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夜没有回答出这个疑问;天明后,因为上海快车到了,她便想起所带的礼物,应如何送给邻近人家,把她这个疑问,暂时搁起了。从上海到她的家里,不到半天的路程。所以她急急乎,在预备到家的事了。
三
一处高大而半旧的房屋,高耸在一个小镇的市梢头。
里边的厅堂只剩几张破旧的桌子和椅子,又薄薄的加上一层灰尘,显出败落的一种悲调。L夫人回到这所——长大于此的——房屋里已经三天了;厅堂右面的一间空室,光线很亮,后面的广场上,时时送进夏天的凉风;她们母女俩正在这里谈话。
“好麻烦啊!一到家里,便一家家的教我去吃饭。”
“噢!你已不记得了!你没有嫁的时候,他们不来教你去,你还去得快哩!”
“不知道为了什么?现在觉得客气了,他们更是客气呢!”
“那是当然的,今天你休息休息才是;我看你有什么不称心罢?”
“不,我路上不惯;几天闷在火车里,还没复元。”
“这回很好,难为你得到我的信,便动身回来了。”
“我本想回来呢,妈妈!这次的信谁写的?”
“我教舟弟写的。”
她忍不住问了这一声,听得她母亲答是“舟弟”二个字,她突然的,全身热度增高了几倍;忽尔眼前也暗了,额上滴出一颗一颗珍珠似的汗。她用尽气力的压下去,做出镇静,对她母亲望着。
“舟叔写的吗?”
“是呀,舟弟来,我顺便教他写的。”
她觉得更奇怪了,压了去的热度,又增上来;她的脸儿,慢慢地也红了;手里拿着的一把蒲扇,不住的挥,想扇凉这突然的热度;她继续又问下去:“他可不是在日本三年多了吗?”
“是的,这回暑假他也回来了。”
她听到这里,真是难受极了;想把死的事情讲出来,又不好意思;又疑是在梦里。她母亲的眼光逼住她,只好敷衍下去:“他还去吗?妈妈!”
“听说就要去的。”
“这二三天何以不来呢?”
“那天他替我写信后,回去便发寒热了。”
她听到这里,又不耐了;觉得一层层的痛苦围住她,立刻想和他一见:表白这久屈的心儿。她率心地对她母亲说:“明天我想去望望舟叔,妈妈!”
“何必急呢!”
“不,他是和L很知己的老同学;况且L有话对他说。”
沉默了许久,她便找出些别的事情,和她母亲谈话;面子上露出没有事的一样。只觉得母亲,这回好像和秦舟的感情恢复了;不说他的坏话,也不阻止她去看他;这是很奇怪的。归根起来,究竟他那个人不差。但怎会有死的一回事,她总破不掉这个疑窦,愈疑又愈深了。
离L夫人母家有二百多步,是秦舟的住宅;在小镇的南弄里。要是在露台上,两家可以互相望得见的。
秦舟睡在后面的小楼上,听得下面有声音;他的嫡母接待一位亲戚的声音;这位亲戚的声音好像很熟悉的。他不由得心悸了,楼梯上的足音,一步逼近一步。秦舟的嫡母,引导L夫人,到这小楼上了。
“瑞姐,你请坐罢!横竖不客气的,我下去教他们倒些茶来。”秦舟的嫡母下楼去了。
“不必客气,亲妈!”L夫人阻止她一声,觉得又为难了;用何种话和秦舟说呢?不待她沉思,她已站在秦舟的床前了。
“舟叔叔,舟叔叔,你有点不爽快吗?”她转身向秦舟发问。
“瑞姐吗?……噢,谢你,请坐罢!”秦舟勉强坐起来,用单被裹住身体,没精采的低倒头。
“舟叔叔,回国有几天了?”她就在旁的椅子上坐下。
“不到半个月罢。”他断断续续的回答。
L夫人看他那种神气,暗里想:我今年二十四岁,他比我小两年;但是他头发长,面庞比从前更瘦削了;几乎像近三十岁的人了。薄薄的汗衫,更映出他的瘦骨嶙刚;语音也低微,一处一处都显出颓丧的病的气态。因此不由得起了一种悲痛的怜悯心。
一个婢女送了茶来,偷耽耽地向她望了一眼,便下楼去。
“瑞姐,你几时回来的?”秦舟用枕子托在背后,舒畅地问她。
“我回来有四天了!”
