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友上他们也是十分幸运的。白郎宁的刚健与博大,他夫人的率真与温驯,使得凡是接近他们的没有不感到深彻的愉快。出名坏脾气的喀莱尔,“狂窜的火焰”似的老诗人兰道(Savage Landor),长厚的谭尼孙,伟大的罗斯金,美秀的罗刹蒂弟兄,都一致的倾倒这一双无双的佳偶。罗刹蒂最说得妙,他说他就奇怪“那两个小小的人儿(指白氏夫妇)何以会得包容真实世界的那么多的一部分,他们在舟车上占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里用不到一只双人床?”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悲伤与遗憾就只白郎宁的母亲的死和白夫人父亲的倔强,他们的幸福始终得不到他的宽恕。白夫人对意大利的自由奋斗有最热烈的同情,也正当意大利得到完全的解放的那一年——一八六一——白夫人和她的勃劳脱永诀。如其她在生时实现了人生的美满,她的死更是一个美满的纪录。她并没有什么病痛,只是觉得倦,临终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宁商量消夏的计划。“她和他说着话,说着笑话,用最温存的话表示她的爱情;在半夜的时候,她觉着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宁的手背上假寐着。在几分钟内,她的头垂了下来。他以为她是暂时的昏晕,但她是去了,再不回来。”那临时一些温存的话是白郎宁终身的神圣的纪念。她最后的一句话,白郎宁问她觉到怎么样,是一单个无价的字——“Beautiful”“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她在她情人的怀抱中瞑目。
(七)
美!苦闷的人生难得有这样完全的美满!这不仅是文艺史的一段佳话,这是人类史上一次光明的纪录。这是不可磨灭的。这是值得永久流传的。但这段恋史本身固然是可贵,更可贵的是白夫人留给我们那四十四首十四行诗(The Sonnets from the Portaguese)。在这四十四首情诗里白夫人的天才凝成了最透明的纯晶。这在文学史上是第一次一个女子澈透的供承她对一个男子的爱情,她的情绪是热烈而搏聚的,她的声音是在感激与快乐中颤震着,她的精神是一团无私的光明。我们读他的情诗,正如我们读她的情书,我们不觉得是窥探一种不应得探窥的秘密,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真诚是解释一切,辩护一切,洁化一切的。她的是一种纯粹的热情,它的来源是一切人道与美德的来源,她的是不灭的神圣的火焰。只有白夫人才能感受这些伟大的情绪,也只有她才能不辜负这些伟大的情绪。
这样伟大的内心的表现是稀有的。
关于那四十四首诗也还有一小段的佳话。白夫人发心写这一束情诗大约是在她秘密结婚以前,也许大半还是在她那楼房里写的。她不让白郎宁知道她的工作,她只在一次通信上隐隐的提过,“将来到了皮萨”,她说,“我再让你看我现在不给你看的东西。”他们夫妇俩写诗的工作是划清疆界的。在一首诗完成以前,谁都不能要求看谁的。
在皮萨那时候,白夫人的书房是在楼上,照例每天在楼下吃过早饭,她就上楼作工,让他在楼下做他的。有一天早上白夫人已经上楼去,白郎宁正站在窗前看街,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人偷偷的走着,他正要回头,他的身子已经叫他夫人给推住了,叫他不许动,一面拿一卷纸塞在他的口袋里。她要他看一遍,要是不喜欢就把它撕了,话说完就逃上了楼去。这卷纸就是她那一束的情诗。白郎宁看过了就直跳了起来,说:“她不但是给了他一份无价的礼物,她是给人类创造了一种独一的至宝。因此他坚持她有公开这些诗的必要。最早的单印本是一八四七年在宝亭地方印的送本,书面上写着——Sonnets by EBB一八五○年的印本才改称Sonnets fromthe Portugese”,那是白郎宁的主意。他特别挑葡萄牙因为她有过一首诗“Cotarina toCamoens”)是讲葡萄牙的一段故事,他又把常把夫人叫作“我的小葡萄牙人”。