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当全带在身上的人的最大的对头,是雨。日光有的时候他也不怎样在意,但在太阳西沉后他要是叫雨给带住了,他是应受哀怜的。他不是害怕受了潮湿在身体上发生什么病痛,如同他的有福分的同胞,但是他不喜欢那寒颤的味道,又是没有地方去取暖。这种尴尬的感觉逢空肚子更是加倍的难受。本来他御寒的唯一保卫就只是一个饱肚,只要肠胃不空他也不怎样介意风雨在他体肤上的侵袭。海上人看天边有否黑点,天文家看天上有否新光,这无家的苦人比他们更急急于看天上有否雨兆,为躲避未来的泛滥他托蔽于公共图书馆,那是唯一现成公开的去处;在这里空坐着呆对着一叶〔页〕书,一个字也没有念着,本来他那有心想来念。如其他一时占不到一个空座,他就站在一张报纸的跟前施展那几乎不可能的站直了睡着的本领,因为只有如此才可以骗过馆里的人员以及别的体面人们,他们正等着想看那一张报纸。要能学到这一手先得经过多次不成功的尝试,呼吸疏了,脑袋晃摇,或是身体向着报柜磕碰,都是可能的破绽;但等得工夫一到家,他就会站直在那里睡着,外表都明明是专心在看一段最有趣味的新闻。……往往他们没有得衣服换,因此时常可以见到两个人同时靠近在一个火的跟前,一个人烤着他的湿袜子。还有那个烤着他那僵干的面包……就在这下雨天我们看到只有在极穷的人们中间看得到的细小的恩情;一个自己只有一些的帮助那赤无所有的同胞。一个人在市街上攒到了十八个铜子回去,付了四个子的床费,买过了吃,不仅替另一个人付床钱,他还得另请一个人来分吃他的东西,结果把余下的一个铜子又照顾了一个人。一个人上天生意做得不错,就慷慨的这里给那里给直到他自己不留一个大。这样下来虽则你在早上只见些呆钝与着急的脸,但到中午你可以看到大半数的寓客已经忙着弄东西吃,他们的床位也已经有了着落。种种的烦恼告了结束,他们有的吹,有的哼,也有彼此打趣常开着口笑的。”
这些细小的恩情是人道的连锁,它们使得一个人在极颓丧时感到安慰,在完全黑暗的中心不感到怕惧。但我们的诗人还是索不着他成名的运道。如其他在早上发现一丝的希望,要不了天黑他就知道这无非又是一个不可充饥的画饼,他打听着了一个成名的文学家,比方说,他那奖掖后进的热心是有多人称道的,他当然不放过这机会,恭敬的备了信,把文稿送了去请求一看,但他得到唯一的回音是那位先生其实是太忙,没有余闲拜读他的大作,结果还是原封返回!这类泡影似的希冀连着来刻薄一个时运未济的天才。但苔微士先生是不知道绝望的。他依旧耐心的,不怨尤的守候着他的日子。
(五)
上面说的是他想在文学界里占一席地的经过的一个概况,现在我们还得要知道苔微士先生怎样从健全变成残废,他回到英国以前的生活。因为要不为那次的意外他或许到如今都还不肯放弃他那逍遥的流浪生涯,依旧在密西西比或是落机山的一带的地域款留他的踪迹。非到了这一边走到了尽头,他才回头来尝试那一边的门径。他不是一个走半路的人。
他是生长在英国威尔斯的,他的母亲在他父亲死后就另嫁了人,他和他的两个弟妹都是他祖父母看养大的。他的家庭,除了他的祖父母,一个妹子,一个痴呆的弟弟,还有“一个女佣人,一狗,一猫,一鹦鹉,一斑鸠,一芙蓉雀。”他从小就是大力士,他的亲属十分期望他训练成一个职业的“打手”。所以每回他从学校里回来带着“一个出血的鼻子或是一只乌青的眼睛”,他一家就显出极大的高兴,起劲的指点他下回怎样报复他敌手的秘诀。在打架以外他又在学校里学到了一种非凡的本领——他和他的几个同学结合了一个有组织有计划的“扒儿手团”。他们专扒各式的店铺,最注意的当然是糖果铺。这勾当他们极顺利的实行了半年,但等得我们的小诗人和他的党羽叫巡警先生一把抓住头颈根的日子,他挨了十二下重实的肉刑,他的祖父损失了十来镑的罚金。在他将近成年的时候他的二老先后死了,遗剩给他的有每星期十先令息金的产业。他已然做过厂工,学习过装制画框,但他不羁的天性再不容他局促在乡里间,新大陆,那黄金铺地的亚美利加,是他那时决定去施展身手的去处。到了美国,第一个朋友他交着的,是一个流浪的专家,从加拿大的北省到墨西哥的南部,从赫贞河流域到太平洋沿海,都是他遨游无碍的版图。第一个本领他学到的,是怎样白坐火车;最舒服是有空车坐,货车或牲口车也将就,最冒险是坐轨头前面的挡梗,车底有并行的铁条,在急的时候,也可以蜷着坐,但最优游是坐车的顶篷,这不但危险比较的少,而且管车人很少敢上来干涉他们。