“L兄好吗?替我问候他。”
“他还是那样,谢你!”
秦舟又低倒头不问下了,好像很疲乏的一般,吁了一口气。L夫人在室中一望,东壁装着三四架旧书;靠南窗下的桌子上,摊了一堆西装书籍。窗外可以望见田野,小丘丛林,寥落的村子,长浜的流水。“这是我多年前,时时与舟叔靠在南窗栏上顽玩的地方。蔚蓝的天空依旧衬出这些景物,可是……啊!”L夫人想到这里,以前的经历,又一重重的爆发了。她静待秦舟提起以前的事情,那么可以表白她抑屈在心里的一切。她想“秦舟是一个热情多感的人,少不得总要提起的;那么我不妨把我的怀抱,和急电报死的事情实说出来。”她想到这里,总是一个疑团,又未便实说。
但是秦舟还是没有话,L夫人更无聊了。“怕他怨我罢!不,他所怨的是命运;那我怎样安慰他呢?”她千想万想,看看秦舟,那又是无力,又是冷淡;对她一点没有表示。她忍不住又问下去:“舟叔你在东京的生活好吗?”
“说不定的,有时很快乐,有时很单调。”
“你何以这样长久的时间才回来?”
“我本想不回来的,我也想不到这回有和你会见的一天。”
“我自从得到妈妈的信,一认笔迹,是你写的;我所以赶急回来。”
“瑞姐啊!我的字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就是我个人也与从前也不同了。到东京以前的我,我已经完全忘却;甚至当他死了。现在的我,是另一个;所以不很想回来,东京便是我的故乡。”
L夫人听得这些话,想要表白的,又被他打断了;并且也找不出一句适当的回话。秦舟仍旧低倒头,静歇着。
此时秦舟的嫡母上楼来了,L夫人和她谈些别的事情;冷寂的空气里,又加上一层温度了。
秦舟欠伸了一次,把枕子叠过一边,倾斜的倚靠着;望L夫人的侧面。
虽说他是心气和平,少不得也有今昔之感罢!
——五六年不相见了,她披在额上的刘海,已束了起来;于是她的处女时代,也告了一段结束。面庞瘦削了些,修长的眉毛,乌黑的瞳子,闪出一重沉默的情热。谈话时含有不自然的微笑。
——淡灰色丝织的上装,宽大适中;玄色的裙子,配合得素朴而庄静;这是贤明的少年主妇的象征!
这样子上上下下的,在秦舟眼里温过一遍;又听她那样和婉的声音,清朗的调子;也鼓动他病的兴奋了。但是他还是低头责备自己:“关你什么事呢?”
L夫人不好意思在这里多坐了,秦舟的嫡母也在,并且所要讲的话,也无从说起;便站起来告别。
“舟叔叔,你静养后就会好的;我去了!饶恕我扰你。”
“那里的话,谢你还来玩。”
“请你借几本书给我看罢!”
“我的书堆在桌子上,你不妨自己挑选。”
L夫人站在桌子的旁边,随便一翻,都是外国文书,只有三册稿本,面上写的是“生涯的一片”,她问了:
“生涯的一片是什么?”
“那是我在东京的杂记。”
“我很想知道一点日本的风土人情,可以借给我看吗?”
