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第十三章》
我们之所以会有忧患,是因为我们有自我的存在。如果我们忘掉自我,我们还有什么忧患的呢?
老子所说的“无身”,也就是“无我”。老子认为,人一旦达到“无我”的境界,就没有什么忧患了。
道家一向呼吁“无我”的最高境界,老子以及后来的庄子都是如此。道家的另一本经典巨著《庄子》中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有一天,庄子打柴回来,很累,就躺在自己的茅屋旁睡着了。恍惚中,庄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他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竟然忘记了自己原本是庄周。
突然间醒来,惊惶不定之间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庄子很惊诧,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方知原来是自己。
这是《庄子》里一个有名的故事,这个故事一般称作“庄周梦蝶”。在这个故事里,庄子不知是自己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子呢?
在一般人看来,一个人在醒时的所见所感是真实的,梦境是幻觉,是不真实的。醒是一种境界,梦是另一种境界,二者是不相同的;庄子是庄子,蝴蝶是蝴蝶,二者也是不相同的。
但这不是庄子的感受。
只有参透“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真正内涵是努力使自己达到“无我”的境界,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才能看清人世的本来面目,才是洞察人世的来龙去脉,才能跳出人世的纷扰,才能回归人的本性,就像大梦醒后才知大梦一样。李白《古风》云:“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也就是说庄周与蝴蝶已经“物化”为一体了。庄子已经看不到自己,而是和自然合二为一了。这就是“无我”。
对此,可以做以下推理:如果“我”一会儿可以是庄周,一会儿可以是蝴蝶。那么,“我”到底究竟是什么?就成了不确定的了。所以说,“我”之所在是始终处于变幻不定之中,庄子称之为“物化”。
庄子认为:世上万物,尽管千变万化,都只是道的物化而已。庄周也罢,蝴蝶也罢,本质上都只是虚无的道,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这叫“齐物”。
“齐物”和“物化”的本质就是“物”“我”两忘,也就是“无我”。
庄子的这种“物”“我”两忘,其实是对老子“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继承和发展。
关于老子的“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王国维给我们做了很好的阐释。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老子这里的“无我”,不仅是指四肢肉体会“无我”,连精神也要“无我”。按照老子的“无我”哲学,我们还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世间的其他动物或植物本身并不卑贱,人自身也并不高贵。大家都是平等无二,合二为一的。认识到这一点。才能达到“无我”的人生最高境界。
爱因斯坦在发现短程线理论前,就经过长期的观察、测量和计算。他简直成了“一个中了魔的人”。一次,他从梯子摔到地上,家人将他抬到床上。可是,爱因斯坦却仍沉醉在他的理论思考之中,向众人提出问题:“为什么下落者要笔直地掉下来呢?”弄得家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是这样长时间专注地思考之后,短程线理论诞生了。北宋王安石《老子注》说:“圣人,无我也。有我,则与物构,而物我相引矣。万物,敌我也,吾不与之敌,故后之。”也就是说“得道”的人都必须达到“无我”的状态,否则,就会“与物构”,思维就会受到世俗的左右,就无法做正确的判断了。
科学理论的创立是“无我”的产儿,艺术作品的问世也同样离不开“物我两忘”的精神。
一天,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来到罗丹朴素的乡间住宅。他走进了罗丹的工作室。罗丹带他参观自己的近作——一个女性半身像。他审视着这幅作品,对茨威格说:“只有那肩膀上面,线条仍旧嫌太硬。对不起……”
说着说着,他就顺手拿起一把小刀细心地修起这座雕像,旁若无人地干了一个多小时,没和客人说一句话。除了创造他理想中的雕像之外,他把什么都忘记了,好像天地间只有工作的存在。当他修整完雕像,用湿布将它盖上,便向门口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忽然发现了客人的存在。他一惊,连忙说:“对不起,先生,我简直把你忘记了。”
虽然茨威格被冷落了一个多小时,但他却认识到:“一个人可以如此完全忘记了时间与整个的世界,这个认识,使我得到了空前绝后的感动。”
回到现实中来,如果我们将老子的这种“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智慧予以总结,至少有以下几点:
(1)通过瞑目存神,屏息万缘,而忘掉自己的四肢五体,从而使灵魂逍遥自在。
人类的身体就是一个很大的障碍,我们不得不去每天为它谋衣糊口,去奋斗,去抗争,自然会惹出许多的烦恼和痛苦来。等到我们物我两忘,就不受时空的限制,心中无有牵挂障碍了,赤洒洒,圆陀陀,光灼灼而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自然也就不会为了那些衣食住行而操心烦恼了。那个时候,我们还会有什么灾难和不快呢!
司马迁《史记》说:“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2)将生死寿夭、苦乐悲欢、是非荣辱、高低贵贱放在心上是愚人的悲哀,这样的人还在“有我”的境界里苦苦挣扎。在老子看来,既然人间的生死寿夭、苦乐悲欢、是非荣辱、高低贵贱没有什么区别,是虚幻不实的,是梦,人们就应该把它们看淡,身处其中而心处其外,不去辨识,不去执著,来了就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来好了,去了就让它们自然而然地去好了。可是人们却往往做不到,结果是自寻烦恼,等到事情过去了,才醒悟过来,才悔不当初。
(3)人的生存,本质可以说是寻求物与我的动态平衡。我们认识和感知世界,以及他人的世界,但是世界也感知我们。这样的互动的感知可以是良性的和平稳的发展进程,也可以是紊乱的和断续的发展进程,因而不同个体之间的认识水平千差百异。而物与我的统一最后可以形成个体的主观世界的终极平衡,这也是上述互动的最理想结果。这样的极致境界,任何人是永远无法绝对接近,但是所有的思想者追求的是对于这样的完美境界的相对逼近!
古人极力探求真正的生活态度,今人呢?
工作里的纷争,为个人利益得失的烦忧所左右;情爱的患得患失,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悲喜;人际的纷繁……累的东西太多!有没有净土?有没有可以歇息的地方?有没有不设防的交流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