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算是一个比较单纯的人,就是别人所说的没有心计。我理解他们所说的心计,不外乎就是指待人接物时要讲究分寸,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看人下菜,知道对什么人讲什么话。道理我都懂,但有时还是防不住要讲些真话,以公道作为处世的原则。我以为做人要真诚,说话做事要公正,这是起码的标准。四十岁以前我基本上是按这一要求来做的,不过这大多出于天性。可是到了四十岁之后,我这样做的范围已在减少。这是我有意为之,因为我无形中已有了防范意识。
这是我从生活中得来的教训。我知道,真话也有一个被理解与被认识的过程。很多情况下,讲真话也会被误解,甚至会得罪人。
如此而来我在成熟,而成熟的过程就是不断改变的过程,不断蜕变的过程,不断放弃的过程,甚至是被扭曲的过程。这样的过程是痛苦的。我以为这样的成熟就是圆滑。可见这样的成熟并不是完美的,它隐含的意义也值得怀疑。
我的无奈在于,明明看见“此”就是白的,但我还得说成是黑的,因为大家都这么认为。而我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此”即是白的,但都说成是黑的。明知是错误,但又不愿纠正错误,这是为何?
人人自危的环境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环境,抹杀天性与良知的环境更不可取。我理解的开明,就是健康的人性能得到尊重,正义能得到伸张,公理和美德能得到普遍的维护和赞誉。道德和良知能成为判断一切的价值尺度。
我心地明澈,真诚豪爽。交朋友喜欢用心去交,判断是非曲直,也愿意用自己的良心作为标准。我说话直来直去,从不知设防,这让我在生活中吃尽了苦头。我不愿虚与委蛇,喜欢一是一,二是二,这同样让我吃尽了苦头。我一天天变得明智,而这明智的含义,就是说我学会了应付,懂得了谨慎为人的道理。
我这人大大咧咧的,表面看起来,是那种很有抱负很有志向的人,无形中被人当做潜在的竞争对手。我缺乏必要的警觉,即使有人在背地里给我使绊子,我也浑然不觉。
大多数情况下,我把别人想得很好,起码我衡量别人是以我自己为标准的。我大约这样认为:既然我们都是人也就差不了多少。这就是说我并未考虑到人的复杂性与多样性。事实上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鸿沟,每一个人相应的都是一座坚固的城堡,我们彼此之间只能接触,却不能进入。偶然间敞开的心扉,也仅是露出了城堡的一部分。所以说,要谈得上完全理解一个人是多么难啊。
在我度过的大部分岁月里,屡经挫折,常常面临屈辱和伤害。大多数情况下我总是选择宽容。宽容并不完全是因为我能包涵,包涵并不完全是因为我宽广。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样的宽容也是被迫的。很多情况下我都像是一只被同类咬伤的狼,躲在无人的地方静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忍让,是因为我有意缩小我与对方间的裂痕,增加相互间理解的可能性。然而,有时忍让对我更是一个策略,我在后退中构筑最后的防线,当最后的防线崩溃时,我会奋不顾身地出击。
我承受,大多情况下,是因为我不得不承受。一点一点地承受,也许会使人逐渐坚强,可是突然降临的重负,会使人顷刻间崩溃。
也许这样的人生哲学是弱者的哲学,是消极的处世哲学。可是人生而有别,我们不得不承认上帝既造就了狮子也造就了羔羊。狮子有做狮子的道理,羔羊有做羔羊的道理,二者不可能替代,相互之间也不可能理解。
我心地和善,缺乏报复心,不主张以恶对恶,宁愿以德报怨,这是天性使然。我希望人与人之间微笑多一点,仇视少一些。我渴望人间阳光尽洒,而不是周天寒彻。
我知道,这尽管是理想,但应当成为我们不断努力达到的目标。
我骨子里有一种傲气,鄙视权贵,同情弱者。凡是恃强凌弱者,我都主张反抗,不惜一切代价。所以我的宽容和忍让又是相对的。我特别憎恶那些时时流露出官老爷派头的人,我更憎恶那些表面堂皇正派,内里阴险龌龊的所谓正人君子。类似的人使我吃尽了苦头。有几次,我都面临丢掉职业的危险。如今,我尽管活了下来,也是以一定程度的屈服为代价。不过我已是遍体鳞伤,万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对这句话我最有感受。
我一直不理解的是,在文明进步的今天,仍有一部分人依仗手中的一点点权力,以驾驭和奴役他人为能事,视下属为草芥,实施从肉体到心灵的双重奴役。
我自尊,但也懂得尊重别人。我以为尊重别人也是一种美德。这尊重不分地位、不分出身、不分高低贵贱。凡是人都有被尊重的权利。
我以为污辱别人,践踏别人的尊严是人间最可耻的行为。
我尤其同情和怜悯那些遭遇困境的人。我乐于助人,但不求回报。我性子急躁,做事果断,但不免潦草。我做事不讲究方式方法,缺乏的是细致和周到。
我天性敏感,别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或者是某种异常的情绪,都能在我身上引起反应,尤其是当对方显得别有深意的时候。
我尽管体格高大,但内心十分脆弱,很容易被伤害。因此我是一个外表与内心反差极大的人。
相对来说,我能吃苦,不怕下力气,即就是繁重的苦力活,我也能胜任。我在生活中不拘小节,不讲面子,实实在在,从不有意掩饰自己的缺陷,比如出身和家境的困窘。我以为这不是缺点。凡是与生俱来的东西都是无法改变的。
我以为判断一个人的价值,不能看他出身是否高贵,也不能看他拥有多少财富,而应当看他是否具有创造性。
