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快过完了。这一年中,世界的大事,我们所记得起的有空前的日本大地震,在法国人占领德意志土地,有墨西哥革命;在中国,有临城大劫案,有黎元洪退位,曹锟登基,“宪法”公布,有大同教谣言,有数年来连续着的在各省的南北战争,最近还有苏浙风云。我们虽不信“今年是阴历癸亥,照例是个不祥之年”的话,但也不能不说今年是多事之年了!
在这多事的一年中,我国教育界的经过如何?有什么值得我们回顾与记忆的大事?教育原是不能绝对地超然独立与周围毫无关系的东西,国内大势既糟到如此,这一年来,教育界的没有好印象给我们,也许是当然的事。但平心而论,教育界究处着比较地先觉的位置,有着比较地独立的可能的,教育的良不良,如果一味要委责于周围的情形如何,未免太自恕了!我们试以此见地为立脚点,把这一年来的教育界的情形来一瞥吧!
固然,“不如意事常八九”,教育界方面偶然有一二出于意表的事,原不好就算特别;只是在这被认为不祥的一年中所留给我们的可痛可羞的事,在质的方面已经特别,而在量的方面也不为少。
最足使人感着苦痛而惊为破天荒的怪事的,要算三月中浙江一师所发生的毒案了;同时受祸的二百数十人,其中十分之一不免于死亡。这件事情虽已经过第一次的法庭判决,但实在带有几分滑稽,不能将真相完全宣示,使人得到完全的了解。不知道其中究有着什么说不出的黑幕!
在这件事过去许久以后,所留给人们的悲惨的印象渐渐地淡漠下去,大家都安于运命中,以为意外的破坏当不至再光顾可怜的教育界了;孰知东南大学的火灾,又在今年将终的历史上添了一件可悼的事!不幸呵!教育界!
自然,这类的事大部分可以说是属于天灾,但人事方面的可叹的事也正不少。
文化中心的国立大学校长蔡孑民氏,却于盛倡好政府主义以后不久而转倡不合作主义,依然只有“背着手”。
从此北京的教育界又成和政治界对立的状态,而国民优秀分子的学生的血竟溅在国民代表聚会的议院门前。结果,除牺牲了无数青年的无数光阴以外,一无所得。不合作的终于作,无人格的也依然无,这总算得可怜而可羞吧!
大事小事都看一看,中国近世教育史中,到了这一年真是丑象百出了!公立学校方面,每换一个校长总有一篇照例文章:旧的抗不交代,新的由抗争而妥协;出钱私和的也有,亏款潜逃的也有。官厅漠不追究,社会也视若无睹。至于私立学校方面,“当仁不让”卷款出奔的,挂大学招牌诈财的,登广告骗邮票的,……虽不是罄竹难书,却也指不胜屈。教育界底人格呵!
学生为不足重轻的事而争打,赶校长,次数虽未必比往年少,这还不是今年开的新纪元。而捣猪窝的运动,倒是政治史和教育史的大好材料。
“太太生日丫头磕头,丫头生日丫头磕头”,总是丫头晦气。千不是万不是,教育的一切罪恶都归到学生身上。
新文化运动的教育家们抱着这样的成见,由他们所承受的数千年的中国人的复古思想,就发出了许多复古的主张。
教育界的前途在这一年中很显开倒车的倾向了。
其实这页丑史的功劳,学生实在不配享受大勋位的荣典。利用学生的是谁?纯粹教育者所集合的教育会,有哪一个不是因选会长而闹得乌烟瘴气?而我们浙江对于本年的教育联合会,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没有人愿吃劳苦,居然官僚式地就近派代表参与吗?这就是教育者的精神了!至于教育行政最高机构的拍卖,也是中外空前的创闻!用这种精神所演成的事实,怎能不在历史上留些可羞的痕迹呢?
除了这种的记载以外,可以引起我们注意的就是些根柢不固杂乱开着不会结果的花了。或者相形之下可以算得不拙吧!
