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在恶运到来的时候总是浑浑噩噩,昏然若睡,甚至简单地陶醉于眼面前的幸福,被女人宠爱着,被美食滋养着,被暖融融的家居气息包裹着,舒服得直想叹气。他们万万也不会想到,一个黑色的游动的怪物已经悄然潜伏在他的脚下,随时随地会沿着他的后背攀援上升,冷不丁地一口,吞啮掉他的全部世界。
简晖就是这样的情况。他对自己的恶运完全处在浑浑噩噩的茫然之中。
今天是他们电视台里竞争上岗的日子。台长曾经私下里对简晖透露,有意跟简晖竞争总编室主任章 主持人出身的年轻女孩。"有什么办法啊,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呀。"台长不无同情地拍着简晖的肩膀,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如果四十大几的简晖不能把总编室主任的职位竞争到手,不是他台长的错。
因此昨天一整夜简晖辗转反侧不能安眠。也因此他今天起床之后对桌上冰冷的早餐无知无觉。他肃然地坐在桌边吃着,眼睛对面前的煎鸡蛋和麦片粥似看非看,纯粹机械地往嘴巴里填塞,全没有感觉到食物的温度和平常有什么异样。
做早餐是琼琳的活儿。一天当中她只负责这简单的一顿,其余的就等着简晖张罗。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比如身体不舒服,或者前一晚跟简晖闹了别扭,一般说来琼琳算是个称职的早餐主妇,起码在食物的温度上不出大错。所以一直坐在简晖对面默默无语的琼琳终于不能容忍桌上的冰冷,伸手去端他喝了一半的牛奶杯:"我再给你热一热吧。"
琼琳穿的是一件纯白色半旧软缎的晨衣,胳膊一动,滑溜溜的宽大衣袖就褪了上去,露出她细瘦的、皮肤纤薄到透明的小臂,和手腕处那颗围棋子一般圆润的骨节。曾经有很多时候,简晖对这双盈盈不足一握的小臂怜爱到心疼,他总是把它们托起来架在肩膀上,用下巴的胡茬轮流轻蹭着它们,一边喃喃呓语:"怎么这么瘦啊,瘦得能让人一掰就断啦,简直像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子啊。"琼琳就反过来用这双细细的手臂环紧他的脖子,半是得意半是撒娇地说:"你是我的丈夫啊,你没有把我养胖,朋友面前很丢面子的哦。"
但是今天简晖没有这份缠绵的心思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表示一份恰到好处的感动,而是轻描淡写地推开琼琳的手:"来不及了,我该走了。"
他端起奶杯,一饮而尽,把煎鸡蛋塞进嘴里,半碗麦片粥倒进喉咙,抽一张餐巾纸抹抹嘴巴,起身,到镜子面前打领带,穿外衣。
琼琳伸出去的那只小臂一直搁在桌面上,不动,衬着咖啡色的细格桌布,像一段象牙雕成的摆设。她的面孔笼罩着一层少有的沉郁,肤色白得有一点发青,嘴唇只见一层淡淡的粉,因而眉毛和眼睛便显得越发漆黑,有一种森森然的意味。简晖从镜子里面看到了,惊讶地回过头,问她:"怎么还不收拾了上班?"
