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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心中的自然元素

太阳

人类对世界的认知,都是从一些最简单、最永恒的事物开始,比如对太阳的认识。人来到世界上,当他第一次有了表达欲望的时候,画下的第一个图案,几乎都是太阳。稚嫩的图案,仅仅是一个圆圈,它的周围是一条条长短不一的直线——代表四射的光线。图案再简单不过了,然而,它又丰富至极。

一个丰富而动荡的世界,留给人最深记忆的就是太阳。人一开始对太阳的描绘,完全出自于本能。因为太阳是生命的本源,万物通过太阳而化生,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人对太阳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太阳的艳丽和丰硕,太阳的欢乐和无限,确是荡涤魂魄的。

太阳是一幕喜剧,同时又是一幕悲剧,它的永恒意义,只有透过生与死的界限才能破译。事实上我们又何尝能透过生与死的界限呢。

也许对太阳最为痴情的要算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一天,不可一世的亚历山大带着身边的重臣去看第欧根尼,因为在他灭亡了波斯帝国、建立了一个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大帝国,自认为天下第一的时候,却想到了第欧根尼。其时第欧根尼正坐在一只木桶里晒太阳。亚历山大来到了他的身边,问他,亲爱的第欧根尼,我几乎征服了世界,您认为我配为天下第一吗?第欧根尼看了看他没吭声。亚历山大有些轻微的不快,不过他接着说道,亲爱的第欧根尼,您需要我的帮助吗?第欧根尼说,请您走开,别挡住我的阳光!

看到如此情景,身边的重臣被第欧根尼的怠慢激怒了。亚历山大倒显得平静些,他对身边的重臣说,不要发怒,你们要知道,我如果不做亚历山大,就做第欧根尼。

看来,一代君王在一定意义上理解了贫贱的哲学家。这个晒着太阳的哲学家也许是天下最为幸福的人。或许当第欧根尼平静地沐浴着太阳光辉的时候,他的身心便全部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人与天地的交融在一种安谧的气氛中缓缓展开,而太阳是这一时刻的媒体。

面对永恒的太阳,第欧根尼一定有着深切的体悟,但是他没有留下一言半语,“面对大美而无言”大概正是如此。

记得小时候,当我们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在河水里玩累的时候,便纷纷爬上河岸晒太阳,待晒热之后,一个个捡起身边的树枝,在河滩上画画,画得最多的就是太阳。甚至在落过雪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喜欢用几乎冻僵的手指在雪野上画下太阳的图案。

这是一种怎样的愿望呢?大约不完全是因为眷恋。

及至今天,我还特别喜欢观看幼儿园的孩子们画的画,尤其是那些用彩色的颜料涂抹上去的太阳:红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的都有,稚拙的笔触、大块颜料的堆积,可是由于出自于最纯真的心灵,这些“粗糙的太阳”也就显得单纯而可爱起来。

然而,对太阳的描绘,人类及至今天,还依然停留在孩子的水平上,这是因为我们对太阳的认知还没有进入到足够深的层次。

太阳不单纯是一团旋转的光和热。它是一切的“一”,“一”的一切。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既是开始,又是无限延伸。

在众物之中,太阳是唯一。

我们是否有过这样的想象:当一轮金黄色的太阳冲破亘古的沉寂与遍布世界的黑暗,把它的光辉洒遍大地之时,世界呈现出的样子?震颤,是的,所有的东西都在震颤,轻微地震颤。

是初现的光明开启了世界,万物在这一时刻睁开了眼睛,或者说从这一时刻开始,才有了万物的诞生。

这是多大的事情呀。人类真该有一部真正的《光明颂》来表现这一时刻的辉煌。

《圣经·旧约》的开篇是这样记载的: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做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情就这样成了。

这大约是关于太阳的最早记述,总之,有了太阳,事情就这样成了。

这是《圣经·旧约》里所说的第一日,我们可视之为太阳的诞生。自此开始,所有的事情就成了。青草树木、飞禽走兽,一切能动的和不能动的都有了。

我常想,世界初时的样子一定是这样的:一轮彤红的太阳高悬天庭,新鲜的野兽奔跑在明净的水流与森林之间。肯定在某一时刻,兽类们仰起头颅,面对太阳,发出高亢的嚎叫声。是的,兽类们只能用嚎叫来代替赞美!

