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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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玫瑰灰的毛衣》(4)

闲来无事,满脑子都是念头,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让小玉的银行账号上超过六位数目。想着想着,下意识地把电脑里的储户资料调出来过过眼瘾,下意识地将那些资料增减组合,不费吹灰之力地调出了二十万现金,一笔一笔存入到自己的信用卡户头上。明天银行开了门,就可以凭自己的信用卡拿到这笔巨款。到此为止他蓦然心惊,意识到凭自己的职务便利和电脑知识,要犯罪实在是太容易了!

很久之后,小林从新西兰回来,在我家中喝得半醉半醒,对我谈到从前的那段心路历程时,感叹良多地说:"罪犯和良民常常只在一个念头之间,是大脑平衡器里瞬间的一个偏摆,顺应那个念头时人会感觉到血脉贲张的快感,那种被诱惑的力量强大得令人吃惊。"

实际上,无论快感有多强烈,人们的理智总是能起到作用。优秀的电脑专家小林有一天跑去找银行领导,坚决要求辞职。领导莫名其妙,说是谁得罪你了?人家想进银行都进不了,你怎么说走就要走?小林心情黯淡地回答:是我自己必须走,我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有犯罪欲望。他把夜静无人时玩过多次的取存款游戏简单说了说,直说得领导心惊肉跳,当即同意放行。

小林离开银行后,找了几个昔日同学合伙,注册起一家电脑销售公司。几年前在帝豪商厦的电梯上,我曾经戏谑地对他说过下海卖电脑的话,谁想到居然就有了应验。因为资金有限,他们不做那些昂贵的品牌机,专门购进零部件回来组装,满足那些迷恋电脑却又口袋不十分饱满的大中学生的需要。他们甚至鼓励顾客自己动手装配机器,为他们提供技术指导。包括为人家旧有的主机扩装容量,配置多媒体功能,安装"VCD"卡,入网调试……一句话,但凡顾客需要的都可以去做。

小林很辛苦,因为琐碎,因为谨慎,因为对挣钱和用钱不能平衡的焦虑。不太长的时间里他的鬓角已经有了根根白发。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他,开玩笑地对他说,当了老板就是不一样啊,颜容也比别人成熟得快啊。他苦笑,并且三句话不离本行,要我替他多介绍客户。其实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尴尬处境,我不了解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子移民新西兰实际上要花多少钱。

小林如果顺顺当当地开着他的电脑公司,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日积月累地挣钱,相信挣到六位数不是一件难事。问题是小林毕竟过惯了天真浪漫的公子哥儿生活,又在高层次的同学圈子里厮混久了,对人一向轻信,凡事大大咧咧,这就难免遇上心存歹念的奸诈小人。

有一次--应该不算是第一次了,因为那个小县城来的老板已经在小林手上买走过一批组装电脑,彼此算得上熟人。老板夹着一个硕大的公事包进门,一屁股在小林的办公桌前坐下,架着二郎腿,大咧咧地把小林的组装电脑评说一通,然后吐出一句话:还算好销,再要二十万块钱的货。小林闻言大喜,觉得跟小地方的人做生意就是爽快,他们不像本地人那么挑三拣四,犹犹豫豫。小林问他怎么付款?电汇还是支票?老板嚓地拉开公事包的拉链,肥嘟嘟的大手在包上一拍:付现款。老子喜欢来干脆的。老板又说,这样,你先给我开了提货单,而后我同你一块儿上银行,钱存到你账户上,存单你拿着,咱们当面两清,省得你疑心我这包里有假钞。

小林当时根本没有细想,他完全被小地方人的豪爽和仗义而感动,觉得生意都能像这么做就快活了。他仔细地开好提货单,交对方收好,之后两个人相跟着去了银行。在收款员用点钞机刷刷地清点那一扎扎散发着腥味儿的钞票的时候,小林的感觉无比美妙,宛如倾听着来自天国的委婉低唱。很快一张二十万的存单从银行电脑中嗒嗒地吐出,小地方的老板伸手拿过去,仔细地又看了一遍,确信无误后,郑重其事地交给小林。一笔生意至此了结。