琼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抬起眼睛,带了一点幽怨地看他。
简晖立刻醒悟过来:琼琳从今天开始不去上班了,要在家里闹一点情绪了。昨天她跟他说过这事,他居然就没有放在心上。
琼琳学建筑出身,大学毕业后在市政设计院做了十五年的设计活儿,算是老资格的工程师了。她聪明,脑子灵,做设计很有想法,但是手懒,出活儿慢,工程交到她手里,总是一拖再拖,效率不高。前不久设计院体制改革,技术人员自由组合,室主任招聘上岗,琼琳居然被她的年轻同事们排斥在外,归入了面临下岗的中老年群体。那些风华正茂的小青年,眼明手快,电脑操作熟练到闭着眼睛不出差错,哪里容得了琼琳章 做活儿像品下午茶的情调女人呢?所以他们明里亲亲热热一口一声"大姐",暗里手脚麻利地把组合名单往院里一递,琼琳整个儿傻掉了,心里也凉透了。她决定暂不上班,以示抗议。她好歹做了十五年的设计,不能败在毕业不足五年的那些毛孩子手里。
昨晚上床之后,她把头靠在简晖肩上,幽幽咽咽地说:"我很累,想休息。"
简晖正想着自己的那篇竞选演说词,手心下意识地抚着琼琳的肩膀,敷衍她:"那就休息,请几天病假。"
琼琳说:"我今天想了很久,觉得做全职太太是最幸福的。有人天生不适合当职业女性,比如我。"
简晖笑笑:"说是这么说啊,真当了全职太太,你又会抱怨闲得无聊了。"
琼琳坚持:"我不会。我能找到工作之外的乐趣。"
简晖爱怜地拍拍她:"睡吧,睡完一觉再想这个问题。女人们早晨和晚上的想法常常是天差地别。"
琼琳就不再说什么,翻一个身,睡过去,留下简晖一个人瞪着大眼想心思。
现在,简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一幕,忽然有点内疚,不该为了自己的烦恼而忽略了琼琳的困境。他用一只手捏住系好的领带,勉力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笑问她:"怎么样?想法改变了吗?"
琼琳回答:"我在想另外的事。"
简晖说:"那就等你空下来再想,晚上告诉我答案。"
琼琳安静地坐着,一时间没有什么表示。等到简晖把一只黑色公文包放在脚边地上,弯下腰穿那双"凯撒"牌的系带皮鞋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紧张地喊住了他:"简晖你别走!"
简晖啧了一下嘴:"我不能再晚了,今天的事情很重要。"
"可是……"琼琳漆黑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散乱,游移不定:"我有一个问题。"
"回来再说,好不好?"简晖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
"我不能再等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琼琳用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词。
简晖无奈地看看手表:"两分钟。"
琼琳说:"好,我长话短说。我有个朋友,她和她丈夫结婚好多年,说好了不要孩子的,可是莫名其妙却怀了孕,她问我应该怎么办?"
"她自己想留着吗?"简晖的口气像律师问案。
"不清楚……我是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不能决定。"
"她丈夫想要吗?"
"不,我认为他不想。"
"你认为?"
"是,我了解他。他们夫妻之间为不要孩子的事有过协约,口头的。"
"你确信?"
琼琳点头,脸上似乎有一种惋惜,又有一种无奈。
简晖摆了下手:"那就做掉。很简单的事,"
"就这么简单?"琼琳呆望着简晖,自言自语。
简晖笑起来:"你以为有多复杂?"
琼琳闭了一下眼睛,鼻子皱起来,鼻梁两边有一些细小的皱纹:"我很替她难过。我是说我的朋友。"
简晖开玩笑:"给你出个主意:去买只老母鸡,放上红枣一两,当归十克,黄芪二十克,甘草少许,煨一锅浓汤,送到她家里,表示安慰。你反正不上班。"他说完这句话,觉得责任尽到,气氛也调节得恰到好处,可以抽身解脱,便拾起地上的公文包,顺便用鞋擦刷一刷鞋面,走到门口,伸手开门。
琼琳又一次幽幽地喊住他:"简晖!"
简晖回身。这一次她有了明显的不耐烦,着急。但是他克制着不让琼琳发现。他问:"还有什么事?"
琼琳顿了顿,朝着简晖展颜一笑,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羞涩:"你不想抱一抱我吗?"
简晖很配合地拍一下额头,也笑起来,说:"我怎么忙糊涂了,忘了这件大事!"
他张开双臂,把迎上前的琼琳箍在怀中,揽紧她纤细的腰肢,彼此靠得很紧。他手里的公文包绕过琼琳薄薄的胯骨,挂在她的臀部,如果从对面看过来,会像琼琳的屁股上挂了一块出售身体的招牌,非常滑稽。但是简晖顾不得把公文包放下来了,他腾不出时间了。女人对拥抱和抚摸的要求总是没完没了,就像馋嘴巴的孩子那样贪得无厌。男人没有章 有要求的,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是无奈的,敷衍了事的,只盼着快点了结、夺门而逃的。
琼琳今天却显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过份的对简晖的依恋。她像藤一样地缠住他的身体,把面孔深深埋在他的肩窝里,双臂把他的后背勒得死紧,连呼吸都开始急促和兴奋起来。简晖生怕她兴致突来,接下去有进一步的动作,或者比较明显的暗示。那样的话,简晖会比较难以抗拒,只能活生生束手就擒。所以他赶快调整气息,做好了严密的防范工作,不让她有任何可能的突破口。可是简晖的做法显然多余,琼琳并没有得寸进尺,或者因势利导,她只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你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了吗?"
