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的隐喻底蕴的破解不仅有助于《诗经》性文化的理解,而且还帮我们进而去解析甲骨卜辞中的“东方之神曰析”之谜。
如众所知,卜辞中有四方之名和四方凤神的系统排列和记述,古文字学家们对这四方之名已有种种不同推测,大家公认的一点是,四方之凤实同于四方之风,而四方之名乃是神名:
东方曰析,凤(风)曰。
南方曰夹,凤曰。
西方曰夷,凤曰彝。
北方曰□,凤曰阝殳。(《掇二》一五八)
这里所云“东方曰析”意思是说,东方主宰神的名字叫“析’,他手下的风神(凤)名叫。 卜辞中的东方神名至少在另外两种上古文献中有所表现,一是《山海经·大荒东经》中所说的“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另一是《尚书·尧典》中所说的:
乃命羲仲:宅嵎夷,曰阳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据顾颉刚点校,见《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二辑,第41页。
从这两种记载看,“析”或“折”既是东方神名,与仲春季节对应,又是人类的一种季节性活动,所谓“厥民析”是也。搞清了这种活动的实质,“析”名之由来也就真相大白了。好在《尧典》在述说了人类在仲春的“析”的活动后,又交待了鸟兽的相应活动——“孳尾”,也就是交尾,交合参看沈兼士:《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序:“今俗尚谓人之构精为属,谓兽之孳尾为连。”中华书局,1983年。一类的活动,可知“析”当指人类的婚配或交合活动。
从造字的会意基础看,“析”字从木从斤,喻示的是用斧斤砍伐树木的行动,斧斤作为男性阳物的象征已如前文所确认,树木作为女性之象由“析”的活动本身亦不难推知,正如后来的《诗经》总要以“析薪”或“伐木”来为男女婚配嫁娶賀·兴所表明的那样。
《说文》云:“析,破木也。一曰折也。从木从斤。”可知析与折二字是相通的,卜辞云“东方曰析”与《山海经》云“东方曰折”,在实质上仍是统一在同一原型表象之中的。张日昇说:破木为析,断草为折,并有分义。《广雅》:“析,折分也。”杨树达引《史记·司马相如传》曰:“析珪而爵。”索隐引如云:“析,中分也。”周法高主编:《金文诂林》卷六,香港中文大学,第3781页。在这个由析字所代表的“中分”表象中,初民们按照“引譬连类”式的神话类比,自然联想到神媒充当“扩开者”的职司,于是就有了作为阳性力量之象征的媒神信仰。又由此幻化派生出种种异名同实的东方神或春神,并且季节性地举行全民盛大祭礼活动。
胡厚宣先生《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证》一文见胡厚宣:《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第2册。中引中央研究院第十三次发掘殷墟所得龟甲之一片云:
贞帝于东方曰析,凤曰。
帝通褅,指对帝神的最高级祭典,这是东方析神兼具“帝”之神格的旁证。又引《金璋所藏甲骨卜辞》第四七二片云:
于东方析,三牛,三羊,吉三。
杨树达先生据此认为:“帝为禘祭,世所习知,又其卯东方析也,以三牛三羊吉三,假令殷人不以诸名为神,焉得有禘祭与卯牲之事哉!”②杨树达:《甲骨文中之四方风名与神名》,《积微居甲文说》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9、79—80页。可见“析”之神格甚为崇高,其祭典亦相当隆重。至于析神究竟是何神,且为什么以析为名,杨先生分析说:“余谓折字从斤断艸,析字从斤破木,甲文艸木不分,二字大可附合。然甲骨为古代实物,未经讠为变。而《尧典》原本甲文,文作‘厥民析’,则当以析字为正。《山海经》作折者,乃缘析折形近,传写致误,非原本如是也。《说文》析训破木,而通训则为分,为解。