小林回去后将存单放进保险柜中。三天之后他要进货,从保险柜里将存单拿出来到银行兑现。收款员拿着存单翻来覆去地看,从电脑里调出账目核实,又喊来值班经理商量,弄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最后保安过来将小林请到了经理办公室,经理告诉小林说,他的这张存单是假的,这笔款子前天就已经被人提走了。小林如雷轰顶,三天来第一次细看这张存单,毕竟是银行出身,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制作绝妙的存单赝品。小林发一声大喊,跳起来赶往仓库查看存货--哪里还有半点挽回损失的希望?提货单开出去的当天,二十万块钱的电脑就已经被小地方老板一汽车拉走,如今恐怕部分地摆到了家庭和办公室的电脑桌上了。

仅仅是一时的疏忽轻信,二十万巨款不翼而飞。小林辛辛苦苦几个月,非但没有赚到一分钱,反倒欠下一屁股债。

更重要的是,没有银行开出的安家资金证明,肖小玉的移民申请无法进行下去。不能继续进行,此前的运作和投入就要全部作废。

小林又气又急,大病一场。病中我去医院看他,提到几个大款同学想为他凑齐二十万,先堵了公司的窟窿再说。小林死活不肯答应,弄到最后差点儿要跟我翻脸。他一向就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那天从医院出去时,我碰巧看见了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卢玮。卢玮仍然提着从前的那个装食品用的红色尼龙包,从包的形状和她小心翼翼走路的姿势看,里面装着一罐热鸡汤之类的东西。

我听说卢玮因为挪用公款被检察院拘留审查的消息已经很迟了,她经受审完毕放出来了。此前很久卢玮就辞了法国公司的服装代理一职,改任整个帝豪商厦的服装部经理。商厦的二楼卖女装,三楼卖男装,四楼是休闲装和运动装,五楼还有儿童服装,所以天地很大,卢玮的权力也很大,这大概是她放弃代理改任经理的原因吧。

卢玮挪用了多少公款,挪用的目的又是什么,具体细节我一概不知。以我的了解,卢玮单身一人,收入丰富,离婚之前又得到小林的全部财产,个人花用上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她挪用这笔公款,是不是要做什么个人投资呢?买股票,炒期货,入股某个公司什么的。钱这东西,怎么赚也是没个止境,精明能干如卢玮这样的人,只要有机会她就不可能放过去,这是习惯也是秉性。赚钱的目的是有很多种层次的。

据说是帝豪商厦的老总亲自出面挽救了她。老总为检察院提供了一纸书面证明,指出卢玮并非挪用公款,那笔款子是他签字批准调出去的,用于商厦的一项对外投资。因为款项不是很大,所以未曾在董事会通过,大部分的人并不知情。

卢玮放出来不久,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请我替她做一份婚前财产公证。我不无惊讶地问她:"你要结婚了?"她说:"试试吧,也许还是有个丈夫好。"

她开给我的财产清单列得很细,连皮衣和毛毯这些东西都写上去了。我回到家里跟妻子感叹说,到底不是结发夫妻啊,婚姻中怎么可以存在如此多的理性?这样的婚姻跟做交易有什么区别?

再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第二任丈夫是那位出面保她的商厦老总。婚后第二个月她就去医院找我的妻子,做了人流手术。我妻子对她说,像她这种特殊体质的人,避孕药物起不了作用的人,如果不想要孩子,还是做个永久性手术比较好。她当时笑笑,笑得有几分凄楚又有几分无奈,而后就弓着腰出门,坐她老公的奔驰车走了。

再过了半年,老总调离商厦另有重任,卢玮和他宣告分手。

小林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历尽艰辛到达新西兰的第一大城市奥克兰,才发现事情远不像在国内时想像的那么简单。首先这里不是地球上的第一世界,风景气候虽说宜人,发达和繁荣就谈不上了。因为不发达不繁荣,就业机会少得可怜,人们习惯了悠闲和懒散,像国内新兴阶级那么玩儿命创业的,小林还没有看到。小林出来时不说踌蹰满志,总还是信心十足,凭他的电脑技术和外语,找家大公司任职,拿一份不错的薪水,应该不算困难吧?事实上要走到这步还真是很难,很长时间里小林的工作没有着落。