简晖一愣,侧过脑袋,先听琼琳的身体,再听她四周的空气,完了摇头:"没有啊,没有什么声音啊。"
琼琳情词恳切地:"简晖你再听,你用心去听。"
简晖依然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顶:"是水开了吗?你在炉子上烧了水?"
琼琳勒紧他的双臂就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身体也一点一点地挺直,僵硬,跟简晖之间拉开了一些距离,变得有些客气和陌生。她茫然地张着嘴:"你居然没有听到。"
简晖歉意地笑着:"我的耳朵一向不太灵光。"
琼琳叹口气:"是你们之间没有缘份。"
简晖不安地看着琼琳:"你没有事吧?"他提心她在单位里受了压抑,精神上会出现问题。他知道,幻听就是精神病的典型症状,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症状在琼琳身上出现。"如果感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任何时间,打我的手机。"简晖握住琼琳细细的手腕,脸色万分严肃。
琼琳这时候才甩开简晖的手,大笑起来:"我有什么事?我会有什么事吗?"她干脆放开情绪,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你以为我会为单位的事情悲伤?是我自己不想上班啊,我喜欢在家里猫着,喜欢你挣钱养我,喜欢舒舒服服当全职太太。"
简晖放下心来,趁机赶紧撤退:"好好,无事就好。我得走了,再迟就挣不回那份养你的钱了。"
"我爱你。"琼琳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神情不怎么认真,又不完全是玩笑。
简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也爱你。"
二
临近午饭时,台里的专题部主任老海窜到简晖的办公室。
"竞选演说效果怎么样?勇者无敌?"老海乐呵呵地搓着手。
简晖不抱乐观:"一般。我自己都感觉缺少激情。四十五岁,真是老了啊。"他抬起头,从房间对面书柜的玻璃上审视自己的面容,感慨万端。
老海不由分说上去拉他:"走走,中午有个饭局,赏个面子,也帮你去去秽气。总编室主任的交椅肯定还是你坐,我打赌。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嘛。台长当真放心把这一摊子事情交给毛头小伙子们打理?"
简晖神情警觉,赖着不动:"谁请客?先说明白了。"
"一家很熟的影视公司老总。"
"要卖片子?"
"片子我看过了,质量说得过去的。我不会坑你,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你为难。"
简晖依旧苦着脸:"尘埃没有落定,我哪里有心思吃饭?吃金子都尝不出味道。"
老海哈哈一笑:"金子当然没有味,海鲜就不同啦,我不相信澳龙吃在嘴里比木渣还不如。"
简晖拗不过老海的盛情,起身跟了他出门,脸上的神气还是勉勉强强。倒也不是对这把主任的交椅情有独钟,非到手不可,主要是在台里干得久了,又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真要被几个姑娘小伙子竞争出局,面子太不好看,琼琳那里也交待不过去。
