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人大概不能了解诗,只能了解小说戏剧,因为小说戏剧有事件,而诗则除了叙事诗以外,差不多没有事件。其实,小说之中没有事件可说的尽多,近代自然主义的小说,其事件往往尽属日常琐屑,毫无怪异可言,即就剧而论,也有以心理气氛为主,不重事件的。在这种艺术作品的前面,这类人就无法染指了。
作品的梗概不消说是读者第一步所当注意的。但如果只以事件为兴味的中心,结果将无法问津于高级文艺,而高级文艺在他们眼中,也只成了一本排列事件的账簿而已。
其次,同情于作中的人物,以作中的人物自居者,也属于这一类。读了《西厢记》,男的便自以为是张君瑞,读了《红楼梦》,女的便自以为是林黛玉,看戏时因为同情于主人公的结果,对于戏中的恶汉感到愤怒,或者甚而至于切齿痛骂,诸如此类,都由于执着事件,以事件为趣味中心的缘故。
较进步的鉴赏法是耽玩作品的文字,或注意于其音调,或玩味其结构,或赞赏其表出法。这类的读者大概是文人。一个普通读者,对于一作品亦往往有因了读的次数,由事件兴味进而达到文字趣味的。《红楼梦》中有不少的好文字,例如第三回叙林黛玉初进贾府与宝玉相见的一段: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何曾见过她。’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看着面善,心里倒象是旧相识,恍若远别重逢一般。’……”
在过去有青梗峰那样的长历史,将来有不少纠纷的男女二主人公初会时,男主人公所可说的言语之中,要算这样说法为最适切的了。这几句真不失为好文字。但除了在文字上有慧眼的文人以外,普通的读者要在第一次读《红楼梦》时就体会到这几句的好处,恐是很难得的事。
文字的鉴赏原不失为文艺鉴赏的主要部分,至少比事件趣味要胜过一筹。但如果仅只执着于文字,结果也会陷入错误。例如诗是以音调为主要成分的,从来尽有读了琅琅适口而内容全然无聊的诗,不,大部分的诗与词,完全没有什么真正内容的价值,只是把平庸的思想辞类,装填在一定文字的形式中的东西,换言之,就是靠了音调格律存在的。我们如果执着于音调格律,就会上他们的当。小说不重音律,原不会像诗词那样地容易上当,但好的小说不一定是文字好的。托斯道夫斯基(Dostoyevski)的小说,其文字的拙笨,凡是读他的小说的人都感到的,可是他在文字背后有着一种伟大吸引力,能使读者忍了文字上的不愉快,不中辍地读下去。左拉的小说也是在文字上以冗拙著名的,却是也总有人喜读他。
一味以文字为趣味中心,仅注重乎文艺的外形,结果不是上当,就容易把好的文艺作品交臂失之,这是不可不戒的。中国人素重形式,在文艺上动辄容易发生这样的毛病,举一例说,但看坊间的《归方评点史记》等类的书就可知道了。《史记》,论其本身的性质是历史,应作历史去读,而到了归、方手里,就只成了讲起承转合的文章,并非阐明前后因果的史书了。从来批评家的评诗、评文、评小说,也都有过重文字形式的倾向。
对于文艺作品,只着眼于事件与文字,都不是充分的好的鉴赏法,那么,我们应该取什么方法来鉴赏文艺呢?
让我在回答这问题以前,先把前节的话来重复一下。
文艺是作家的自己表现,在作品背后潜藏着作家的。所谓读某作家的书,其实就是在读某作家。好的文艺作品,就是作家高雅的情热,慧敏的美感,真挚的态度等的表现,我们应以作品为媒介,逆溯上去,触着那根本的作家。托尔斯泰在其《艺术论》里把艺术下定义说:
“一个人先在他自身里唤起曾经经验过的感情来,在他自身里既经唤起,便用诸动作、诸线、诸色、诸声音、或诸以言语表出的形象来传这感情,使别人可以经验同一的感情——这是艺术的活动。”
“艺术是人类活动,其中所包括的是一个人用了某一种外的记号,将他曾经体验过的种种感情,意识地传给别人,而且别人被这些感情所动,也来经验它们。”
感情的传染是一切艺术鉴赏的条件,不但文艺如此。
大作家在其作品中绞了精髓,提供着勇气、信仰、美、爱、情热、憧憬等一切高贵的东西,我们受了这刺激,可以把昏暗的心眼觉醒,滞钝的感觉加敏,结果因了了解作家的心境,能立在和作家相近的程度上,去观察自然人生。在日常生活中,能用了曾在作品中经历过的感情与想念,来解释或享乐。因了耽读文艺作品明识了世相,知道平日自认为自己特有的短处与长处,方是人生共通的东西,悲观因以缓和,傲慢亦因以减除。
好的文艺作品,真是读者的生命的轮转机,文艺作品的鉴赏也要到此境地才是理想。对于作品,仅以事件趣味或文字趣味为中心,实不免贻“买椟还珠”之消,是对不起文艺作品的。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试看孔子对于《诗》的鉴赏理想如此!
