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罗素著《中国问题》
罗素去年回到伦敦以后,他的口液几乎为颂美中国消尽,他的门限也几乎为中国学生踏穿。他对我们真挚的情感,深刻的了解,彻底的同情,都可以很容易从他一提到中国奋烈的目睛和欣快的表情中看出。他有一次在乡下几于和卫伯(SidneyWebb)夫妇吵起嘴来,因为他们一对十余年来只是盲目地崇拜日本,蔑视中国。他对人说他很愿意舍弃欧洲物质上舒服的高等生活,到中国来做一个穿青布衫种田的农人。他说中国虽遭天灾人患,其实人民生活之快乐直非欧洲人所能想像。他说中国的青年是全世界意志最勇猛,解放最彻底,前途最无限的青年;他确信中国文艺复兴不久就有大成功。然而他也知道我们的危险。他在英国每次发言,总告诫人说最美最高尚最优闲的中国文化,现在正在危险中,有于不知不觉中,变化为最俗最陋最匆促的青年会文化之倾向:他说现在耶苏教在中国的魔力,就蕴在青年会的冷水浴和哑铃操里面。太平洋那边吹过来的风,虽则似乎温和,却是充满了硝酸的化力。我离伦敦前接到他从瑞士来的电报,要我到巴黎去会他,后来彼此还是莫有会成,但他寄来送我一本他的新书“中国问题”,叫我到国内来传布的意见,我答应回来温习过自己的社会人民以后,替他做一篇书评。如今我回国已有一月,文章还不曾做出,现在我姑且先用中文来传达他书里的一番厚意,好让爱敬罗素的诸君,知道我们得了一个真正知心多情的朋友在海外哩。
罗素这本书,在中西文化交融的经程中,确实地新立了一块界石。他是真了解真爱惜中国文化的一个人,说的话都是同情化的正确见解,不比得传教师的隔着靴子搔痒,或是巡捕房头目的蹲在木堆里钓鱼。他唯其了解,所以明白我国过去文化价值,和将来发展的方向;唯其爱惜,所以不厌回复地警告欧人不要横加干涉,责备日本不应故意蹂躏,隐讽美国不要用喜笑的脸温存的手,来丑变低化我们的遗产。他开头就说在中国的三大问题——政治,经济,文化,——中关于全人类和中国自身最重要的是文化问题;只要这个问题解决的满意,不论政治经济化成如何样式,他都不在乎了。他说中国好比一个美术家的国,有美术家的好处也有他的坏处,但这好处是有益于人的,坏处只报应他自身。他就问一个重要的问题,他问如此说来,全世界是否应得设法保全他的好处呢,还是逼迫他去学欧洲的坏样子,专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业呢?他再问果然有一日中国有力量,即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来对付东西洋人,那时全世界又成何面目呢?
罗素知道老大帝国黄脸病夫的实力和潜伏的能力,所以他最怕他被逼迫而走最没出息的武力主义那条路。此点他书里屡屡提及,他最近在米郎的一个平和会里又说同样的话。我们固然很感觉东西两面急急锋的压迫,固然有挺〔铤〕而走险的倾向,但我们可以告慰知爱我们的罗先生,中国国民不到走头〔投〕无路的时刻,决不会去效法野蛮人的行为,同类自残的下策。