迈下电视台高高的台阶,转弯处就滑过来一辆崭新的银灰色奥迪。老海熟门熟路地打开车后门,先把简晖让进去,自己坐到了他的旁边,对司机说一声:"走。"车子鱼一样地游进街道,几乎穿过半个城市,停在一家新开张的"航母"级的海鲜餐馆前。早已经有影视公司的老总和他漂亮可人的副手迎着,把简晖和老海让进包间。一桌子的人,简晖起码大半都熟识,有一半以上称得上同事或者同行,所以彼此开了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因为是中午,他们要的是啤酒。穿鲜黄色广告服的啤酒小姐过来促销,向他们推荐一种新出产的合资品牌。小姐的身体紧裹在闪光面料的超短连衣裙中,小巧玲珑,凹凸有致,再加走起路来略带夸张的扭胯动作,满脸媚死人的微笑,和滑软得赛过巧克力的声音,难免让男人们心猿意马,情乱神迷。他们就要了她推荐的啤酒。
小姐做作地欢呼一声,蝴蝶一样绕着包间飘飞起来,手里拿着一个特制的裸体女人形状的金属扳子,挨个儿给人们开启啤酒瓶,而后将光裸的手臂轻靠在男人们肩上,为他们面前的啤酒杯里注入金黄色起泡的酒液。
意外的小小不幸就在那一刻发生:啤酒小姐转到简晖的身边时,手里那一瓶啤酒的铁皮盖子似乎出了问题,小姐抿嘴蹙眉怎么也没办法打开,急得额头和鼻尖上出了密密的一层细汗。简晖看在眼里,心有不忍,说一声:"我来吧。"从小姐的手里接过酒瓶和那柄怪异的开瓶工具。在他卡住瓶盖,使全力用劲一撬时,酒瓶里发出"嘭"地一声巨响,沉甸甸的瓶子在简晖手里突然分崩瓦解,破碎的玻璃片子弹一样射了出去,划伤了简晖的脸、脖颈、手心,有几片甚至飞到了桌子对面,击在老海的胸前,被羊绒毛衣消解了力量和速度,清脆地弹落在杯盘里。白色的泡沫喷泉一般从简晖手里直冲上天,而后噗哧哧地落下,像半空里突然盛开了一朵硕大的莲花。酒液回落到桌面上之后,顷刻之间在整张桌布上流淌和漫延,像是一支快速行动中的部队,扩张速度极为惊人。
啤酒小姐张大了嘴巴站在一旁,呆若木鸡。她的娇媚,她的灵动,她的巧言,一时间在颇为惨烈的突发事件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她苦苦的面容有了几分丑陋,挺直的身体也萎懈疲塌,变成了一个毫无妙处的俗气女孩。她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液体从简晖的脸颊、脖颈和手上缓缓渗出,凝聚成珠,惊心动魄地滴落下来,哭一样地念叨着一句话:"怎么会的呢?怎么会的呢?我们公司的啤酒瓶从来没有出过问题的……"
影视公司的老总冲过来用餐巾拭擦简晖脸上手上的血迹,一边不耐烦地喝令啤酒小姐:"去打电话,喊你们公司的负责人来。"
简晖看见那女孩向他投来哀哀的一瞥,心软了,说:"算了算了,不怪她,怪我。我今天恐怕沾了霉运,拖累自己还殃及其余。"
老总连声地向简晖道歉,准备亲自开车护送简晖去医院做伤口清洗和治疗。简晖怕大家扫兴,坚辞不肯,只同意老海陪了去,还答应做完治疗立刻返回,接着吃饭。"没有问题。"他忍着微疼强作笑容,"一切都没有问题。如果落下伤疤,那是我的光荣标志。"
在医院里,呲牙咧嘴接受小护士酒精消毒的过程中,简晖沮丧起来,指着脸上的伤口对老海说:"看看,这就是预兆,我的命运肯定要走下坡路了。"
老海劝慰他:"只是偶然嘛。十年不遇的事情嘛。"
简晖说:"十年不遇,偏偏在今天被我遇上,这还不说明问题?"
"可是可是,假如啊,比方说啊,这预兆针对的不是你……"
简晖拦住他的话头:"是谁?除了我自己,还能有谁?"
"你身边的某个人?"老海此刻只想着安慰简晖,竟忘了还有其它的忌讳。
简晖却是个认真的人,他的脸色马上发了白:"你是说,琼琳?"
老海慌忙摆手:"不不不,我随便说说,怕你疼,开个玩笑。"
简晖连涂药包扎也顾不上了,跳起来摸出手机,走到窗口,拨了家里的号码。他听到电话里铃声的空响,一声接着一声,寂寥而又悠长,显出一种没着没落的意味。
老海跟过来,关心道:"没事吧?"