我们对于文艺,应把鉴赏的理想提高了放在这标准上。如果不能到这标准的时候,换言之,就是不能从文艺上得着这样的大恩惠的时候,将怎样呢?我们不能就说所读的作品无价值。依上所说,我们所读的都是高级文艺,是经过了时代的筛子与先辈的鉴别的东西,决不会无价值的。这责任大概不在作品本身,实在我们自己。我们应当复读冥思,第一要紧的还是从种种方面修养自己,从常识上加以努力。举一例说,哲学的常识是与文艺很有关联的,要想共鸣于李白,多少须知道些道家思想,要想共鸣于王维,多少须有些佛学趣味。毫不知道西洋中世纪的思想的,当然不能真了解但丁(Date)的《神曲》,毫不知道近代世纪末的怀疑思想的,当然不能真了解莎士比亚的《汉默莱德》。
十二读者可自负之处
文艺不但在创作上是人的表现,即在鉴赏上亦是人的反映。浅薄的人不能作出好文艺来,同时浅薄的人亦不能了解好文艺。创作与鉴赏,在某种意味上是一致的东西。日本厨州白村在其《苦闷的象征》里,曾名鉴赏为“共鸣的创作”,真的,鉴赏不失为一种创作,只是创作是作家的自己表现,而鉴赏是由作家所表现的逆溯作家,顺序上有不同而已。
真有鉴赏力的读者应以读者的资格自负,不必以自己非作家为愧。艺术之中,最使人易起创作的野心与妄想的,要算文艺了。听到音乐上的名曲时,看到好的绘画或雕刻时,看到舞台上的好的演剧时,普通的人只以听者观者自居,除了鉴赏享乐以外,无论如何有模仿的妄想的人,也不容发生自己来作曲弹奏,自己来执笔凿,或是自己来现身舞台的野心。独于文艺则不然,普通的人只要是读过几册文艺书的,就往往想执笔自己试作,不肯安居于读者的地位。因为文艺在性质上所用的材料是我们日常习用的言语,表面看去,不比别种艺术的须有材料上的特别练习功夫与专门知识的缘故。鉴赏是共鸣的创作,这是由心情上说的。实际的文艺创作毕竟有赖于天才,非普通人所能胜任的事。文艺上所用的材料虽是日常语言,似乎不如别种艺术的须特别素养,但言语文字的驱遣究竟须有胜人的敏感和熟练,其材料上的困难,仍不下于别种艺术。
例如色彩是绘画的材料,色彩的种类人人皆知,而究不及画家敏感。又如音乐的材料是音,音虽人人所能共闻,音乐家所知道的究与寻常人有不同的地方。以上还是仅就材料的言语文字说的。文艺是作者的自己表现,文艺的内容是作者,作者自身如别无可以示人的特色人格(这并非仅指道德而言),即使对于言语文字有特出的技巧,也是无用的事。
文艺鉴赏本身自有其价值,不必定以创作为目的。这情形恰和受教育者不必定以自己作教师为目的一样。不消说,好像要作教师先须受教育的样子,要创作文艺先须鉴赏文艺。但创作究不能单从鉴赏成就的。不信但看事实:
自各国大学文学科毕业者合计每年当有几万人吧,他们在学时当然是研究过文艺上的法则,熟谙言语文字上的技巧的了,当然是读破名著富有鉴赏力的了,而实际上全世界有名的作家还是寥寥,并且有名作家之中,有许多人竟未入过大学的。俄国的当代名小说家高尔基听说是面包匠出身。有许多人虽入过大学,却并不是从文科出来。俄国的契诃夫是医生的出身,日本的有岛武郎是学农业的。
鉴赏文艺未必就能成创作家,这话听去,似乎会使诸君灰心,实则只要能鉴赏,虽不能创作也不必自惭,因为我们因了作品的鉴赏,已与作家作精神上的共鸣了,在心情上,已把自己提高至和作家相近的地位了。真有听音乐的耳的,听了某名曲所得的情绪,照理应和作曲者制曲时的情绪一样。故就一曲说,在技巧上,听者原不及作者,而在享受上,听者和作者却是相等的,只要他是善听者。
作家原值得崇拜。自己果有创作的天才,不消说也应该使之发挥,但与文艺相接近的人们,如果想人人成作家,人人有创作的天才,究竟不是可希望的事。与其无创作上的自信,做一个无聊的创作者,倒不如做一个好的读者鉴赏者。我们正不必以读者自惭,还应以读者鉴赏者自负。
十三由鉴赏至批评
关于文艺鉴赏,已费去不少的纸数了。这里试把话题移至文艺批评去吧。
其实,鉴赏本身已是属于批评范围以内的事。所谓文艺批评者,种类很多,有什么印象的批评、历史的批评、科学的批评、社会的批评等等,批评的含义普通分为批难、称赞、判断、解释、比较、分类等等。毕竟只是以鉴赏为出发点的东西,无论何种批评都可作为鉴赏的发表。
因了鉴赏者的性格,于是批评乃生出许多的种类来。
创作的材料是实生活,批评的材料是创作。创作者玩味了实生活而生出创作,批评家玩味了创作而生出批评。