东方曰析者,此殆谓草木甲坼之事也。……《尧典》言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盖东为春方,春为草木甲坼之时,故殷人名其神曰析也。”②此解自圆,似可备一说。但我以为并未窥破析神真相乃媒神也。上古俗语传说有“斧斤以时入山林”的季节规定性,这正同婚娶的季节规定性不谋而合。参看〔法〕格拉耐:《中国古代的祭礼与歌谣》第二编第三章“季节主义”,张铭远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媒字为后起会意兼形声字,其本字当为“某”,过去许多人把某字初义解为“酸果”,即俗称“梅子”者,这种看法因袭许慎《说文》,现在看来不大确切,因为它埋没了“某”字本有的神圣意蕴。日本的汉字研究家高田忠周指出,某字原用为谋,此古字省文通例也。亦当假借用为媒为禖。《说文》:“禖,祭也,从示某声。《礼记·月令》‘玄鸟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注:“变媒为禖,神之也。”高田忠周:《古籀篇》卷九,转引自《金文诂林》卷六,第3697页。作为祭礼之名的禖,其时间为玄鸟至之日,即仲春日也;其牺牲为太牢,即牛羊猪,这些都与卜辞中祭东神析的规则完全吻合,于此可证析神作为春神,也就是男性的高禖神,或称高媒、媒、郊媒,其实一也。参看陈梦家:《高禖郊社祖庙通考》,《清华学报》第12卷第3期。
禖神之所以名“析”,倒不是象征草木春日始坼,而是象征着代表神意行使“初开权”的交合礼仪活动。这种用斧析木的原型表象,同高禖礼上的“授弓矢”参看叶舒宪:《英雄与太阳》,上海社科院出版社,1991年,第103—105页。行为、圣婚神话中以棍子插贝壳的表象参看王孝廉:《中国神话诸相》下编第1章引白族神话,第540页。、或以凸填凹的表象参看〔日〕安万侣:《古事记》,《日本古典文学全集》1,东京小学馆,昭和六十年,第53页。等等,表达的都是同一意思,借用古印度圣诗《吠陀》的说法,就是“丈夫进妻身”金克木译文,引自《比较文化论集》,三联书店,1984年,第97页。。由于充当神禖者总是祭司酋长一类与神保持着交往关系的首领人物,因而也就是“父”、“祖”(且)“斧”的活化身,是神圣阳物与权力的象征,他的仪式性“初开”活动,也就是“斧析木”的直接表演。难怪斧这样一种常见工具能在后世民俗中兼具皇权与媒人的双重寓意,如美国汉学家爱伯哈德所述:
斧(Axe)是象征皇帝权力的十二仪仗之一。同时,……斧也是农村中媒人的象征。爱伯哈德(W。Eberhard):《中国象征词典》,陈建宪译,中文版名《中国文化象征词典》,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10页。
这里说斧的双重象征性均由来久远,二者之间的联系似乎只有从男性神禖的功能上求得解释。从原始的“媒”到后代的“媒”,行使破瓜礼的古风已不复存在,唯非媒不得成婚的古制依然沿袭下来,如《礼记·曲礼》所说:“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以及“男女无媒不交”等等。就连“婚姻”这个名称也还多少反映着未经神媒破瓜不得嫁的古俗。《释名》:“婚,昏时成礼也。姻,女因媒也。”
了解到男性神媒同是具有春神和阳力之神的身份,与“析”的表象相关的另外一些异名同实的现象也就易于解释了。先看与高禖相关的高辛氏。《礼记·月令》郑注云:“高辛氏之出,玄鸟遗卵,娀简吞之而生契,后王以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于此可见高辛氏与媒官本有关系。《世本·帝系篇》叙其事最详:
喾,黄帝之曾孙。
帝喾年十五岁,佐颛顼有功,封为诸侯,邑于高辛。
帝喾卜其四妃之子,皆有天下。上妃有邰氏之女,曰姜嫄,而生后稷;次妃有娀氏之女,曰简狄,而生契;次妃陈锋氏之女,曰庆都,生帝尧;下妃訾氏之女,曰常仪,生挚。