所以罗素注意的,是文化,是民族创造精神的表现,不是物质的组织,盲目的发展。他说我不管旁的,我只管知识、美术,本能的快乐,友谊的感情。他接着解释知识也不是呆板的事实,堆积的工夫,艺术也不仅是美术家手里做出来的物件。他所谓美术直包及俄国的村农,中国的苦力,他们似乎有一种不自觉的努力去寻赏真美。那种产生民歌的冲动,曾在清教徒时期前盛行,如今只可向村舍前农园后访去了。本能的快乐,就是单纯生活的幸福,欧美人原来干净的人道全教工业的烟煤熏黑,原来活的泉源全教笨重的钞票塞住。他告我说他见湖南的种田人,杭州的车轿夫,他们那样欢欢喜喜做工过日,张开口就笑,一笑就满头满面满心的笑,他几乎滴下泪来,因为那样轻爽自然的生活,轻爽自然的笑容,在欧美差不多已经灭迹了,欧美人所最崇拜的,只是进步与速率,中国人根本就莫有知道这会事。他们靠了进步与速率,得到了力与钱,也造成了现在惴惴不可终日的西方文明;中国人终是慢吞吞地不进不退,却又享受了几千年平安有趣的生活。
他说让中国人管他们自己的事,不要干涉,他们自会得在百十年间吸收外来他们所需要的原素,或成一个兼具东西文明美质的一个好东西。他只怕两个方向:他怕中国变成个物质文明的私生子,丧尽原有的体面;他又怕中国变成守旧的武力国。
他说欧战使欧洲觉悟自己文明的漏洞,游俄游中的经验使得他相信这两个国家可以指示欧洲人那里是漏洞,怎样的补法。他说中国人的生活习惯若然大家都采用,全世界就快活享福。欧美人的生活刚正是反面,他们只要奋斗、变动、不足、破坏、物质文明的尾巴已经大得掉不过来,除了到安定的东方来请教,恐竟没有法子防止灭亡。
下面容我节译一段他在一九二○年的夏天,跟着英国工党的代表团,到俄国去观察,正当鲍尔雪微克想用全力来根本改造俄民的习惯,想把原来有亚洲气息的俄国,改赶人纯粹机械性质的生活。他那时正在鄂尔迦(Volga)河中:——“吾舟驶于鄂河,日复一日,经一荒凉诡异之乡。舟中人皆嚣杂,欣忭,好争持,善为捷易之说理,喜以巧言释百业,咸谓天下宜无事不可解,诚能如其言为政,则人事之利害可铢铢而算,人类之进向可节节而定也。有一人病且死,斗弱斗恐,斗健康者之漠视甚力,而同舟人之辩之争,之琐笑,之扬声求爱,喧逐,几如雷动,夜以继日,曾不念病苦者之难堪。舟以外,鄂河之波,鄂河之岸,皆静如死,诡如天。顾此静秘,舟中人莫或有暇以听察焉;余独内感不宁,断不能寄心耳于诡辩者之辩,与通事实者无尽藏之事实。一日。既迟暮,吾舟泊于一荒落之所,杳不见房屋,但有沙堤长亘,其背则白杨成列,明月升焉。余默然登岸,行沙中不远,而见一人类之奇集,似古游民,盖来自灾荒之极域,家族麇聚,绕以家用杂具,有立者,有卧者,有悄然积小枝作火者。火成焰发,照人面历历,皆髯节蓬生,男子野鲁北耐,妇人粗陋,童子亦严肃迟重,如其亲。其为人也无疑,顾求习于猫于犬于马,宜若易于是族之男妇童子。我知彼等必且竣息于此荒凉之域,日焉月焉,以冀船来载去传闻天人不尽吝酷之乡;然其闻之确否,又谁得而知之。将有死于途运者,若饥与渴,日中之炎热,则殆莫或能免,然即其茹苦,犹噤不呻。余观览之余,不禁兴感,念是殆俄魂灵之征识,默不能自吐,力挫于失望,旁徨转侧,西欧犹且翘然自分党别,或进而争,或退而处,熟视此无告者若无睹焉。俄之体大,间有能者,亦如蚪碛之于广漠,不可得而识。彼于主义者,方且强柳杞以为杯木卷,将屈人类原始之本能,为学理之试验;然余窃不敢信幸福之可以工业主义与强迫劳役钳刺而致也。
然及晨曦之复转,而舟中之哓哓于唯物史观及共和政体之得失者犹然如故,余亦口耳其间,不复自省。与余辩者未尝见岸上游弋之灾民,即见之亦且类之于砂石草木,以其穷野不可训,非社会主义福音之所宜及也。然彼民宁忍之静默,既深入于余心,辨虽亟,论虽便习,而寂寞难言之思,犹耿耿于中焉久之,卒之余奋然自谓政治者魔实趣使之,强者黠者承其意以刑楚羸弱之民族,为利,为权力,为主义,其害则均。吾舟犹前进不息,且侵饥民之余粮,仰庇于军士,即饥者之子也,受之惠如此,我不知且何以报之。
