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杨花浮在空中,时时荡出音乐的波纹来,引诱人们怠倦地懒化在浩荡的阳光里,沿路稀少的行客,都像浮肿了身子似的蹒跚彳亍,丧失了勇往直前的气力。我也行客中的一人,只有汽车马车,从身旁突飞过去,还得暂时把我的心脏震荡一回。前面就是半淞园;那是多年阔别的旧游地呀!袋里摸索了一下,还剩着几毛钱够赏赐我再去走一趟的机会。
走进园门,弯弯曲曲兜过去;约略认了路由,周转环行一回;觉得风景和设备,没有怎样大的变化。就停在一片草地上,喊了茶占据一个桌子。这桌子的地位,正当来往的要冲,坐在这儿,真像一架活的镜框;来来去去的红男绿女们,少不得要送到我的眼里来反映一回。但是我的神经不很敏活,两臂搁在桌子上,使全身的重心毫不偏倚;一双眼随着有规则的呼吸,而注视到人物以外的空无所有了。
对面迎上来一位少年,戴着缎制的西瓜帽,穿着深蓝色的缎子夹袍;右手里撑着一茎司帝克。他优雅地把身体略微俯仰一下,将司帝克换到左手里,对我伸出右手来说:
“你是密司脱T吗?许久不见了!”这人我一时记不起来,只是临时像有鬼怪来驱使我,我也握上他的手回说:
“许久不见了!……”我便请他坐下,斟了一杯茶敬他,他也不十分客气的应接了。他站起来,把椅子向后移动了一些,交膝地坐下。双手捧住司帝克,他的脸儿送上来对正着我,撇头对我说:
“你还记得那位江北学究吗?”他说了,脸上现出一种希罕的微笑。这种微笑的容态,妇人在受领情人的贻赠时才得发现一回,不料他也有这一来;便立刻把我灵府开发了,把我的精神提高了;于是我紧接回答他说:
“记得,记得!”的确我一齐记起了,江北学究,是我中学里同班的同学。这位少年,是在我下一班的同学D君。我们在当时都很亲密的朋友;尤其江北学究,是我们朋友中惟一的趣人;我们在中学时代扮演的喜剧,无他不成事的;我便问D君说:“他现在怎样了?”
“他死了四个多月了!”
“真的吗,……他怎么会死的。”
“去年年底,他喝醉了冻死的。”
“你怎会知道呢?”
“我在去年,介绍他到一家报馆里当校对员;他向来爱喝酒,你是知道的!当这小小的校对员,一个月七八元的进款,那能满足他的牛饮。于是把绵衣,皮衣,质典尽了在隆冬的天气,还是穿着单衣。……这校对的工作,总是延到深夜里的。听说那天,他老先生喝醉了酒,坐在校对室里;冷酷的北风从窗隙钻进来,他抵御不住,就此僵死了去的。”
“呀,死得可怜!他天生就的一副短小精干的皮骨,谁料他有这么夭折的结果呢?”我听了D君的一番说述,忍不住在恒常怀旧的哀感里,拨起一种赞扬他的浪漫的死法;我于是转悲为笑的,对D君说:
“江北学究毕竟是怪汉!他这一死,也值得我们惊异的。”
“最可纪念的,他在生理学大会里的那种勾当,你还记得吗?”D君说了,仰天大笑了一阵;我想起这生理学大会,是我们结合朋友的起点,更笑个不住,连涕泗都直喷出来。过了一歇,D君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他摸出一方手帕,揩了眼睛,再把面上的脂肪质拭去,又整了眼镜,站起来双手提了一茎司帝克,做出十分之三的拱手式,连说一声“再会,再会”的辞别去了。D君这一副光洁而带有女性的举动,使我更想起当时的盛况。因为我们在同学的时候,我们曾为D君取了一个绰号,叫做苏州阿姐。他是苏州人,说话非凡的柔嫩,他的举动羞涩地一点没有丈夫气的,他的脸儿光滑圆润,自有人工所不能及的红白相映的色调,尤其叨人欢喜。现在他也长到成人了,面上虽是略带黝黑的人世间的苦味,那种伶俐的风度中,可还存有一点当年的秀美哩!