这一记载把夏商周三代的先妣神都说成是高辛氏之配偶,闻一多先生已论定商之简狄和周之姜嫄皆兼为女性高禖神,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闻一多全集》第1卷,三联书店,1982年。反过来可推知高辛氏实为男性禖神之祖也。《大戴礼·五帝德》说他“春夏乘龙,秋冬乘马,黄黼黻衣,执中而获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顺”转引自袁珂、周明编:《中国神话资料萃编》,四川社科院出版社,1985年,第146页。,俨然是一位权倾神州的圣王,所谓“黄黼黻衣”如前所论即是斧纹装饰,用以象征阳性力和统治权者。至于其行媒者之职的迹象,可从《离骚》中主人公“求女”过程中的一段叙述里看出究竟:
望瑶台之偃蹇兮,
见有娀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兮,
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
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
欲自适而不可。
凤凰既受诒兮,
恐高辛之先我。对这一段的解释多不胜举,参看游国恩:《离骚纂义》,中华书局,1982年,第321—332页。
作为男性媒神的高辛因其“初开权”而必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屈原笔下求女者本想避开高辛氏,而让鸩去替代他充当媒职,却未能如愿,在“欲自适而不可”的困境中“犹豫而狐疑”,其所担心的大概正是有娀佚女之贞操被高辛媒者先行夺去吧?
其实,高辛氏与“析”神的认同关系不用远求,从“辛”字本身也可获得其中消息。“辛”与“析”音近义通,而且“辛”字甲文作状,正是斧斤析木的素描图。朱芳圃先生谓“辛即薪之初文”;何新先生则据《说文》“薪,荛声”之说,把高辛氏认同为炎帝和帝尧。何新:《诸神的起源》,三联书店,1986年,第157页。析薪与伐木皆以斧为之,这些古帝王其实都是斧和阳性力的化身、代表。徐旭生先生说:高阳与高辛的“高”或同出一源,是郊字原文。《礼记》所言高禖,《诗·大雅·生民》郑笺、孔疏皆引作郊禖,即是证明。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9页。郭沫若先生更进一步把商代神祖、喾和传说中的舜、帝俊都归结为一体了:
神话中之最高人物迄于,即帝喾,亦即帝舜,亦即帝俊。帝俊在《山海经》中即天帝,卜辞之亦当如是。旧说视帝喾帝舜为二,且均视为人王,乃周末学者之误。郭沫若:《卜辞通纂》,《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2卷,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362页。
其实,从祭司王必须代表神禖充当人间男女之“媒”这一义务上看,、喾、俊、尧、舜等既可是神名,又可是人王的现象也就不矛盾了。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卜辞说与东方析神对应的风神叫或,《山海经》则说东方来风叫俊,这不正同帝俊重合了吗?从象征背面去理会,这种重合说明俊本身就是阳性力的一种符号。笔者在《帝王与太阳》一文《晋阳学刊》1988年第4 期。中对俊、、喾等神名与太阳神的相互认同关系已做过较详说明,这里暂不赘述。进一步的讨论,可参看本书第七章有关稷、俊之关系的一节。
析与曦、羲等字发音相同。何新先生据此认为甲文中的东方神析也就是古神话中的太昊伏羲。何新:《诸神的起源》,第226页。从古汉语字词运用中较普遍的“同音假借”规则看,这一推测是可以成立的。值得进一步推究的是“伏羲”一名与“析”的性象征蕴涵之间有没有相应的关联,如果找到这种隐义层的关联,那么“析”、“羲”声同通假的逻辑线索就和盘托出了。闻一多先生曾在一篇跋文闻一多为陈梦家《高禖郊社祖庙通考》所作的跋,见《清华学报》第12卷第3期,第465—470页。中谈到他对“伏羲”一名的看法,对于揭示“析”与“羲”的隐义对应极有帮助。
