,动都不能动弹了,茂生恐怕还有性命之虞!所以,你今天不派人来叫我,我也要寻来和你商量一下,是否还有补救的办法……”
“这个,除非是我们去请一两排团了来,把为首的几个都给他抓起,或者还可以把他们弄散,这是我的意思!”
“是的,竞三太爷也是这么说。可是,老八,我看这也是不大十分妥当的事情,恐怕梁名登要和我抬杠子。上一次他派兵来收捐,我们都不是回绝了他,答应代替他收了送去吗?
那时候他的团丁不只收了曹云普一家。现在我们连自己的租都收不来,都要去请他的团丁帮忙,这不是给他一个现成的话柄吗?”
“不会的哟,三爹!你总只看到这小微的一点,这有什么关系呢?事情到了危急的时期,他还有心思来和你抬这些无谓的杠子吗?收租不到,他自己不得了,捐款缴不上去,团丁们没有饷,他不派人来,他可能把这事情摆脱不管吗?世界上真是没有这样一个蠢东西。大家都是同船合命的人,没有我们就没有他自己,至少他梁名登不会有今日!……”
“是的,老八,你的话很对!不过你打算去请多少人来呢?听说镇上的团兵开到各乡下去收租去的很不少呀!”
“多了开销不下,少了不够分配,顶好是两排人!不过依我的配备是这样:首先抓那些主使抗租的人,然后把队伍分散,驻在每一个人的家里。譬如你那里,竞三太爷和我这里,都经常地驻札三五个,再将其余的一些人会同各家的长工司务,挨家挨户去硬收,这样三四天下来,就可以收回来一个大概,至多也少不了几升!”
“好的,我回去告诉竞三太爷。就请你先到镇上去!团丁的招呼,火食,我和竞三太爷来预备好。他妈的,不拿一点利害给这些蠢东西看,也真是无法无天!八爷,我们明天再见!”
“好的,我们明天再见!”
在团防局里:
梁局长没有回话,眼睛侧面向何八爷瞟了一下,才重声地说道:
“你们那边怎么也弄到这个地步了呢?早些又不来!现在这儿的弟兄统统派到四乡去了,每一个烷子里今年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只有你们那边没有来人,我总以为你们比旁的地方好,谁知道……”
“本来没有事情的!”八爷连忙分辨着,“因为这一回出了几个特别激烈的份子,到处煽动佃户们不缴租谷,所以才把事情弄大起来。才梁,只要你派一排人给我,将几个激烈份子抓来,包管能把他们压下去!”
“现在局子里仅仅只剩了八个弟兄,你叫我拿什么来派给你呢?除非到县里总局去拨人来,那我不能会丢这个面子。连几个乡下的农夫都压制不下来,还说得上铲除土共?八翁!
你是明白人,这个现成的钉子,我不能代你们去碰呀!”
“错是不错的!不过,老梁,你总得替我想个办法!是不是还可以在旁的外乡调回排把人来救救急,譬如十八烷、严坪寺这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