这四十四首情诗现在已经闻一多先生用语体文译出。这是一件可纪念的工作。因为“商籁体”(一多译)那诗格是抒情诗体例中最美最庄严,最严密亦最有弹性的一格,在英国文学史上从汤麦斯槐哀德爵士(SirThomasWyatt)到阿寨沙孟士(ArthurSymons)这四百年间经过不少名手的应用还不曾穷尽它变化的可能。这本是意大利的诗体,彼屈阿克(Petrach)的情诗多是商籁体。在英国槐哀德与石垒伯爵(EarofSarrey)最初试用时是完全仿效彼屈阿克的体裁与音韵的组织,这就叫作彼屈阿克商籁体。后来莎士比亚也用商籁体写他的情诗,但他又另创一格,韵的排列与意大利式不同,虽则规模还是相仿的,这叫做莎士比亚商籁体。写商籁体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亚自己与史本塞,近代有华茨华士与罗刹蒂,与阿麓思梅纳儿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当然是最显著的一个。她的地位是在莎士比亚与罗刹蒂的中间。初学诗的很多起首就试商籁体,正如我们学做诗先学律诗,但很少人写得出色,即在最大的诗人中;有的:例如雪莱与白郎宁自己:简直是不会使用的(如同我们的李白不会写律诗)。商籁体是西洋诗式中格律最谨严的,最适这且于表现深沉的盘旋的情绪。象是山风,象是海潮,它的是圆浑的有回响的音声。在能手中它是一只完全的弦琴,它有最激昂的高音,也有最呜咽的幽声。一多这次试验也不是轻率的,他那耐心先就不易,至少有好几首是朗然可诵的。
当初槐哀德与石磊伯爵既然能把这原种从意大利移植到英国,后来果然开结成异样的花果,我们现在,在解放与建设我们文字的大运动中,为什么就没有希望再把它从英国移植到我们这边来?开端都是至微细的,什么事都得人们一半凭纯粹的耐心去做。为要一来宣传白夫的情诗,二来引起我们文学界对于新诗体的注意,我自告奋勇在一多已经锻炼的译作的后面加上这一篇多少不免蛇足的散文。
第一首
我们已经知道在白郎宁还不曾发现她的时候,白夫人是怎样一个在绝望中沉沦着的病人。她简直是一个残废。
年纪将近四十,在病房中不见天日,白夫人自分与幸福的人生是永远断绝缘分了。但她不是寻常女子,她的天赋是丰厚的,她的感情是热烈的。象她这样人偏叫命运给“活埋”在病废中,够多么惨!白郎对她的知遇之感从初起就不是平常的,但在白夫人,这不仅使她惊奇,并且使她苦痛。这个心理是自然的,就比是一个瞎眼的忽然开眼,阳光的激刺是十难受的。
在这第一首诗里她说她自己万不料想的叫“爱”给找到时的情形,她说的那位希腊诗人是梯奥克立德斯(Theocritus)。他是古希腊文化最迟开的一朵鲜花。他是雪腊古市人,但他的生活多半是西西利岛上过的。他是一个真纯乐观的诗人。在他的诗里永远映照着和暖的阳光,回响着健康的笑声。所以白夫人在这诗里说她最初想起那位乐观诗人,在他光阴不是一个警告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现轻松的快活的人生。春风是永远怡荡的。果子永远在秋阳中结实。少也好,老也好,人生何处不是快乐。但她一转念想着她自己。既然按那位诗人说光阴是有恩有惠的,她自己年头又是怎样过的呢。她先想起她的幼年,那时她是多活泼的一个孩子,那些年头在回忆中还是甜的,但自从她因骑马闪成病废以来她的时光不再是可爱,她的一个爱弟又叫无情的水波给吞了去,在这打击下她的日子益发显得暗惨,到现在想像中她只见她自己的生命道上重重的盖着那些怆心的年分的黑影,她不由的悲不自制了。但正在这悲伤的时候她忽然觉到在她的身后晃动着一个神秘的形象,它过来一把拧住了她的头发直往后拉。在挣扎中她听着一个有权威的声音——“你猜猜,这是谁揪住你?”是“死吧”。她说,因为她只能想到死。但是“银钟似”的声音的答话更使她奇特了,那声音说——“不是死,是爱。”
第二首
这一声银钟似的震荡顿时使她从悲惋的迷醉中惊醒。
她不信吗?,不,她不能不信,这声音的充实与响这不能使她怀疑。那末她信吗?这又使她踌躇。正如一个瞎眼的重见天日,她轻易还不能信任她的感觉。她的理性立时告诉她:“这即使是真,也还是枉然的。你想你有这样的造化吗?运命,一向待你苛刻的运命:能骤然的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