简晖收了电话,说:"好像人出去了。"
"看看,我说没事就没事。肯定出门逛街啦。女人闲下来,不就是这点儿爱好吗?走走,赶快上点药,我们回去喝酒,替你压惊。"
简晖却是死活都不肯再去。他想像自己重新出现在酒桌上时大家会有的欢呼,心里怎么都不舒服,觉得自己届时肯定会像一只出了洋相让众人开心的猴子。他把老海赶走,让他去代为道歉,而后打了辆出租回电视台。
走廊上碰到他的一个竞争对手:毕业于大学新闻系的硕士小伙子。小伙子个头不高,却是眉眼端正,穿戴得体,用台里的行话说:有款有型。他迎面碰上简晖后,知道把身子往旁边让一让,请前辈先走。这使得简晖心里既熨贴又惊惧。熨贴自然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尊重。惊惧却是出于另一种不好的预感:为人处世如此滴水不漏的一个人,年龄上占着优势,又有显赫的学历,简晖不当他的手下败将,还能够是什么?
"简主任!"小伙子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我能够跟你说句话吗?"
简晖惊讶地站住,转身看他。
"其实……"他说,"我无意跟前辈竞争同一个岗位,这是冒犯,我知道。我只是想试试自己的能力。从心里来说,我还是希望你继续当这个主任。"
简晖笑笑,摆了摆手:"世界是你们的。"他借用了前领袖的这句名言,表示自己的洒脱。
回到办公室,时间已晚,盒饭是吃不成了。脸上手上的伤口不疼,但是有一点牵牵扯扯的紧绷感,让他心里燥燥的。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杯日式方便面,冲进开水,泡了三分钟,用附赠的塑料小餐叉搅一搅,一边吹着气,一边食而不知其味地往嘴巴里送着。
电话铃响了。简晖放下面杯,欠身去接,同时把嘴巴里的一口面条迅速咽下去。
"总编办。请问哪位?"
对方的声音很大,震得话筒里嗡嗡地响:"你是简晖?电视台的?"
简晖皱了皱眉头,为对方这种令人不愉快的口吻。"我是。"他有点冷淡地回答。
"请你立刻回家一趟。"对方命令。
简晖张了张嘴巴:"……为什么?"
"当然是有事……"对方的话筒被另外一个人接过去了,那个人的口气显而易见要温和许多:"是这样的,简晖同志??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吧?你家里现在出了点事,我们希望你能够回来一趟。"
"出……出……出了什么事?"简晖一下子想到餐桌上破碎的那只啤酒瓶,心里开始紧张,下沉,拿话筒的那只手抑制不住地哆嗦。
"是你的妻子。"
"琼琳?她怎么啦?"简晖大声叫着。
"从阳台摔下来……我们怀疑是一件入室抢劫案,谋杀。"那人心平气和地说着。
"谋杀?你是说,她死了?"简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放下话筒的。他胸闷,眩晕,周身上下虚汗直流。
三
一辆警车在小区的入口处接住了简晖。两个刑警一左一右地护住他,穿过杂乱围观的人群,往简晖家的楼下走。消息灵通的记者已经赶了过来,忙前忙后像一群逐肉的苍蝇。甚至简晖自己台里的记者也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扛着有电视台标志的摄像机,女的手里举了话筒。看见简晖,他们显然不好意思,神情上一副对不起简晖的羞涩,慌忙躲到了另一边去。所有小区里在家的居民倾巢而出,远远地对着简晖指指划划,有些是同情,也有些明显是兴奋,毕意生活中难得一见这样的大事。有几个刚入行的文字记者已经不顾一切冲了上来,要想录下从简晖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刑警们恶狠狠地把他们的采访机推了开去。其中一个女孩的笔筒状的小玩意儿掉在了地上,马上被后面跟上来的一双双大脚踩得粉碎。女孩心疼得大声叫着,差点儿要当众哭出来。
经过楼下的时候,简晖看见有方圆一丈的水泥地面被黄色的标志杆和绳子围得壁垒森严,圆圈中间用白粉划出了一个蜷曲的人形,人形头部的位置有一摊触目惊心的血,已经凝固得粘稠发黑,上空盘旋着几只无耻的苍蝇,跃跃欲试地想落上去,又有点怯懦和畏惧,怕中了人类的圈套。四边还有年轻的刑警们在忙碌着,拍照,记录,找目击者询问,蹲伏在地面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寻找可疑证据。
简晖灰着脸,别过头,不敢再看。一切都显得这么熟悉,似曾相识。简晖想起来,无数的电视电影里都出现过这样的场景,每个人都已经从家里的荧屏上对这套程序司空见惯,人们期待的是程序在现实中被一一印证的过程,而不是对事件本身的惊诧和评论。
