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庾岭,慧能忽然感到这世界的廓大和嘈杂。
16年过去了,慧能已经习惯了大庾岭的恬静,他习惯了大庾岭的松涛和鸟鸣,玎惯了大庾岭浓浓的雾岚和头顶上密不透风的森林,这16年里,慧能与猎者为伍,与山人相伴,其实,他就是猎者,他就是山人,他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好多年前,他一直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是,当时的慧能不过是一个为衣食而谋的人,就像这些猎者这些山人一样,而现在,他却是身怀重任,他要把从弘忍那里得来的禅法向外弘传,他要让禅宗的心灯一代代永不熄灭地往下递传。于是,他不得不耐心地守候在这原始森林里,等待着某一个时刻的到来。
应该说慧能与大家相处得不错,猎人们很喜欢这个有着农夫的粗犷,却又有着哲人风范的南方人。他随和、幽默,虽然看上去很有学问,但他却一点也不显得高人一等。住在这与世隔绝的森林里,难免觉得生活的枯燥和精神的萎糜,有时候,慧能也和猎人们一起开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从而让一股浓浓的笑声透过高拔的树林穿越时空。
于是,猎人们觉得慧能就是自己中间的一员,他们乐意坐下来听慧能讲经说法,乐意让慧能帮着解决一些猎人之间因为财产、女人或其他一些莫明其妙的纷争。
让猎人们无法理解的是,这个高大威猛的农夫却有着女人一般柔软的心肠。有时候,当看到猎人们将一只活生生的野物处死并肢解的时候,他会远远地躲开,他会无端地流出行行热泪。于是,大家对他时常趁人不注意,将猎人们好不容易狩来的猎物悄悄地放跑的行为也就能给予更多的理解。只是他们不再让慧能看守猎物,而是让他重操旧业,替大家烧火做饭。
偶尔会有人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长期地隐藏于这原始森林里?莫非是你犯了什么案子吗?慧能的回答模棱两可,于是人们相信,这个朴实的中年人一定是像当今很多的好人一样得罪了官府,所以他不得不深藏在这里,等待着一个时机的来临。
现在,他终于走出了大庾岭,走出那座他隐藏了16年之久的原始森林。阴霾已经散去,阳光再现当头,现在,是他大张顿悟法门的大旗,将禅法的种子播撒于南方广大地区的时候了。根器中原有的具足智慧,弘忍大师的点拨教诲,再加上这16年大庾岭的深思明悟,慧能对自达摩以来的禅法有了更多的理解。一个人只要了明自己的心性原本就是无染的,那他就是智慧的佛了。关键是在心的一念之间啊,一念之间便为佛,一念之间便为魔,就是这样简单,就是这样快捷。
慧能辞别了大庾岭,一路向南方走去。过不月余,慧能来到广州地界。
广州,这座南方的城市,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佛法的不毛之地了。
当然,现在的慧能,也再不是当初弘忍调侃他时所说的“猖獠”之人了。在慧能的眼里,现时的广州虽然还不能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江南相提并论,但广州正是慧能正式出山的第一站,是他人生链条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慧能就像是一个憋足了劲的演员,就等着那大幕的正式拉开了,他又像是一个蓄谋已久的战役,等待着他的就是一声发令的枪响。
他来到广州最大的佛寺法性寺,山门前可谓人山人海,各色人等汇集在这里,参加法性寺举办的“无遮大会”,聆听南方著名的禅宗大德印宗法师讲说《涅槃经》。慧能想,既是讲经,何不进去听听呢,倒是要看看这位印宗法师到底把那部经讲得如何。
无遮大会的会场就设在法性寺山门一侧的广场上,讲经尚未开始,但听经的人已将一个偌大的广场围坐得水泄不通。广场上人头攒动,旗幡飘扬。人们席地而坐,全然不顾这南方毒辣辣的太阳当头炙烤。慧能的心中发出一阵感慨,佛法振兴,即在今日啊!
印宗法师终于来了,人们恭敬礼拜,久久不起。震天的佛号声中,印宗法师登上了法座,然而老法师却久久不语,只是静静地合眼微笑,似乎正进入禅定的状态。于是,无数的人们也就随着老法师双限微闭,双手相叠,进入一种微妙之中。
忽然,广场上刮起了一阵风,那风从平地而起,它卷起地上的尘土,卷起空中的云絮,在人们的头顶制造了一连串的风烟;那风呼啸着,将广场上的旗幡吹得噼啪作响,一时间人们均蒙上了眼睛,捂住了头脸,没有人能在这突如其来的狂风中镇静自如。有人开始逃离广场,向一个避风的所在撤退而去,一时间人们皆蠢蠢欲动,刚刚开始的无遮大会顿时乱了阵脚。
惟有印宗法师端坐如初,就像是一尊入定的现世佛。于是,人们开始感到惭愧,开始感到自己的定力远远没有达到“八风吹不动”的境地。
印宗法师忽然开口说:“大风起兮,佛幡扬兮,风声朔朔兮,幡动猎猎兮,诸位,准能说说究竟是朔风动兮,抑或是佛幡动兮。”这是印宗法师巧取方便,为在场听众指点迷津。人们终于忘记了这突然而起的狂风,全都顺着大师的导引,进入到一个禅的智慧状态中去。于是,说风动者有之,说幡动者有之。双方争执不下,于是便寻求印宗法师的权威的评判。然而印宗法师仍只是颔首微笑,不作任何回答。
忽然,一个声音从会场的某处传来,那声音划破历史的长空,似乎是从远古而来,又似乎是从现代而来,这声音一经传出,就立即给人以惊世骇俗之感。
“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乃是仁者的心动。”
沉默,久久的沉默,继尔,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向这个声音问寻而去。于是,他们看到一个粗犷的农夫模样的人站在那里。他的脸上是那样不卑不亢,他的身躯是那样挺拔端庄。人们几乎很难相信,那惊世骇俗的声音就是发自这样的农夫之口,人们暂时更不会知道,这个农夫将引领中国禅宗的新潮流,他将高举中国禅宗的大旗,在日后的几千年里引发一场轰轰烈烈的弹宗革命。
印宗法师终于走下法座,老法师一直走到这个农大的面前。他向农夫合一合掌,说:“久闻黄梅的衣钵被一绝世奇才传走,仁者,莫不就是六祖慧能大师吗?”
慧能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于是回答说:“在下正是。”于是,当着所有在场人的面,慧能拿出五祖弘忍16年前交于他的衣钵,接着又将16年来隐于深山,与猎者为伴的过程一一向在场人述及。听讲者无不合掌,无不发出由衷的感叹,感叹佛法的妙相,感叹禅宗的后继有人。
当下印宗法师就要请慧能登坛说法。慧能说:“我从黄梅五祖手中接过衣钵时,弘忍大师来不及替我剃度即送我连夜过江,16年来我与猎者为伴,一直没有剃度的机会。今遇印师,就请大师替慧能剃度吧。”
于是,印宗法师当即就为慧能举行了剃度仪式,至此,慧能才正式现出憎相,成为一名僧人。剃度完毕,印宗法师再次请慧能登坛说法。慧能也不再推辞,于是从容登坛,为众人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