这是一部新鲜的话剧:百兽对太阳的感恩。

人类包括万物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太阳的仰望,这仰望中包含着眷恋和敬意。比如向日葵,硕大的头颅,始终随着太阳转动。太阳初升之时,它的花盘便悄悄打开,太阳落山之时,它的花盘便静静闭合。

我遭遇过一大片肃穆的喇叭花。那是一个黄昏。我在故乡的一处山坡上发现了一大片洁白的喇叭花。其时,太阳从远处的天都山缓缓陨落,在凉意顿生的晚风中,身边的这一片花朵一律面向着落日的方向,默默静立,一种肃穆和悲壮之气,静静弥漫开来……我在这一片花朵的静穆中不由得沉下心来。我不敢说话,也不敢走动,我怕惊动了它们。我吃惊于一片花朵的静穆也有着透彻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它们看起来如此娇嫩,似乎一口气就能吹破。

看来事物的力量,并不体现在外表上,而是体现在心灵上。我之所以记住了那一片喇叭花,不是因为它们的美丽,而是它们翘首肃穆的神态。

太阳的力量,体现在事物身上就成了一种敬仰。我记住了敬仰的唯一方式,就是那一片喇叭花的方式。

夕阳陨落的黄昏之美,确有一种透心的力量。也许太阳在沉陷中对人类匆匆的一瞥隐含着无尽的深意。面对落日人们往往会感叹年华的流逝和生命的短促。有一次,美国诗人,卡尔·桑德堡,从奥马哈旅店的窗口观看落日时,就感叹过时光的流失。他的心沉浸在淡淡的惆怅中,他这样写道:

太阳的红色光线/走进蓝色的河山/长长的沙滩变幻着/今天已成往事/今天已不值得留恋/痛苦的暮色淡照着奥马哈/就像在芝加哥/就像在刻诺沙/长长的沙滩变幻/今天已经消失/时间又打进一把铁钉/又一颗黄星射穿黑夜。

另一位美国诗人詹姆士·赖特,在看到夕阳西沉时写道:

我右边/两棵松树下/铺满阳光的田里/去年马匹留下的粪堆发出火光,变成金黄的石头/我仰身向后,当暮色四合,一只幼鹰滑过,寻找它的家/我已虚度了一生。

赖特对落日的感叹已经不仅仅是对时光流逝的感叹,而是上升到对自我命运的慨叹。看来面对陨落的夕阳人类的感受是相通的。

我特别喜欢日本作家德富芦花一段描写落日情景的文字。那是他在《相模滩的落日》中写到的:

暮秋的高风已经停息,傍晚的天空清澈无云,伫立远看伊豆山落日,不禁使人感到遍及世界的和平毕竟是长久的……此刻,若站在海滨望去,就会观赏到落日跌入大海,把余晖一直倾泻在脚下的壮丽景象。海上的点点行舟闪耀着金光,逗子浜一带的山峦、沙砾、房屋、松树及至翻倒的鱼篓,散落的草屑,无不在灼灼燃烧。……夕阳继续西沉,挨近伊豆山时,伊豆山骤然变成一片灰黄,只有富士山头的紫气还泛着余光。夕阳被伊豆山衔住,每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余晖就隐退一里。夕阳从容漫步,一寸寸,一分分,频频顾眄着离弃的世界,悠然而沉。

美丽的文字只产生于美丽的心灵。德富芦花从夕阳之美中感到了遍及世界的和平,这说明在他的内心中始终存有一个愿望:希望世界永久和平。大约,唯其如此,人类才有机会和心境去欣赏夕阳之美。

灵性的生命从没放弃过对太阳的接近,比如鹰。据说,鹰的死亡不是触地而亡,而是接近炽热的太阳。一只鹰当预知到死亡临近时,便毅然振翅向着太阳飞去,及至把整个身躯融化在太阳的炽热光芒里。这或许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但我宁可信其有。因为作为飞禽之王,只有雄鹰,才最有可能接近太阳,并且只有鹰才配栖落在太阳的宫殿里。

太阳的宫殿里,到处是起落飞翔的鹰,这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夸父逐日”的传说,据说夸父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巨人,耳朵上挂两条黄蛇,手里还握着两条黄蛇。他虽然模样狰狞,却性情温和,而且是一个喜欢光明的人。一天,他看见原野上西沉的太阳,便顿生念想:太阳落下去,黑夜就要来临,而我何不去追赶太阳,将它捉住呢?