故创作者就是生活的鉴赏者,而批评家就是创作的鉴赏者。把生活玩味了,在生活上发见了某物(SomeThing),有伎俩发表出来,对于生活,想使大众共喻的,是创作者。把创作玩味了,在创作上发见了某物,有技俩发表出来,对于创作,想使大众共喻的,是批评家。
批评是鉴赏的发表,我们可以沉默地去享乐文艺,也可以把自己所享乐到的传给别人,前者是普通但以鉴赏为目的的所谓读者,后者是批评家。中国是文字的国家,文艺批评的历史很古,从来汗牛充栋的注释家的著作,以及一切诗话、词话、文论等等,都是文艺批评。但可惜大半都汲汲于文字上,琐屑不堪,和近代各国的所谓文艺批评者差不多是全不相同的东西。这也不只中国古来如此,文艺批评的成为一种有势力的趣向,至于产出所谓文艺批评的专门家,在西洋也是近代的事。
文艺批评在现代已俨然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这种职业完全是近代的产物。因了交通印刷的便捷和普通教育的发达,接触文艺的机会较前丰富,文艺在现代已成了和日常茶饭一样的生活上需要的东西,有需要就必有供给,于是不但创作是专门职业,连批评创作也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了。古代未有如此条件,连职业的创作者尚且没有,何况职业的批评家呢?
文艺批评的任务一方是阐发作品,指导读者,一方是批评作品,指导作家。文艺批评家可以说是读者和作者所共戴的教师。伟大的文艺批评家应该就是人生全体的批评家,因为文艺批评是以作家的创作为对象的,创作是通过了作家的心眼的人生的表现,批评家的批评直接是批评创作,间接就是在批评人生。试看,托尔斯泰、拉斯金(JRuskin)、泰纳(Taine)、培太(WPater)、勃廉谛尔(Brunetiere)等诸大批评家,哪一个不就是伟大的人生批评家?
或者有人要问,“批评家的地位在作家以上吗?”这原不能一定,批评家之中有好的坏的,作家之中也有好的坏的。如果离开了人,抽象地但就批评与创作二事来说,则批评究是知识的产物,创作究是天才的产物,性质不同,无法品定孰优孰劣的。即使勉强品定了也是毫无意义的事。
作家可以不把批评家的批评为意而从事其创作,批评家也可以不管作家的好恶而发抒其批评。彼此有其自由的立场,可各不相犯。一味迎合批评家的意向的不是好作家,拘于主观或以私意品骘作品者,不是好批评家。
作品是作家对于人生的叫喊,批评是批评家对于作品的叫喊。作品因了批评增加社会性,也因为愈有社会性,愈有批评的必要。文艺在今日已不是少数人茶余酒后的消遣品了,文艺批评亦将随着愈显其重要性吧。
十四创作家的资格
鉴赏文艺并不以创作为目的,鉴赏本身自有其价值,普通接触文艺的人不必以读者自惭,不必漫起创作的野心,这是前面所屡说过的事。但我不能断定我们的读者之中,全没有创作的天才者或志望者,虽然不能详尽,不能不把创作的大要加以叙述。又,即为一般无志创作的文艺鉴赏者起见,也有略谈创作法的必要。创作与鉴赏本来是同一的心的作用,所差的只是创作是由内部表现于外部,鉴赏是由外部窥到内部而已。全不知建筑学者,不能真正理解建筑的美,非知创作的大略者,不能有真正的鉴赏。
首先须说的是创作家的人。文艺是作家的自己表现,“自己”如无价值,所表现出来的作品也就难能有价值。
“文如其人”,古人已早见到了。文艺创作的方法,单从形式的文字技巧上立论,究竟免不了浅薄,根本上还应从人的修养着手才行。不消说,文艺之中有各种部门,创作家的资格也可因了其所从事的部分而有不同的。举例来说,诗与小说同为文艺而性质有异,诗人比较地须有寂寥孤独之处,小说家究非沉到社会里去作社会人不可。诗人需要情热,小说家需要冷静。这样,就了文艺各部门比较创作家的性格,原是很有意味的事。但我们无此余裕,以下试就了文艺全范围,来把创作家的资格略加考察吧。
即不把文艺的各部门分别,就文艺的全范围来说,创作家的资格也可从种种例举,至于不遑枚举吧。今但就我所认为最重要的举出两项,一是锐利的敏感,一是旺盛的热情。二者是文艺创作家最重要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