跳车也不是容易,但为要逃命三十哩的速度有时都得拚着跳。过夜是不成问题的,美国多的是菁密的森森,在这里面生起一个火还不是天生的旅舍?有时在道上发现空屋子,他们就爬窗进去占领(他们不止一次占到的是出名的鬼屋!)“做了三年叫化子,连皇帝都不要做了。”但如其我们的乞儿要过三年才能认清此中的滋味,苔微士先生一到美国就很聪明的选定了这绝对职业。在那时的美国饿死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因为谁家没有付余的面包与牛乳,谁人不乐意帮助流浪的穷人?只要你开口,你就有饭吃,就有衣穿。不比在英国,为要一碗热汤吃,你先得鹄立多少时候才拿得到一张汤券,还得鹄立多少时候才能拿券换得一碗汤。那些汤是“用不着调匙的,吃过了也没有剔牙的愉快;就是这清清一汪,没有一颗青豆、一瓣葱或是一粒萝卜的影子;什么都没有,除了苍蝇。”他们叫化可纪录的一次是在鲍尔铁穆,那边的居民是心好的多,正如那边的女人是美的多。只要你“站定在大街饱餐过往的秀色,你就相信上帝是从不会亏待你的。”他们是三个人合作的,我们的诗人当然经验最浅。他的职司是拿着一个口袋在街角上等候运道,他的两个同志分头向街两边的人家“工作”去。他们不但是有求必应,而且连着吃了三家的晚饭;在不到一个钟头,不但苔微士先生提着的口袋已经装得泼满,就连他们身上特别博大的衣袋也都不留一些余地,这次讨饭的经验我们的诗人说,是“不容易忘记的”。
因为他们回得家清理盈余的时候,他们又惊又喜的发现不仅他们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而且给下来的没有一个纸包是仅仅放着面包与牛油。“煎熟的蛤蜊,火鸡,童子鸡,牛排,羊腿,火肉与香肠;爱尔兰白薯,甜山薯与香芋艿;黑面包,白面包;油煎薄饼,各种的果糕,各式花样的蛋糕;香蕉,苹果,葡萄与橙子;外加一大堆的干果与整袋的糖果”——这是他们讨得的六十几包的内容简单的清单。只有三家没有给的,但另有两家分付他们再去。
到了夏天他们当然去“长岛”的海滨去销夏。太阳光,凉风,柔软而和暖的海水,是不要钱也不须他们的募化。他们不是在软浪里拍浮,就在青荫下倦卧,要不然就踞坐在盘石上看潮。但如其他们的销夏计划是可羡慕,他们的销寒办法更显得独出心裁。美国北省的冬天是奇冷的,在小镇上又没有象在英国乡里似的现成的贫人院以栖息或是小客寓里出四五个铜子可以买一席地。但如其这里没有别的公开寓所,这里的牢狱是现成的。在牢中的犯人不但有好饭吃而且有火可以取暖,并且除非你犯的是谋杀等罪,你有的是行动的自由,在“公共室”里你可以唱歌,可以谈天,可以打哈哈,可以打纸牌。苔微士先生的同志们都知道这些机关,他们只要想法子进牢狱去,这一冬天就不必担心衣食住的问题了。但监牢怎么进法?当然你得犯罪。但犯罪也有步骤,你得事前有接洽。你到了一个车站,你先得找到那地方的法警,他只要一见就明白你的来意,他是永远欢迎你的。你可以跟他讲价,先问他要一饼的板烟,再要几毛钱的酒资。你对他说你要多少日子,一个月或是两个月,这就算定规了。回头你只要到他那指定的酒店去喝酒玩儿,到了将近更深的时候乘着酒兴上街去唱几声或是什么,声音自然要放高一些。法警先生就会从黑暗里走过来,一把带住了你,就说“喂,伙计,怎么了?在夜深时闹街是扰乱平安,犯警章第几百几十条,你现在是犯人了。”到了法官那里,你见那法警先生在他的耳边嘱付了几句话,他就正颜的通知你说你确然是犯了罪,他现在判决你处七元或十五元的罚金,罚不出的话,就得到监牢里住一个月或两个月(如你事前和法警先生商定的)。从这晚上起你什么都有了,等到满期出来你还觉得要休养的话,你只须再跑几里路到另一个市镇里再“犯一次罪”。你犯了罪不但自己舒服,就连看守监狱的,法警先生,乃至堂上的法官,都一致感谢你的好意;因为看监牢的多一个犯人就多开一支报销,法警先生捉到一名犯人照例有一元钱的奖金,法官先生判决一件犯罪他照例另得两元钱的报酬。谁都是便宜的,除了出租税的市民们,所有的公众机关都是他们维持的。但这类腐败有幽默的情形,虽则在那时是极普通,运命是当然不久长的。