多么单纯的想法,仅仅是为了留住太阳。

可是这个凶猛的巨人,说干就干,他居然迈开双腿向着太阳西沉的方向,追赶而去。显然他是追不上太阳的,后来他在太阳炽热的光芒中,焦渴而死。

夸父在轰然倒地的一瞬,将手中的拄杖向前奋力一掷,然后闭上了眼睛。最为动人的是,第二天早上当太阳重新升起时,倒在原野上的夸父已变成了一座山,山的北边有一片茂盛的桃林,那是他抛出的手杖变成的。

夸父的悲壮传奇,似乎表达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对太阳的永久留恋。它同样还反映出这样一个意愿:人类在某些时刻,确是希望与太阳相拥相融的。这是悲壮的意愿,多少带着点殉道的意义。

在人类的艺术史上曾出现过许多为艺术而献身的人,相对来说凡·高是最为纯粹的一个。凡·高曾一度为绘画所苦,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画得粗糙的缘故,后来他努力画得慢些,画时持一种冷静的态度,他甚至尝试使平涂的表面不露出笔触,并且尝试过用稀薄的颜色代替迅速涂抹上去的厚重的颜料,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对他来说谨慎小心地涂色过程如同受罪,更为难受的是用这种方式画出的作品远不是他要表达的东西,他的最大痛苦就在于他还找不到一种令他满意的表现方式。

一天晚上凡·高在公寓里独自咕哝道:“这回我差不多弄对了。差不多,但还是没完全弄好,我要是能知道是什么东西妨碍了我,该多好啊!”

后来是他的弟弟提奥提醒他,要他离开巴黎,去寻找一块适宜他自己创作的天地。

凡·高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告诉提奥说:“老伙计,你知道我最近经常想的那个地方吗?”提奥回答说:“不知道。”

“非洲。”凡·高说,“是真的,这个该死的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我一直在想着那里的炽热的太阳。”

一提到太阳,凡·高就变得迫不及待,他说:“提奥,我需要太阳。我需要那种炎热非常、威力无比的太阳。整个冬天,我感到它犹如一块巨大的磁石在把我向南方吸引。在我离开荷兰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有像太阳那样的东西。现在我明白了,没有太阳就无所谓绘画。也许,可以使我趋向成熟的东西就是这个灼热的太阳。”

是的,只有非洲的太阳才可以把凡·高内心的寒冷驱散,使他的调色板燃烧起来。

凡·高想到了太阳,可以说是一种冥冥中的机缘。是太阳点燃了凡·高的灵感。

凡·高离开阴郁的巴黎来到了阿尔,找到了独属于他心灵的故乡。阿尔的太阳灼热无比,正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当阿尔的太阳的光芒突然照进他眼帘的时候,凡·高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那一瞬间,凡·高看到的太阳是个旋转着的柠檬色的液态火球,它正从蓝得耀眼的天空中掠过,使得空中充满了令人目眩的光芒。

凡·高被震撼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凡·高陶醉在由蓝色的天空、黄色的火球、碧绿的田野和怒放的鲜花组成的一片狂欢的色彩之中。他拼命地画,对着太阳在麦田里作画,在果园里作画……他成了盲目的绘画机器,头发晒秃了,眼球被烤得红赤。后来他把耳朵割下来送给他钟爱的拉舍尔,那个被他称为小鸽子的妓女。

凡·高最后完成的一幅作品是《麦田上的乌鸦》。那天,他拿着画架和画布,经过天主教堂爬到山上,在墓园对面黄色的麦田里坐下来,时间大约是中午,当火热的太阳晒到他的头顶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黑鸟,遮暗了太阳。它们飞动着,用黑色的翅膀不断地拍打他。

凡·高挥动画笔疾速地画起来,对着麦田上空这群啸叫不止的乌鸦。凡·高一定预感到了那种逐渐迫近的东西。尽管他一再地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可是它还是迫近了他。

就在他画完这幅画的第二天,他来到别墅后面的耕地中。他抬起头,仰面对着太阳,然后把左轮手枪压在自己的腹部,扣动了扳机。

太阳在疾速地旋转,他渴望融化在太阳中。

他倒了下去,把脸埋在肥沃的泥土中,一种疾速还原的泥土正返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中。