一个警官模样的中年人把简晖迎进了家门。简晖从他的说话声中听出来,这是给他打电话的两个刑警当中口气温和的那一个。简晖感到极不适应的是:明明是他自己的家,现在刑警却成了这里的主人,他需要得到他们的邀请和许可才能踏进门槛。这样一来,简晖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罪恶感,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定位成了罪犯的角色,好像走进家门是为了接受审判。
"简晖同志,很抱歉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警官殷勤地给他端过来一把椅子,塞到他的屁股下面。警官大概很有经验,知道遭受这种突然打击的善良公民都会变得无比虚弱,会手足无措如同一个弱智的孩童,因此警官有责任在谈话之前为他们做好安全保障。
简晖不坐,他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打开衣橱,掀开床单,探进卫生间,角角落落地寻找,像一条嗅觉失灵的栖惶的狗。
"简晖同志,简晖同志,请你冷静一些……"警官扎撒着两只手,鸭子一样跟在他身后。
"琼琳呢?你们把她藏哪儿了?让我看看琼琳,让我看看她。"简晖自言自语。
"简晖同志你冷静些,琼琳女士的遗体暂存在医院。"
"那我就去医院。"他扭身往门外走。
警官一个箭步拦在他的面前:"遗体早晚都会看到,现在就去没有太大的意义。你的重要责任是协助我们破案。只有案子破了,才算是对她的交待。"
"不,我先要去看看琼琳!"简晖大声吼着,把自己弄得红头赤面。
警官一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刑警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抓住简晖,把他强行按坐在椅子上。
简晖不再动了。他知道反抗也是白搭,无论如何他犟不过两个孔武有力的持枪小伙子。
"我可以……看看那个阳台吗?"他退了一步,可怜巴巴地哀求。
警官略作思考,点一点头,两个小伙子的手一松,简晖弹簧一样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扑向客厅朝南的阳台。小伙子们机警地紧随过去,生怕简晖一时发傻出什么意外。
他们的阳台没有用铝合金加玻璃封闭,当初买下房子的时候,琼琳说过,她喜欢站在高高阳台上一览无余的感觉,只要站到那里,她就变成了一只拢翅栖息的鸟儿,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弹身而起,一飞冲天。简晖悲伤地想,曾几何时,琼琳的这句话竟成了牺牲者的谶言,从此以后要日日夜夜横亘在他的心头,让他再不能心平气和安享余下的时光。
阳台上安装了一面巨幅遮阳蓬,从客厅玻璃门上一直横跨到晾衣杆的上空。蓬布是绿色的,夏天阳光成片地透下来,把阳台的乳白地砖印成一片碧水,很像置身于森林的腹地。此刻简晖站在这里,被绿荫罩着,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觉得也有一股子阴森森的死亡气息。阳台上搁着一只盛衣盆,里面有几件洗尽甩干的内衣。简晖的一件夹克和一条牛仔裤已经挂在晾衣杆上,此刻在空中悠悠荡荡,一副与事无关的无辜姿态。简晖想,琼琳一定是在晾衣服的时候跌落阳台的,如果有凶手,这应该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谋杀机会,只需从背后轻轻一推……简晖一哆嗦,感觉自己的背上已经被人击了一掌,撕心裂肺地疼。他不敢再走前一步探身往楼下看,他知道楼下还聚着众多的好事者,他们正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等着他从阳台上探头的一刻。他不准备满足他们这一朴素的愿望。他尽量朝后缩着身体,伸长臂膀,轻抚阳台栏杆的白色贴瓷。琼琳从阳台坠下的一刻,身体是擦过瓷面飞掠而过的,此刻摸上去,瓷面上尚留有微微的余温。这是琼琳皮肤的温度啊,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印迹啊。简晖这样想了之后,泪眼朦胧,身子就一点一点地软了下去,悲痛地跪伏在了栏杆旁边。
依旧是那两个年轻刑警架着他,将他如一瘫烂泥样地拍在了客厅椅子上。现在,他不用强制也站不起来了,他已经悲伤得没有一点力气,甚至于没有说话和思想的力气。他是一具行尸走肉,徒具华表,身体上的所有器官都形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