“你带去看也好。”
她便带了这三册杂记下楼,秦舟的嫡母留她用点心,她也婉辞谢却了。她一路回去,一路想:“秦舟从前是热烈的一个人,现在变了孤冷无生气的了。假使不变我当时的成见,或者不至于使他这样灰心罢!……但是……我呢,为一纸的电报误了!我来不及安慰他了。这一纸的电报,何从而来的哟?”她愈想愈恼了。
L夫人回到母家厅堂隔壁的一室里;母亲不在,她把三册日记放在桌子上,气疼疼地坐下。桌子上有一封信,她拿来一看署:“L缄”的;这“L缄”二字,又触着她悲愤的机旋,全身的炽焰,一齐冒上;她并不拆看,把这封信撕得粉碎,团了一团,向窗外一掷。咬紧了牙儿,猛猛地向自己膝上击了一拳!低低的自言自语:
“我还要看你无耻人的信吗?……你简直不是人,是——是禽兽!禽曾来的信,我还值得看吗?
”他死了?——明明他活着!难道我在梦里吗?不是,在白天里,实在他活着;——那么一纸的电报,怕不是你假造的罢?
“我假使不看见这张电报,至今可问心无愧;他也不致于消沉到这样地位;或者还有更好的现象。
”我知道了,你……你无非要我和你结婚;你无非要破坏我和他的感情,打断我思念他。啊!……啊!你的手腕太辣了。
“你还算得人吗?配得上做我的丈夫吗?……你到镜子里去照一照罢!你那出毛的脸儿。……”
她满面的痛苦与愤怒,一种被侮辱被欺诈的遗恨与反抗,横在她的脑中;她两手压住胸部,眉睫露出一层男性的狞恶,在内室里,又听得她母亲,指挥婢女弄晚饭;深怕惊动她的母亲,勉强支持她胸中重量的震荡。
她伸手取了三册的杂记,是第三第四第五;便舍去四五两册,先翻看第三册;她一页一页的默诵过去。
她默诵这册日记,不上三十页,她的身体颤动了;她再不翻过去,只是反反复复的默诵这三四页;她更颤动得厉害了,还不断的睁起眼儿,一个一个字的念下:
四月五日——在这春天的假期中;大好湖山,点缀着淡红色的樱花,青碧色的柳叶;和风暖日,气象一新。别人看来,总是千载一时,上天赏赐人们的一个游乐时期。
他们有父,有母,有妻,有儿女,有知己的朋友,有美满的爱人;我呢!漂流在异国,除了我个活尸LivingClay以外,都是死的东西;这春温如褥的大地上,早不容我喘息匍匐的了。
古语说得好:“人非木石,谁不动情!”触境怀人,也是情理中的事;所以我无日不想到瑞姐,料瑞姐也未必不想我,但是徒然的了。——她现在与L兄正是师弟;为瑞姐前途打算,我深望她与L兄成了好事。我横竖废弃的了!不要因了我,使瑞姐狐疑不决,总要使瑞姐置我于度外才好;这是很紧要的事,我天天在打量那最好的方法。
好!今天才想出来!我打了一个电报,给L兄说:
“你的朋友秦舟昨夜十一时死了,他的遗嘱教我们来通知你。”这是用了东方病院的名义发去的;瑞姐定会看见的。
我深愿与我的理想反背,使他因此断念;与L兄的前途的进程,一点没有阻碍;那我才是安心的了!
今天——四月五日——我决不会忘记的。我死后有人替我编年谱,也不要漏去了这一天。
她念完了,低倒头,两太阳埋在手掌里。想像秦舟写这段日记时的痛苦,与那种圣洁的绝望。秦舟的孤苦,旧情的奔裂,眼前的干燥,方才的愤恨,与对于L的误解,一件一件的直闯入她的胸中,升到脑里,好像有无数的蛆虫,拥挤在头中啄她的脑髓。
“啊!……啊!教我……怎样好呢?”
她发出这些被压迫而尖锐的低音,觉得头部沉重极了;不由得一放手来,伏在桌子的角上。
她的母亲急急从内室出来,惊惶地问道:“为什么?瑞儿!……瑞儿!你为了什么?”
她伏在桌上,一声也没回答。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四夜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