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pinions that are held with passion arealwaysthese for which us good ground exisls;indeedthe passion is the measure ot the holderlack of national conviction-FromBertrand Russell"s“Skeptical Essays”
悲鸿兄:
你是一个——现世上不多见的——热情的古道人。就你不轻阿附,不论在人事上或绘事上的气节与风格言,你不是一个今人。在你的言行的后背,你坚强的抱守着你独有的美与德的准绳——这,不论如何,在现代是值得赞美的。批评或评衡的唯一的涵义是标准。论人事人们心目中有是与非,直与枉,乃至美善与恶的分别的观念。艺术是独立的;如果关于艺术的批评可以容纳一个道德性的观念,那就只许有——我想你一定可以同意——一个真与伪的辩认。没有一个作伪的人,或是一个侥幸的投机的人,不论他手段如何巧妙,可以希冀在文艺史上占有永久的地位。他可以,凭他的欺朦的天才,或技巧的小慧耸动一时的视听,弋取浮动的声名,但一经真实的光焰的烛照,他就不得不呈露他的原形。关于这一点,悲鸿,你有的是“嫉伪如仇”严正的敌忾之心,正如种田人的除莠为的是护苗,你的嫉伪,我信,为的亦无非是爱“真”。即在平常谈吐中,悲鸿,你往往不自制止你的热情的激发,同时你的“古道”,你的谨严的道德性情,有如一尊佛,危自跌坐你的热情的莲座上,指示着一个不可错误的态度。你爱,你就热热的爱;你恨,你也热热的恨。崇拜时你纳头,愤慨时你破口。眼望着天,脚踏着地,悲鸿,你永远不是一个走路走一半的人。说到这里,我可以想见碧薇嫂或者要微笑的插科:“真对,他是一个书呆!”
但在艺术品评上,真与伪的界限,虽则是最关重要,却不是单凭经验也不是纯恃直觉所能完全剖析的。我这里说的真伪当然在指一个作家在他作品里所表现的意趣与志向,不是指鉴古家的辨别作品真假,那另是一回事。一个中材的学生从他的学校里的先生们学得一些绘事的手法,谨愿的步武着前辈的法式,在趣味上无所发明犹之在技术上不敢独异,他的真诚是无可致疑的,但他不能使我们对他的真诚发生兴趣。换一边说,当罗斯金指斥魏斯德(Whistler)是一个“故意的骗子”,骂他是一个“俗物,无耻,纨绔”,或是当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里否认莎士比亚与贝德花芬是第一流的作家,我们顿时感觉到一种空气的紧张——在前一例是艺术界发生了重大的趣事,在后一例是一个新艺术观的诞生的警告。魏斯德勒是不是存心欺骗,“拿一盘画油泼上公众的脸,讨价二百个金几尼?”
罗斯金,曾经为透纳(Turner)作过最庄严的辩护的唯一艺术批评家,说是贝德花芬晚年的作品是否“无意义的狂呓”(meaningless ravins)伟大的托尔斯泰说是!古希腊的悲剧家,拉飞尔,密仡郎其罗。洛坛,毕于维史,槐格纳,魏尔仑,易卜生,梅德林克等等是否都是“粗暴,野蛮,无意义”的作家,他们这一群是否都是“无耻的剿袭者?”伟大的托尔斯泰又肯定说是!美术学校或是画院是否摧残真正艺术的机关?伟大的托尔斯泰又断定言说是!
难怪罗斯金与魏斯德勒的官司曾经轰动全伦敦的注意。难怪我们的罗曼罗兰看了《艺术论》觉得地土不再承载着他的脚底。但这两件事当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罗斯金当初分明不免有意气的牵连(正如朋琼可的嫉忌与势利),再加之老年的昏瞀与固执,他的对魏斯德勒的攻击在艺术史上只是一个笑柄,完全是无意义的。这五十年来人们只知道更进的欣赏魏斯德勒的“滥泼的颜色,”同时也许记得罗斯金可怜的老悖,但谁还去翻念ForsClavinira。
托尔斯泰的见解却是另一回事。他的声音是文艺界天空的雷震,激动万壑的回响,波及遥远的天边;我们虽则不敢说他的艺术论完全改变了近代艺术的面目,但谁敢疑问他的博大的破坏的同时也建设的力量?
但要讨论托尔斯泰的艺术观当然不是一封随手的信札,如我现在写的,所能做到;这我希望以后更有别的机会。我方才提及罗斯金与托尔斯泰两桩旧话,意思无非是要说到在艺术上品评作家态度真伪的不易——简直是难;大名家也有他疏忽或是夹杂意气的时候,那时他的话就比例的失去它们可听的价值。我所以说到这一层是因为你,悲鸿,在你的大文里开头就呼斥塞尚或塞尚奴(你译作腮惹纳)与玛蒂斯(你译作马梯是)的作品“无耻”,另有一次你把塞尚比作“乡下人的茅厕”,对比你的尊敬达仰先生(DagnanBouver)的“大华饭店”。在你大文的末尾你又把他们的恶影响比类“来路货之吗啡海绿茵”;如果将来我们的美术馆专事收罗他们的作品,你“个人却将披发入山,不愿再见此卑鄙昏目贵黑暗堕落也。”这不过于言重吗,严正不苟的悲鸿先生?