说到D君,联想到江北学究,是个很适当的机会。
他们俩是仇敌,又是一个很好的对照。因为江北学究,在那时我们朋友中算他年纪最大,脸儿茶褐色的,嵌进一双赤红而乌黑的瞳子,活像一个城隍庙里的火神像,他的头发过了三四个月还不想剪去,是一个最不洁净、最奇丑的人。他的手里,一天到晚拿着一卷油光纸石印的小字的书。无论到课室里,到运动场上,只管看这么的小字书。
于是把他的江北口音,和学究行为合拢来,便替他加上了这个头衔。
我的宿舍里有四张床铺,我占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对面是T君的位置,但T君的家离学校不远,时时回到家里,这床铺等于虚设的。其他二张:就是D君和江北学究二人面对面的床铺了。我和江北学究,虽是同班的,但先前是不相来往的,从第二年同一间宿舍了后,才结成特殊的情谊。那时D君是新入学生,一切事情,都听从我的指挥;这间宿舍里,我的势力比较最大的了。
有一天,江北学究偶然住在校外去了。我和D君在江北学究的床底下,发现一堆乱书,大约就是他平常手不忍释的东西。什么《七侠五义》呀,《今古奇观》呀,《珍珠塔》呀,《野叟曝言》呀,《玉蜻蜓》呀,《红楼梦》呀,《再生缘》呀;这些大小不一的石印小字书,总共有一百多本。我又把他的床帐挂起来,他的被褥大约有几个月不洗了,一阵汗腥的臭气,直冲出来;接触到D君的纤弱的神经,D君禁不住惊退数步。我细细的翻起棉被来一看,床角里塞满了污衣和破袜一类肮脏的东西。在枕子的底下,又发现一本像经多人或屡次翻阅烂熟的石印小字书,这本书叫做《男女卫生必读》。这时才始惊异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
后来我们的脾气,大家一天熟悉了一天了。我们纠集了邻近房间里的同学,组织了一个生理学大会,推江北学究做主席,每星期六晚间,大家约了开一次会议。开会的时候,江北学究一个人盘坐在自己的床上,我们七八个人大家一齐蜷缩在他对面的D君的床上,静肃地听他说法。
他说话之先,举起两手来,把他胡髭拈一拈,脸儿仰向在帐顶上,作思索的神气。D君每逢他做出这么形状,总是笑个不止,而他神色从容,静待D君笑毕,然后提出男子生殖器的什么,女子生殖器的什么,男女……时的什么,女子乳房的什么,男子女子……什么等问题。不但有详细的说明,而且做出手势来证实。他讲毕了,就请我们发问。我们中间偶然有质问他的,他也不惮烦琐,引了许多证例来说明。散席的时候,他下床来,正正经经的向我们拱了手说:“乱道,乱道!”像他这种工夫,至少曾在国会里当过几届议员,或是在大学里当过多年教授,我们没一个不佩服他的。到了邻室的参加的同学们,回了自己的房间;D君在把自己床上的被褥细心整理,这时候江北学究就放出强暴的手段来。抱了D君倒在床上,吐出强调的温言说:“吻香,吻香。”那D君被压在他的身下,在咕噜地吐出苏州特有的怨言说:“讨厌”,“胡子加长”,“勿要操砙”……他这痛快的一来,等到D君哭出眼泪来,或是经我调解了,才始休止。
江北学究他虽然有这种伎俩,可是在平常,——除了会议与胁迫D君以外——他深藏若虚,毫不露过些微奇异的动作。在课室里,总是用功听讲;在自修室里,也是埋头的看书;在走廊里,握了一卷小字书,踱来踱去,像在深思远虑以应变大事的一般;在运动场上,他伏在墙角里,有时呆望足球战争的剧烈紧张,有时默认随手所带的小字书。他的学生资格的破产,就在这一年将近暑假的时候。那天上数学课,他伏在课桌上打瞌睡,睡得大浓了,不知不觉地离了座位,颠仆到地上了,于是哄堂大笑起来,功课无形停顿。那位数学教员是有名的利害家伙,绰号叫做活剥皮。看了这番情形,就跳下讲台,一手把江北学究拉了起来;这江北学究经他用力一拉,胸怀里藏着零星的东西,一齐掉下来,内中有干牛肉、花生米、香蕉糖、咬过的面饼,和一本石印小字的《男女卫生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