工作找不到,花用却一点不少。单单用在租房上的钱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小林原本的打算是只租一间房,至多使用两张单人床,如果小玉执意不肯跟他同床共枕的话。结果小玉第一天晚上在客厅里整整坐了一夜,直坐得面如白纸,身子打晃,活像个日本商店里卖出来的纸偶人儿。小林心疼得不放,好言劝她:"房间里明明放了两张床啊,我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啊,你要真是还不能放心,我给你写个保证书行不行?"小玉微皱了眉头,眸中泪光点点,满脸的楚楚可怜:"我们租的是上海人的房子,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中国人,我们俩住一间房,人家会怎么看呢?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呢?"小林心里想:人家还能怎么看呢?当初我们俩办移民出来,用的可是夫妻的名义啊。但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凡是有可能伤及小玉的话,一般他都不会说。他找上海房东加租了半间地下室,用几张纤维板简单隔了隔,把自己安顿下去。

如今的世界真是年轻人的世界了,汽车、迪厅、英特网、情人旅馆、可视电话、酒吧、鲜花、麦当劳、肯德基……铺天盖地织成一张奢华慵懒和享受的网,每一道边角和每一根网丝都是圆滑的,光润的,让你触手便感觉到舒适和认可的。男孩女孩们踩着滑板滚进网中,一下子便如同鱼入大海,快快活活地游来游去,时不时兴奋得尖声大叫。这便是生活啊!祖辈父辈们替他们创造出来的高质量生活啊!人们劳动和创造为的是什么?享受,享受,第三句话还是享受!享受是年轻人学习和工作的惟一目的。

肖小玉是多么年轻,她对世界张开的每一个毛孔和触角都是柔嫩的,光鲜的,吸收力特强的,她张开双臂扑进了新西兰的蓝天绿草白羊之中,呼吸着懒洋洋的大海的气息,穿着粗拉拉的羊仔绒毛衣,黑色小羊皮的双肩小包斜搭在背上,手里抓着滚烫的麦当劳的外卖纸袋,跟那些同样年轻的大学生们嬉笑着涌进校门,很快俯身在图书馆的计算机网络上检索资料了。出国读一个学位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轻松愉快的事,肖小玉想不出除此而外她还需要干些什么。

小林也想读一个学位。国外的学位那么好读,不要白不要。但是他们没有钱了,带来的钱替小玉交了第一年的学费,剩下就不多了,房租总是要交的,食品总是要买的,小玉同学们的那些"Party"也是要应酬的,小林不挣钱谁挣钱?

新西兰的食品也让小林不能习惯。清炒河虾吃不到了,乌骨鸡汤喝不到了,芦蒿、茭白、鲜笋、鸡毛菜、菊花菜一样一样都吃不到了,市场上出售的是永远的土豆、洋葱、荷兰豆、菜椒。菜椒极漂亮,红的绿的黄的橙色的都有,炒一盘摆出来,五颜六色如一盘盛开的花,赏心悦目,只是吃到嘴巴里毫无菜椒味可言,真正是味同嚼蜡。

小林有一点度日如年。三十多岁的男人实在是不适宜换位生活,就像长得茂盛的大树移动了容易伤根一样。

小林和小玉的亲密关系从来没有进入过实质性内容。所有的人(包括我)都认为他们是有的,但是他们恰恰没有。小玉有点像小林生活中的一盆花,他培育它,照料它,欣喜地看着它冉冉开放,浅笑盈盈,散发出淡幽幽的香味,而后他俯下头,将脸颊轻轻地贴近花瓣,深深地嗅它的味道,心满意足地醉着。

小林后来告诉我,只有那么一次,是在新西兰的乡村草地上,旷野无人,阳光灿烂,牧草的清香熏得人头昏脑胀,憨憨的大角细毛羊朝他们投过来老祖母一样的目光。小林深受鼓励,一跃而起,把小玉连头带脚地裹到了身下。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小玉像个惊慌的女中学生一样地哭了,她说她还在读书呢,她还没有准备好做小林的女人呢,她能够好好地准备一下吗?能吗能吗?