鄂水风来,鄂水波动而居民悉惨之歌,白拉拉加之音,萧然缭绕吾舟,此景不可忘已。声之来,与俄士荒伟之静默俱,止于余心而为不可解之问,不可苏之隐痛,东人乐生之色,于焉黯矣。
此方余来向中国以求新望,心境盖如此。”
上面这一段话,文情兼至,实在太好了,令我不忍不翻,而翻之结果,竟成了几于古文调子。罗素是现代最莹澈的一块理智结晶,而离了他的名学数理,又是一团火热的情感,再加之抗世无畏道德的勇敢,实在是一个可作榜样的伟大人格,古今所罕有的。你看那段文中——其实是首好诗——他从鄂尔迦河荒野的静穆里从月夜难民宿处的沉默里感觉到西方物质生活之浅狭,感觉到科学知识所窥测之浅狭,他原来灵敏的感觉,更从这伟大消息的分光镜里,翻成无数的彩色;连风里传来俄民的乐音,也在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可怖责问的隐痛——这是何等境界哟!他见了中国不失天真的生活,仿佛在海洋里遭风的船,盼到了个停泊的所在,他那时滴下来的泪,迸出来的热泪,才是替欧洲文明清还宿欠呢!
在这里就有人说:他原来是对欧洲文明的反动,他的崇拜中国,多半是感情作用,处处言过其实,并且他在中国日子很少,如何会得了解。不错,是反动;但他所厌恶的,却并非欧化的全体——那便成了意气作用——而是工业文明资本制度所产生的恶现象;他的崇拜中国,也并非因为中国刚巧是欧化的反面,而的确是由贯刺的理智,和真挚的情感,交互而产生的一种真纯信仰,对于种种文明文化背后的生命自身更真确的觉悟与认识。我现在敢说这话,因为我自己也是过来人;我当初何尝不疑心他是感情的反动,借东方来发泄他自己的牢骚,但我此次回来看了印度人和中国人的生活,从对照里看出欧美生活之伪之浮之险,不由得我不信罗素感情之真切。我们千万不要单凭着生长在中国的事实,就自以为对于中国当然有正确的见解。大多数人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何况生活本体呢?至于那班青年会脑筋的论调,尤其在门外的门外了。
但罗素虽则从游俄国游中国感觉到人类的运命,生活的消息,人道的范围,他却并莫有十分明了中国文化及生活何以会形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第一就不了解孔子的影响,他书里老实说他对于繁文缛节的孔子莫有多大感情;第二他以为中国的好处,老庄很负责任,他就很想利用老庄来补添他原有无治主义倾向的思想(他书开篇就引庄子浑沌凿七窍而死的话)。虽他不知道中国人生活之所以能乐天自然,气概之所以宏大,不趋极端好平和的精神,完全还是孔子一家的思想,而老庄之影响于思想惯习,其实是不可为训。
在“中国人的品格”那一章里,他又说起中国人的三大毛病,一贪、二忍、三懦。这三点刚巧是智仁勇的反面,却是孔家理想生活不实现的一个证据。现在我国正当文艺复兴,我们要知道罗素先生正在伸长了头颈,盼望我们新青年的潮流中,涌出无量数理想的人格,来创造新中华的文明的哩。他说我们只要有真领袖,看清楚新文化方向,想像到所要的新文化的模样,一致而创造方面努力,种种芝麻零碎什么政治经济的困难就都绝对不成问题。我们要知道盲目的改良政治危险;盲目的发展工商危险:盲目的发展教育也是危险;我们千万不要拿造成文化的大事业,托付在有善意而无理想力的先生们手里!
徐志摩十一月十七日南京成贤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