风尚是一个最耐寻味的社会与心理的现象。客观的说,从方跟丝袜到尖跟丝袜,从维多利亚时代的进化的乐观主义到维多利亚后期的怀疑主义再到欧战期内的悲观主义,从爱司髻到鸭稍鬈,从安葛尔的典雅作风的到哥罗的飘逸,从特拉克洛崔的壮丽到塞尚的“土气”再到梵高的癫狂——一样是因缘于人性好变动喜新异(深一义的是革命性的创作)的现象。我国近几十年事事模仿欧西,那是个必然的倾向,固然是无可喜悦,抱憾却亦无须,是他们强,是他们能干,有什么可说的?妙的是各式欧化的时髦在国内见得到的,并不直接从欧西来,那倒也罢,而往往是从日本转贩过来的,这第二手的摹仿似乎不是最上等的企业。说到学袭,说到赶时髦(这似乎是一个定律),总是皮毛的新奇的肤浅的先得机会。(你没有见过学上海派装束学过火的乡镇里来的女子吗?)主义是共产最风行,文学是“革命的”最得势,音乐是“脚死”最受欢迎,绘画当然就非得是表现派或是漩涡派或是大大主义或是立体主义或是别的什么更耸动的悒死木死。
在最近几年内,关于欧西文化的研究也成了一种时髦,在这项下,美术的讨论也占有渐次扩大的地盘。虽则在国内能有几个人亲眼见到过罗浮宫或是乌翡楼或是特莱司登美术院里的内容?但一样的拉飞尔安葛尔米勒铁青梵尼亚乃在塞尚阿溪朋谷已然是极随熟的口头禅。我亲自听到过(你大约也有经验)学画不到三两星期的学生们热奋的争辩古典派与后期印象派的优劣,梵高的梨抵当着考莱琪奥的圣母,塞尚的苹果交斗着鲍狄乞黎的微纳丝——他们那口齿的便捷与使用各家学派种种法宝的热烈,不由得我不十分惊讶的钦佩。这大都是(我猜想)就近由我们的东邻转贩得来的。日本是永远跟着德国走;德国是一座悒死木死最繁殖的森林,假如没有那种悒死木死的巧妙的繁纟连的区分,在艺术上凭空的争论是几于不可能的。在新近的欧西画派中,也不知怎的,最受传诵的,分明最合口味的(在理论上至少),碰巧是所谓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这名词是英国的批评家法兰先生(MrRogerFry)在组织1911年的GraftonExhibtion时临时现凑的,意思只是印象派以后的几个画家,他们其实也是各不相同绝不成派的,但随后也许因为方便,就沿用了。〕但是天知道!在国内最早谈塞尚梵高谈玛提斯的几位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也许除了蔡孑民先生)一半幅这几位画家的真迹!
除非我是固陋,我并且敢声言最早带回塞尚梵高等套版印画片来的还是我这蓝青外行!这一派所以入时的一个理由,是与在文学里自由体诗短篇小说独幕剧所以入时同一的——看来容易。我十二分同情于由美术学校或画院刻苦出身的朋友鄙薄塞尚以次一流的画,正如我完全懂得由八股试贴诗刻苦出身的老辈鄙薄胡适之以次一流的诗。你说他们的画一小时可作二三幅。这话并不过于失实,梵高当初穷极时平均每天作画三幅,每幅平均换得一个法郎的代价——三个法郎足够他一天的面包咖啡与板烟!
但这“看来容易”却真是害人!尤其是性情爱好附会的就跟着来摭拾一些他们自己懂不得一半的名词,吹动他们传声的喇叭,希望这么一来就可以勾引起——如同月亮勾引海潮,一个“伟大的”运动——革命;在文艺上掀动全武行做武战与在政治上买弄身手有时一样的过瘾!这你可以懂得了吧,悲鸿,为什么所谓后期印象派的作风能在,也不仅中国,几于全世界,有如许的威风?你是代表一种反动,对这种在你看来完全Anarchic运动的反动(却不可误会我说你是反革命那不是顽)!所以你更不能姑息,更不能容忍,你是立定主意要凭你的“浩然之气”来扫荡这光天下的妖气!我当然不是拿你来比陪在前十年的文学界的林畏庐,你不可误会;我感觉到的只是你的愤慨的真诚。如果你,悲鸿,甘脆的说,我们现在学西画不可盲从塞尚玛蒂斯一流,我想我可以赞同——尤其那一个“盲”字。文化的一个意义是意识的扩大与深湛,“盲”不是进化的道上的路碑。你如其能进一步。向当代的艺术界指示一条坦荡的大道,那我,虽则一个素人,也一定敬献我的钦仰与感激。但你恰偏偏挑了塞尚与玛蒂斯来发泄你一腔的愤火;骂他们“无耻”,骂他们“卑鄙昏溃”,骂他们“黑暗堕落”,这话如其出在另一个人的口里,不论谁,只要不是你悲鸿,那我再也不来发工夫迂回的写这样长篇的文字(说实话,现在能有几个人的言论是值得尊重的)!
但既然你说得出,我也不能制止我的“惑”,非得进一步请教,请你更剀切的剖析,更剀切的指示,解我的,同时也解,我敢信,少数与我同感的朋友的,“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