小林不说一句话,无限羞愧地坐起来,顺便替小玉把衣裙拉好。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小玉,看大角细毛羊失望地低下头吃草,觉得真该对这些好心的羊们说声"对不起"才是。他知道他不可能再碰一碰小玉了,这辈子都不能了。有的男人被拒绝之后会再次进攻,屡拒屡战,越战越勇。有的男人只能够出手一次,他把多少年的期盼和力量都聚集到了这一次上,如遭抵抗,便溃不成军,悄然撤退,决不再来。

小林对小玉说:"你放心好了。"就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上下都没有铺垫。

小玉回答小林:"我不怪你。我饿了,去吃麦当劳好吗?"也是挺不着边际的话。

毕业十周年,有热心人窜掇着要搞个同学聚会,好好纪念纪念,结果折腾了一阵子就罢休了,原因是大伙儿都忙,七荤八素的事情太多,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个个都感觉疲惫不堪,实在缺少一种消消停停聚会的雅兴。有人开玩笑说,或许毕业三十周年的时候能够放开情绪庆祝一番,因为那时候事业上差不多走到头了,该赚的钱都赚到手了,老婆盯得不那么紧了,儿女都大学毕业不需操心了,人生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风花雪月都是过眼烟云,可以吟唱可以品嚼可以评点的,人活到那一步才是真正的洒脱。

尽管章 系办公楼、图书馆、电教馆、计算中心、体操房、足球场、大饭厅等等地方"视察"一遍,发几句"今不如昔"的感概,最后步出校门,习惯性地跨进马路对面那个叫"乐园餐厅"的饭馆。

推门的刹那,我们中间的一个蓦地大叫:"小林!"

大伙儿举目寻找,果然看见小林孤零零地坐在餐厅一隅,面前摆着一个玻璃杯和一个空空的啤酒瓶。

重逢的过程有点像电影,我们大伙儿向小林奔过去,小林朝我们扑过来,之中一片"小林小林"的惊叫。但是小林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轮番跟我们拥抱,使劲拍打我们的肩背,再放手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于是我们都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回来,以及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联系,却独自在这个日子里跑到这里来喝啤酒。

我们很快又团聚在一张桌上了。谁都没有提一句关于"新西兰"的话,小林更不说,他那天基本上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微笑着轮流看我们每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听我们东拉西扯,仿佛他一去半年已经把中国话遗忘了似的,需要有一个复习和操练的过程似的。

小林渐渐恢复了跟我们的来往。第一次到我家去的时候,他带给我女儿一个新西兰的玩具:毛茸茸的大角细毛羊,真正的羊皮做的,摇一摇会发出"咩咩"的叫声。我女儿喜欢得要命,跟前跑后"叔叔,叔叔"地叫个不停,关于这种羊问了不下十个问题。小林有些惶惑地问我:"真的是你女儿吗?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吗?"然后他脸上的神情就很忧郁,凝视我的女儿,半天不再开口。

小林的电脑公司在他走之前就转让出去了,回来之后他应聘到一家很大的计算机集团当工程师,负责调试电脑,薪水还不错。晚上他在家里做兼职,替一些小的公司开发软件,设计程序,收入好的时候一个月能够过万。此外,零打碎敲的,他还帮人家做一些咨询啦,参谋啦等等杂事,收一些小钱。

从前他曾经控诉卢玮成天忙忙碌碌像一只工蜂,以至于他只能使劲儿地帮她花钱。现在轮到他自己做工蜂酿蜜了,他得把酿出的"蜜"源源不断输往新西兰,那里有他的"蜂后",她要吃,要住,还要读书拿学位,正是花钱无止境的时候啊。

中午的时候,小林突然光临我的办公室。他手里拎着一只从什么电脑上换下来的零部件,一猜就是出去干活儿抽空子来找我的。他开始没有敲门,扒着我办公室的门玻璃使劲儿往里看,鼻子都压得发了白。我走过去开门,哭笑不得地说:"干什么呀你?装神弄鬼,好像你从前没有进来过。"

他嘿嘿一笑:"你这儿的两位老先生呢?"

