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粟是一个有玄学思想的画家。从道德经经过邵康节到“天游主义”,或是从“天游主义”到邵康节再到道德经——这是海翁在他的玄学海里旅程的一个概况。本来作“文人画”的作家是脱离不了玄学思想的,不论是道佛或是别的什么;海翁无非是格外明显的一个例。这部分思想的渊源发见在他的作品里是一种特殊的气象,这究竟是什么?颇不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至少我觉得难,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否认他确实能在他的画里表现一种他所独有的品性或风格。一个画家的思想的倾向往往在他的作品的题材里流露消息。有的人许不愿意把思想一类字眼和画家放在一起,仿佛一个画家就不该有或不必有什么思想似的,我理会得这个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申辨,我只能求你们把思想这字眼放宽一点看,只当它是可与性情乃至态度一类字眼几乎可相通用的。海粟每回提起笔来作画的时候(我这里是说他的国画)在他想像中最浮现的是什么一类境界,在他内心里要求表现的是什么?(容我斗胆来一个心理的揣详。)最现成的是大山岭,海,波衤阑,瀑布,老松,枯木,寒林;要是鸟,那就是白凤,再不然就是大鹏,“共翼若垂天之云,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阏者”;要是花(他绝少画花),那就是曼陀罗花,或是别的什么产自神仙出处的奇葩。我们这里要问的是他要表现的是什么,是这些山水花鸟的本体,还是他借用这些形体来表现他潜伏在内心里的概念?我的拙见是他要写的是“意”,不是体。
他写山海是为它们的大,波衤阑为它们的状阔,泉为它们的神秘,枯木为它们的苍劲。尤其是“大”的一个概念在海粟是无处不活跃的;从新心理学说来,这几字是一种Complex是。因此在他成功的时候他的形象轮廓不止是形象轮廓;同时在他失败的时候他的形象轮廓不止是形象轮廓。他的画,至少他的国画,确乎是东方一部分玄学思想的绘事的表现。
我们再从他的爱好的作家里探得消息。意识的或非意识的,海粟自己赏鉴的标准也只是一个。伟大。不嫌粗,不嫌野,他只求大。“大”是他崇拜的英雄们的一个共性。
在西方他觉得了密伶朗其罗,罗丹,塞尚,梵高;在东方他倾倒八大,石涛。这不是偶然的好恶,这是个人性情自然的向往。因缘是前定的;有他的性情才有他的发见,因他的发见更确定了他的性情。
所以从他的崇仰及他自己的作品里我们看出海粟一生精神的趋向。他是一个有体魄有力量的人,他并且有时也能把他天赋的体魄和力量着实的按捺到他的作品里。我们不能否认他的胸襟的宽扩,他的意境的开展,他的笔致的遒劲。你尽可以不喜欢他的作品,你尽可以从各方面批评他的作品,但在现代作家中你不能忽略他的独占的地位。
他是在那里,不论是粗是细。他不仅是那里,他并且强迫你的注意。尤其在这人材荒歉的年生,我们不能不在这样一位天赋独厚的的作者身上安放我们绝望中的希望。吴仓老已经作古,我们生在这时代的不由的更觉得孤寂了,海粟更应得如何自勉!自信力是一切事业的一个根脚;海粟有的是自信力。但同时海粟还得用谦卑的精神来体会艺术的真际,山外有山,海外有海,身上本来长有翅膀的何苦屈伏在卑琐的地面上消磨有限的光阴?海粟是已经决定出国去几年,我们可以预期像他这样有准备的去探宝山,决不会得空手归来,我们在这里等候着消息!这次的展览是他去国前的一个结束,关心艺术的不可错过这认识海粟的一个唯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