伏羲之伏一作密,羲一作戏,当以密戏二字为正,后世所谓秘戏图,是其义也。(惟密当训合,非隐密之谓。)因思《离骚》曰“溘吾游此春宫兮,折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御览》一七三引《纪年》“穆王所居郑宫春宫”,春宫之语,及今犹存。《清华学报》第12卷第3期,第469页。
闻氏在此用古今互证、雅俗互证的方法确认出“伏羲”乃是交合之隐语,这就从旁为“析”神的身份做出了间接说明。可知喾、、俊、尧、舜、羲等等皆为远古之春神、性神、媒神之分身。
了解到东方之神即媒神、春神、性爱之神的真相,便不难从以斧析木这一媒神之名所由产生的原型表象,去推阐《诗经》中十分常见的、作为性爱之隐喻的“析薪”和“伐木”母题的由来了。
陈炳良先生已明确指出:“伐其条枝”、“伐其条肆”、斩伐树枝,在《诗经》里是代表男女婚姻的象征。如《小雅·小弁》:“伐木掎矣,析薪扡也。”《豳风·七月》:“取彼斧斨,以伐远扬。”《鄘风·定之方中》:“爰伐琴瑟。”《郑风·将仲子》的“无折我树杞”和《齐风·南山》中的“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等,都是作为婚配之事的象征而出现的。陈炳良:《说〈汝坟〉》,《神话·礼仪·文学》,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85年,第74—76页。至于《汝坟》中的第一章如何借伐枝母题来预示性饥渴,表达“我要找寻配偶”的意思,即使仅从字面意义上,也可看出个大概了:
遵彼汝坟,
伐其条枚。
未见君子,
惄如调饥。
这也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饥者歌其食”了吧。“伐其条枚”的说法同《小雅·车》中的“析其柞薪”可谓异曲同工,都是表达求偶之饥渴的惯用语。该诗首章明言“思娈季女逝兮”,二三章续写求硕女之美妙梦想,到了第四章就把梦境兑现了,而作为中介前提的母题正是“析薪”:
陟彼高冈,
析其柞薪;
析其柞薪,
其叶湑兮。
鲜我觏尔,
我心写兮。
如果说这里的“觏尔”意思还有些含混的话,再看到第五章所云“觏尔新昏(婚),以慰我心”,就立该明白了。在这种曲终奏雅以达愿望的宣泄写法之中,“析薪”母题与性爱隐义之间的如影随形、唇齿依存之关系,已经昭然若现,毋须再去探查求证了。
由“析薪”母题再推而广之,《诗经》中屡见不鲜的“错薪”(《汉广》)、“束薪”(《王风·扬之水》、《绸缪》)、“获薪”(《小雅·大东》)和“束楚”(《郑风·扬之水》)等派生母题的意义和用途也就可不言自明了。如不少学者已指出的那样,“束薪”也是上古婚俗中常见的象征性行为模式。不过它同“析薪”模式一样,很早就丧失了隐喻本义,变成了一种代代相沿的空壳式活动,就好比丧失了所指的能指,只是按照传统的巨大惯性力而继续在文化中延伸一样。如果要想确认“析薪”一类象征符号失却其所指的大致时间,那么可以说至少在《尚书·尧典》成立的时代便有此种本义失落的迹象了。《尧典》叙说尧派司政官四人前往四极去确定统治秩序,“经文中记述其事的‘析’‘因’‘夷’等动词,原都是见于卜辞及《山海经》里的方神之名。可能《尧典》的作者已经不晓得‘析’‘因’‘夷’等就是上古神名,因而全数将之动词化,作为表示四季中所施之政”白川静:《甲骨文的世界》,温天河,蔡哲茂译,台湾巨流图书公司,1971年,第45页。。而由四方风(凤)所行使的“神使”职能,到了《诗经·商颂·玄鸟》的时代,也已经化形为遗卵给人间先妣的“天命玄鸟”。“风”这一自然力原有的性的意蕴至此也同“析”神一样变得含混难辨、隐而不彰了。礼教文化的最终定型则使原始性文化连同其原有的隐喻、象征都迅速地消解变形,成为对后人的智力提出挑战的一些千古密码,等待着有朝一日重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