最值得注目的就是看似矛盾而实都有提倡必要的两件事,在教育界里出现了:一是科学教育的输入,一是国学整理的鼓动。从表面看来似乎前一件由推士博士率领了许多人,藉着公私机关之力,在各地竭力鼓吹宣传了一年,应该有较大的影响,但是它的结果,除了几种测验之外,可说是在教育界里分毫不生效力。或许是科学的种子本来非五年十年不发芽的,现在是已在教育地界里暗暗地下了种子,我们不易看出吧。但在国学整理的方面,自梁启超等鼓动了之后,他的影响到教育界的势力实在不少,我们只要把这一年来的出版物检一检就能明白。我想这两者全是和我们国民脾胃合不合而起的分别。而教育界复古的倾向,从此也表现得更明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时代或者又要以今年为关键而再现了吧!
前一两年在中国教育界里流行极一时之盛的是设计教学法,今年又把从美国输入的道尔顿制起来代替了。我不敢说道尔顿制本身的价值不及设计教学法,或是在中国的现在的情境下面,前者不如后者的适宜,我却敢断言,一年来道尔顿制的结果总不如设计教学法的大。这也和我们国民的脾胃是大有关系的。数千年来,中国教育的精神本是有许多地方和道尔顿制相合。从旧有教育的精神所培植成功的寄生虫,仍旧满布在国民的脾胃里,现在又遇到同样的饮食料进出,这些寄生虫当然马上要活动起来。这是道尔顿制前途的大障碍,也就是眼前施行道尔顿制者所实感的困难。
还有,大学的勃兴也是近来可注目的一件事。把Univisity译做大,已是不成译了。再在这个不大的Univisity前面加了什么师范、什么艺术,这竟成什么话呢?然而这也确是一年来中国几个大教育家大出风头的大运动。
由学制会议在空中放了几响无边际的大炮,确实在教育界里开了不少的方便之门。最作怪的要算混合教授了,由专以营利为目的的几家书坊急切杂乱地编译了许多混而不合的教科书,强学生硬食料理不调、烹煮未熟的东西,怎叫他不生胃病呢?
综计这一年来的教育界,所可勉强称为好的事情,都还是未成形的一点萌芽,算不得什么具象的东西。或者竟止是一种从别家病人那里抄录来的一张药方,不但没有药,即使有了药,合乎所患的病与否也无把握。而所谓坏的处所,却都是赃论确凿,无论你怎样解辩也无法国护的事实。这不能不说是教育界的耻辱了!
这耻辱何时能雪?就现在情形看来,原没什么把握可说。因为二十年来教育状况都没曾使我们满意过。转瞬就是新年,我们姑且循了例来对于教育界提几种希望吧:
一、中国教育的所以不良,是否原于学制,姑不具论。既大吹大擂地改了学制了,希望速将课程审定,学校与学校间衔接规定,新的赶快设立,旧的赶快废除。象现状新旧并存,实令人茫无适从。须知光是三三制二四制等类的空名词,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没有药的药方,有了也没有用。
二、希望对于各种教育思潮方案等有确实的信念和实际的试验。杜威来就流行“教育即生活”,孟禄来就流行“学制改革”,推士来就流行“科学教育”,罗素来就自负“国学”和什么。忽而“设计教学”,忽而“道尔顿制”等类的走马灯式的转变,总是猴子种树难望成荫的。
三、日本式的教育固然不好,但须知美国式的教育也未必尽合于中国。参考或者可以,依样葫芦似地盲从却可不必。赶快考案出合于中国的方案和制度来才是!但把“手工”改为什么“工用艺术”,把国语英文并称“言文科”,是算不了什么大发明的。
四、希望教育者自爱,对于学校风潮有真实的反省,多现在的状况,学潮是难免的。不,如果在现状之下学生不起风潮,反是奇怪的事了。愤激点说,我以为中国教育的生机的有无,全视学生能作有意义的廓清运动——所谓“风潮”与否?学生真能有识别力,真能闹“风潮”,中国教育或者还有希望!可惜现在一般的所谓“学生风潮”,或是被人利用为人捧场,或是事理不清一味胡闹,程度还幼稚得很!
五、希望教育者凡事切实,表里一致。离了以办教育为某种事业的手段的恶劣观念,赤裸裸地照了自己的信念做去。教育在某种意味上可以说是英雄的事业,真挚就是英雄的特色。
教育界诸君啊!我为闷气所驱,已把要说的话毫不客气地说了。说错的地方,伏求指正,对不起的地方,伏求原谅。我不幸,也是教育界中的一人,从今以后大家努力吧。再过几日就是一九二四年元旦,恭贺新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