我告诉他,退休了,年前就办手续走人了。说完这话,我醒悟到小林不到我的办公室闲聊已经很久。

他拖开一张椅子,小心翼翼坐下,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而后就掏口袋,掏出一张用彩色打印机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小玉的照片。

"瞧,就是这件玫瑰灰的外衣,她想配一件同样颜色的毛衣,高领的。我怕你看不清楚,带来让你看看。"

肖小玉站在新西兰某个大学的校园里,长皮披肩,眉眼很干净,明媚而娇憨地笑着,唇下微微露一点粉红色的牙床,红得如玛瑙,光亮可爱。玫瑰灰的外衣束腰,近似于风衣,质地很好,也许就是那种大角细毛羊的羊毛做的。玫瑰灰的外衣里面,她临时配着一件白色毛衣,的确不好,配得俗了,若是有一件同色的高领毛衣相衬,那是相当高雅和谐的。

章 雅致的、品位很高的女孩儿,当她从遥远的新西兰一封一封给小林发电子邮件,报给他一天天的生活费用,指定他买这买那的时候,她心里流淌着的是生活的幸福和对于未来的不惊不诧的等待吗?有没有这样的时候--比如深夜在独住的小房间里蓦然梦醒时,她想到了这么多年里已经对小林积聚了太多的责任,将来如何偿还是一个问题吗?

小林在椅子上稳稳地坐着,历数他跑过的商场,又刨根究底地追问我一共跑了几家,是否抓到了一点成功的希望:没有高领的但是有低领啊,卖过这颜色但是暂时无货啊,什么什么的。他疲惫地叹口气说:"不容易打听到,如果商场里没有熟人的话。"

我知道他话里的暗示,但是出于一种特别的心理,姑且装不知道。

果然他支支吾吾说:"帝豪商厦的服装最多,要是卢玮……"

我打断他的话:"卢玮刚做过人流。"

他一下子愣住了,嘴张了几张,脸上的神情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痛苦。

当然他不是后悔,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他还跟卢玮生活在一起,今天的情况很可能更加糟糕。那么他的显而易见的痛苦是什么呢?

几天之后,我正在上班,接到小林从医院里找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惊慌失措地说:"帮帮我!卢玮出车祸了!"

我跳起来,关电脑,打开传真机,锁门,因为电梯迟迟不来而转从安全楼梯一口气冲进街面上,招手喊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前后过程不到一刻钟。

卢玮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大脑缺血而去世了。我冲进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在将一张白被单盖上她的脸,小林浑身颤抖地站在旁边,拳头堵着嘴巴,完完全全像一个羸弱无助的孩子。后来护士把卢玮的遗体推了出去,帝豪商厦赶来的人事科长跟出去招呼,病房里一下子空空荡荡。小林像突然惊醒似的对我说:"送她进来的时候她神志还很清醒,我的电话号码就是她说出来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地就死?"

他慢慢地坐下去,坐在旁边一张洁白的空床上,两手捂住脸,许久都没有声音。

卢玮出事的时候刚刚离婚不久,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的丈夫远走高飞去了海南,所以处理事故的交警只好把小林叫去清点汽车里的遗物。汽车是卢玮私人购买的,白色桑塔纳,车头部分已经撞得纠缠不清,瘪进去的车门处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交警告诉小林说,卢玮是当天从南京出发去上海,下午又从上海经沪宁高速公路开车回来,属于疲劳开车,反应迟缓,与前面的一辆车追尾相撞,造成人车俱亡。交警从撞坏的车里扒拉出一堆东西,有一串钥匙,几张信用卡,几百块钱现金,一些女人的化妆品,一个能哭能笑的大眼睛娃娃,一件装在礼品盒中的玫瑰灰的毛衣。盒子外面的包装纸上有上海"巴黎春天百货"的字样。

这件玫瑰灰的毛衣,小林后来在卢玮的遗像前把它烧了。肖小玉在圣诞节前又发过来一封电邮,问小林有没有可能买到这样的毛衣?小林当晚就回了邮件过去,请求小玉不要再提到"毛衣"这两个字。估计小玉对这样的答复是很纳闷的。

再过了一些日子,小林到我家里喝酒,忽然对我说:"我还欠着卢玮的钱呢,二十万。"他喝下一大口酒,又说:"只好来世再还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