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钊主张“文以载道”,不喜欢看小说(虽然他自己是做过小说的,“前《甲寅》”上登过他做的《双抨记》),他说,“愚夙不喜小说,红楼从未卒读。”因为这样,所以《甲寅》周刊中骂白话文的句子,虽然东现一鳞,西露一爪,闪光缎似的煞是好看,但还没有骂过白话小说,对于被“梁任公献媚”过的“小生”们提倡以白话小说为白话文的范本之一种这件事也未曾见他骂过,这未免有些美中不足,未极卫道之能事。现在好了,有人来提醒他,代他骂了。《甲寅》周刊第五号第二十一至二十二页中登着一个姓汪的通信,录之如下:
……大著屡斥白话文贻误青年,自是正论,然吟龙以为其弊犹不止此。往者语体初兴,未有教本,不得已而摭拾《水浒传》《七侠五义》等小说为范。天下青年,趋之若鹜。当时吟龙谬膺讲席,曾著一论,以为庚子拳祸,远因实种于流毒社会之武侠小说,故拳党之所崇奉,不外孙悟空、黄天霸一流。然拳祸虽烈,要不过一时一地,非如现时之遍地皆匪也。今号称先觉者,更率青年而归焉,几何不胥天下而沦于盗薮也。友人某君,尝言读《水浒传》三日,便有敢笑黄巢不丈夫之感(《水浒传》所载宋江诗)。今之怀抱利器,郁郁不得志者,何可胜数,而足以导人为盗之下等说部,又倍蓰《水浒》等传而无算。将来趋势,不问可知。古圣著书,防微杜渐,今乃极力宣传鼓吹于盗之为,是可叹也。
于是章士钊也喟然叹曰:
白话之弊,诚如尊言。此于厘正文体而外,更增一义,忧时君子,毋忽斯言。
这样一吹一唱,虽然一个是短短几行,一个是寥寥数语,而卫道之诚,“忧时”之切,溢于言表,其有功圣门,殆过于刻在《古文观止》里的那篇《原道》;我想“九原有知”,韩愈当兴“后生可畏”之感矣。
我看到“毋忽斯言”一句以后,顺手翻下一张,发现奇迹了!原来从第二十四页起登着一篇什么《光宣诗坛点将录》,又是一个姓汪的的大手笔。我看了这个题目,颇觉纳罕:这《点将录》好像不是“载道”之文ㄋㄚ!嘴巴正发疑问,眼睛已经关到几个字了:“托塔天王晁盖,天魁星及时雨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ㄚ!
奇怪ㄧㄚ!这些姓名不是出在那“流毒社会之武侠小说”
水浒上的ㄇㄚ?夫“今号称先觉者”们“摭拾《水浒》
……为范”,“率青年而归焉”,已不免使有心人兴“几何不胥天下而沦于盗薮也”之慨矣。虽然,那些“今号称先觉者”们,实在不必去怕他的,因为“以北方朴实默持风会者有年”的王树木冉曾经说过“然爝火之光,万难久烛。是在有力者之设法挽回耳”这样一句话的。而且王某又说,“孟子曰,以时考之则亦可矣。”(谨案,我曾经读过一部监本《四书》,只有《孟子》的《公孙丑章》句下有“以其时考之则可矣”一句。王某所引的,大概是出于赵岐的《孟子题辞》中所谓“又有外书四篇”里头ㄅㄚ;或者别本《孟子》中有这样一句,正如《红楼梦》第九回中李贵说的“第三本时经”中有“呦呦鹿鸣,荷叶浮萍”
两句一样,也说不定。)章士钊毅然答道,“孟子果不吾欺,先生之道仍当大明于世。”由是更可证明“今号称先觉者”们之不足畏矣。可是章士钊不能这样随便!他是以“图正时趋”自任的!那么,他刚说过“忧时君子毋忽斯言”,言犹在耳,而“托塔天王晁盖…………”字样遽尔出现,仆不敏,窃不免“心上有杞天之虑”矣,盖恐“将来趋势不问可知”也。若之何哉!若之何哉!
转念一想,学士大夫当不至卤莽若此:前张反对读《水浒》,后张即出现“托塔天王晁盖…………”,此必有深意存焉。——噫!我知之矣!我忽然想到小时候读过一部监本《书经》,《洪范》中有这样几句:“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还有,做《原道》的那个姓韩的《拘幽操》中说过:“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还有,不知谁说过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还有,也不知是谁做的两句:“大人大人大大人,大人在三十三天天上给玉皇大帝盖瓦;卑职卑职卑卑职,卑职任十八层地狱底下替阎罗老子挖煤。”“还有,还有,——够啦,够啦,不用尽数啦,这几个例尽够做公式啦。”小孩子们算得什么东西!你们要想舒服吗!你们看不懂文言,你们就想‘以白话文掩其不能’吗!读白话文还不够,还要读白话小说以图愉快,你们真会享福!哼!你们也配享福!!
你们要知道!《水浒》是诲盗之书!你们敢“趋之若鹜”!你们便是想做强盗!这还了得!
这样的怒目训斥“小生”过后,回顾头来,忽然看见有“于并世诸贤多所亲炙”而尚未“归道山”者在那儿续“瓶水斋主人”的《乾嘉诗坛点将录》,那是当然非表彰不可的丫!你想,“于并世诸贤多所亲炙”,这当然也是并世之一贤了;此一贤虽尚未“归道山”,但他有两个朋友“已归道山”了,那么,此一贤距“归道山”之日自必不远了:《点将录》
虽未必是载道之作,但“古已有之”,则“续为之”自然“亦艺林一掌故也”了。将“归道山”之“贤”“续”前人之《点将录》,这点是老名士的风雅,乌可不表彰乎?举一个同样的例,更可以明白些:如青年男女们(尤其是学生)自由恋爱,这是非痛骂为“伤风败俗”不可的;若将“归道山”的“贤”们要嫖相公,要讨小老婆,要雇上坑老妈,那当然非恭维为“名士风流”,“此老兴复不浅”不可了。写到这里,又想着几句格言:(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二)“三年媳妇熬成婆。”(三)“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照这些格言看来,现在这班看《水浒》的小孩子,虽然一时禁止他们看,其实他们不会吃亏的,因为到了他们将“归道山”的时候,当然也可以用《水浒》来做《点将录》的。
他们自己有了用《水浒》做《点将录》的资格,自然,也就有禁止他们的后辈看《水浒》的资格了。
《〈甲寅〉与〈水浒〉》已经写完了,因为这一页排到这里,还缺几行,因此再写几句话来补白:
章士钊对于做白话文者的批评,他自己以为是骂,洋洋得意;别人也以为他是骂,愤愤不平。独我所见却有不同,我觉得有好些话都是恭维。现在举几句重要的,“髦士以俚语为自足”;“群饮狂泉,黄钟毁弃”;“国家设学,且惟摧毁国学是务”;这都是我们所日夕馨香祷祝希望他实现的事;承章行严先行指出,敢不益勉乎?其尤精绝者为“更越十年,将求稍识字者而不可得”一语;能有此幸事吗?我真惊喜欲狂矣!因为中国人而能不识得汉字,则国利民福之期必不远了。我希望章先生之善颂善祷百发百中。思想革命之先驱者夏穗卿先生说得好:“中国文字欲其与世界进步之局势相叶,必须改易;但白话决不能为役。”夏先生连白话都还不能满足,而我们还只能比主张古文的进了一步,仅仅主张白话,能不羞愧!(不过夏世兄未免太“不象贤”了!)二九,八,一九二五(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30日《国语周刊》第12期,署名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