我有坚强的一面,就是说,我能忍受生活的艰辛,能最大限度地承受劳累之苦。我不爱惜肉体,却特别维护心灵。
我最接受不了的是误解和屈辱。我最怕的是内心的伤害。
别人可以否定我的一切,但有一点不能否认,那就是我的创造性和人生的价值观。因为我活着,正是依托它们而活着。要是我的人生价值被否定,也就相当于,我所追求的一切可能性被否定,那么我活着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了。一个人可以从肉体上被判死刑,但不能从精神上被判死刑。要是一个人的精神被摧垮了,那么这个人就算是全部完蛋了。
我能力有限,才智不高,但心气高远,内心十分自负。我总是相信自己一定会做出一些什么的。在这一点上我又是一个特别自信的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生活在想象里,我相信我的生活在别处,一定在某个理想的地方展开。我常有怀才不遇之心,觉得我有能力做出更大的事业来。所以我又是一个缺乏现实感的人,一颗心总处在躁动和不安中,难以真正回到现实当中。
事实上我一直生活在某种蒙眬的幻想中,正如美国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所说的:我有一个梦。我也有一个梦,不过马丁·路德·金的梦是具体的,而我的梦却是虚幻的。
我对自己缺乏一个清醒的认识,很长时间里我找不准我的人生目标。然而有一点我始终如一,那就是对文学的热爱。
我有过许多选择,尝试过多种职业,虽干的并不差,但总觉得心里不是十分充实,觉得自己爱好的还是文学,因为文学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快乐,尽管这样的快乐中伴随着痛苦。也许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文学能安慰我的心灵。
一个人应当献身于他所喜爱的事业。于是,我抛却了优厚的工作待遇,走上了艰辛的文学之途。初尝写作时,自信得不得了,以为自己每写的一篇都是杰作。及至今天,我却自卑得要死,我时时处在对自己的怀疑之中。
大师太多,个个皆是高峰。在文学的版图上不存在空白。独特的创新,需要异常的天赋,需要全方位的修养,需要痛苦,需要生与死的考验……需要的实在太多,但有一点是必须的,那就是真诚和良知。
与同行相比,我特别好强,心理上一点都不服输。我争强好胜,全然是为了与众不同。为什么要这样呢?好像我全部的努力都在于显示自己的优秀,这就是说我做的一切,很大一部分是为了给人看,以便得到人们的认可,获得他们的赞誉,以求得心理的满足。
我清楚这是更大的虚荣心。可是一旦戒除这一切的时候,我反而失去了创作的动力。没有多少人希望长久地处在沉默中,当你创造的一切得不到承认时,那便是最大的悲凉。
赢得身前身后名,实在是一种无奈,因为对其本人来说已无什么意义可言。
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喜欢美好的大自然,愿意长久放逐在山水之间。季节交替时,天象的微妙变化,草木的自然荣枯,这一切都在我的身上留下影响。
我特别喜欢秋季,万木凋零的季节,我好像变得纯净,我在一丝淡淡的忧伤和失落中领悟到某种深刻的启示。
我经历过较为丰富的情感生活。我爱慕女性,追逐女性,得到过理解与支持,更重要的是我从她们那里获得了相同的爱。因为爱,我忧伤过,痛苦过,绝望过,同样是因为爱,我享受过许多的欢乐。
我曾像一头莽撞的小兽,闯入过不少秘密的花园。
在二十七岁至三十七岁之间的十年时光里,我在迷乱的爱恋中消磨过很大一部分时光。
对于我而言爱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爱慕,一种是性爱。在不同的人身上二者的轻重不一样,但都同时存在。
我交往过的女性不少,但真正心灵相通的不多。因此在我所接触过的大多数女性中性爱的因素总是占很大的比例。
公正地说,凡是我倾慕的女性,我都能赤诚相待,愿以心交心,可是这当中也不能排除性爱的因素,假若除去性爱我就不会那样痴情和迷恋。
我既有火热的一面,也有相当冷漠的一面。我曾辜负过很多的女性,使她们伤心、落泪。相对来说,我从没有长时间地爱过一个女性。常常是我还沉浸在火热的爱中,但一下子就觉得荒凉得很。那种无意义的感觉忽然间就使我陷入绝望的境地。
坦诚地说,我不是那种为了爱,甘愿抛弃一切的人。但同时我的生活中又不能离开爱。
让我十分羞愧的是,我有不断猎取女性的可耻欲望。我一度放纵欲望,做过许多荒唐的事情。我一度不顾声誉,冒着品行败坏的危险,一味地追逐女性,企图以肉体的享乐来掩盖内心的空虚。
如果说,我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内心的空虚和绝望,一定没有多少人信服,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确实,我有一段时间,内心十分空虚,甚至对活下去都失去了信心。我一度放纵自己,麻醉自己,以求得暂时的放松。然而这些做法并没有使我解脱,也没能使我充实,反而使我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
后来还是文学救了我,我戒除陋习,重新做人。可是与此而来的是我对女性的淡漠。我大概没有勇气和心劲再去追逐某一个女性了。如今我变得平静了,在经历了诸多的“煎熬”之后,我变得平静了。
要准确地评价一个人,需要公正的眼光。要准确地评价自己需要的不仅是公正,更是勇气。
我是复杂的,好坏兼有的。好在我一直在克制自己身上的缺点,努力使自己趋于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