但苔微士先生有时也中止他的泊浮的行涯,有机会时也常常歇下来做几天或是几星期短期的工。乡里收获的时候,果子成熟的时候,或是某处有巨大的建筑工程的时候,我们的诗人就跟着其他流氓的同志投身工作去。工作满了期,口袋里盛满了钱,他们就去喝酒,非得喝疯了才完事。他最后一次的职业是“牲口人”,从美国护送牛羊到英国去。他在大西洋上往还不止一次,在这里他学得了不少航海的经验与牲畜受虐待的惨象,这些在他的诗里都留有不磨的印象。
在这五年内,危险是常有的,困难经过不少,但他的精神是永远活泼而愉快的。在贼徒与流丐们的中间他虚心的承受他的教育。在光明的田野间,在馥郁的森林中,在多风的河岸上,在纷呶的酒屋里,他的诗魂不踌躇的吸收它的健康的营养。他偶尔唯一的抱憾是他的生活太丰满,他的诗思太显屯积,但他没有余闲坐定下来从容的抒写。
他最苦恼的一次是他在奥林斯得了一次热病。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上火车,却反而向着乡里走,这使我十分的后悔。因为我没有力气走了,路旁有一大块的草沼,我就爬进去,在那里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再也支持不起来走路。这一带常见饿慌的野豕,有时离我近极了,但它们见我身体转动就呶吼着跑了开去。有几十只饿鹰栖息在我头顶的树枝上,我也知道这草地里多的是毒蛇。我口渴得苦极了,就喝那草沼的小潭里的死水,那是微菌的渊薮,它的颜色是天上的彩虹,这样的水往往一口就可以毒死人的。我发冷的时候,我爬到火热的阳光里去,躺着寒战;冷过了热上了身,我又蜒回到树荫下去。
四天功夫一口没有得吃,到这里以前的几天也没有吃多少。我望得见火车在轨道上来去,但我没有力气喊。很多车放回声,我知道它们在离我不到一哩路停下来装水或是上煤。明知在这恶毒的草沼里躺下去是死,我就想尽了法子爬到那路轨上,到了邻近一个车站,那里车子停的多。
距离不满一哩路,但我费了两个多钟头才到。”
他自以为是必死了,但他在医院里遇到一个同乡的大夫用心把他治好了。这样他在他理想中黄金铺地的新世界飘泊了五年,他来时身上带着十多镑钱,五年后回家时居然还掏得出三先令另几个便士。但他还不死心于黄金梦,他第二次又渡过大西洋,这回到加拿大去试他的运道。正好,他的命运在那里等候着他。他到了加拿大当然照例还是白坐火车,但这一次他的车价可付大了!他跳车跳失了腿,车走得太快,他踹了一个空手,还拉住车,给拖了一程,到地时他知道不对了,他的右脚给拉断了。经过了两次手术,锯了一条腿,在死的边沿逗停了好多天,苔微士先生虽则没有死,却从此变成了残废。他这才回还英国,放弃了他的黄金梦,开始他那(如上文叙述的)寻求文学机缘的努力。
(六)
这是苔微士先生从穷到通的一个概状。他的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a Super Tramp)不是一本忏悔录,因为他没有什么忏悔录。他是一个急性的人,所以想到怎么做就怎么做,谨慎的美德不是他的。在现代生活一致平凡而又枯索的日子念苔微士先生自传的一路书,我们感觉到不少“替代的”快乐,但单是为那个我们正不少千百本离奇的侦探案与耸动的探险谈。分别是在苔微士先生的不仅是身亲的经验,而且他写的虽则是非常的事实,写法却只是通体的简净,没有铺张,没有雕琢,完全没有矜夸的存心。最令我们发生感动的尤其是这一点:他写的虽多是下流的生活,黑暗肮脏、苦恼的世界,乞儿与贼徒的世界,我们却只觉得作者态度的尊严与精神的健全。他的困穷与流离是自求的,我们只见他到处发现了“人道的乳酪”,融融的在苦恼的人间交流着。任凭他走到了绝望的边沿,在逼近真的(不是想象的)饿死与病死的俄顷,他的心胸只是坦然。他不怨人,亦不自艾,他从不咒诅他所处的社会,不嫉忌别人的福利,不自夸他独具的天才,不自伤他遭遇的屯,不怨恨他命运的不仁,——他是一个安命的君子。他跌断了一只腿,永远成了残废,但他还只是随手的写来,萧伯讷先生说他写他自己的意外正如一只龙虾失了一根须或是一只蜥蜴落了他的尾过了阵子就会重长似的。不,他再不浪费笔墨来描写他自己的痛苦,在他住院时他最注意最萦念的是那边本地人对待一个不幸的流浪人的异常的恩情。
有了苔微士先生那样的心胸,才有苔微士先生那样的诗。他的诗是——但我们得等另一个机会来谈他的诗了。
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