慢慢地,太阳又恢复到最初的样子:灼热丰硕、庄严肃穆!它在最后的一刻慷慨地接纳了自己最痴情的儿子——凡·高。

我常想:太阳意味着什么?光明。是的,没有人不渴望光明,可是当太阳慷慨地赋予人间光明的时候,人们对光明的拥有也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对人类来说,似乎越是重要的东西,越显得“廉价”,比如:阳光、空气和水。很长时间里人们似乎从没有为是否能拥有这些东西而发愁过。

除过光明,太阳还意味着什么?催生。是的,没有太阳就谈不上万物的生长。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然而,太阳还有比这更深的蕴涵,那大约就是一种恩泽众生的慈爱。除此而外的东西是什么呢?那大约就是让人痴迷并为之竭尽生命的东西。对这一点,凡·高可能拥有最深的体验。

月亮

有些事物,不,应当说任何事物都是无法穷尽的,比如说月亮就是如此。月亮是一个谜,自世界诞生的那一天起,这谜就一直没有被解开过。

我们只能接近它、最大限度地理解它,却不能妄想穷尽它。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尽管人类已经通过高科技的手段,认识到月亮真实的一面,其实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我们依然无法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事实上它表面看起来并不神秘,我所说的神秘,是指它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对人类所蕴含的一切。而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任何事物都有其神秘的一面,比如说一株草,你能说得清它是怎么生根、怎么发芽的吗?在它最为翠绿的时候、甚至在它缓慢枯萎的那些时间里,它的内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我从少年时候起就喜欢仰望太阳和月亮,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太阳,尤其是盛夏正午的太阳,看起来是一团正在熔化的火球,然而仔细看去它的中心却是一只不断闪烁熔化着的金色光盘,光盘的四周是一个十分明显的光圈。这光圈也在不停地闪烁熔化着。可是,对太阳的仰望绝不能持续太久,事实上仅仅是一个瞬间,我的眼前就一片黑暗,那只金色的光盘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四周是不断跳跃的金星。

可是相对来说,月亮却比太阳柔和得多了。我完全可以长时间地去观看月亮,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月亮,我是指又大又圆又明亮的那种,它尽管周身通融,但仔细瞧去,在它的中心却有一些灰暗的斑点。不,那其实不是斑点,让我看来那是一些小小的山峰和类似于树木的东西。我时常想:在一只高大然而又是十分苍老的树枝上有一只轻巧的猿猴在上下蹿动,当它静止下来的时候,可以一点一点地石化……

一只猿猴变成一块石头的过程,是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每每,一旦产生这样的感觉,我的眼里就止不住充满了泪水。而此时的月亮便更是温情脉脉,用溶溶的清辉罩住我以及周围的世界。

月光是对心灵的抚慰,尤其是对一颗极尽忧伤的心灵。

让我看来,月亮比太阳更有情趣,也更具人性化,也许更为重要的是月亮有一种透过肉体而触及心灵的东西。

我记忆中最美的月亮是故乡的月亮。尤其是冬夜,月光清澈得像水流,厚重得像丝绒。或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些月光澄澈的夜晚,我小小的心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充盈得满满的,这是一种类似于无限感动的东西。我躺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就那么长时间地仰躺着,眼睛大睁着,望着窗外。窗外,月光明亮如同白昼,但绝不是白昼,因为白昼没有这么安静,没有这么温馨。

我悄悄地翻起身,披上衣服,走出门去,一轮金黄的月亮已升入半空,银色的月光在屋檐下形成阴影。我站在院墙边的某一处豁口处,向远方遥望,变得朦胧的原野上,以月光为媒介,穹空与大地正在缓缓交融,一种深邃无边的寂静像某种流体渗入骨髓。

重新睡定之后,随着暖意,渐渐进入梦乡。可是即使在睡意蒙眬的那些时刻,我依然听见,小小的风拨动院子里的柴草,门闩子在摆动中,轻轻地叩击着门板。卧在炕洞门口的那只老黄狗,一直在呻吟。我能想象得到,此刻它正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把冻僵的嘴巴深埋在胸部的皮毛里。

炕洞里的麦衣和羊粪正在缓慢地燃烧,表面看起来,那只是一层黑灰,其实微风一吹,灰烬下面就会露出一层繁密的火星。

这样的情景,我怎能忘记呢。有时半夜惊醒,就见窗户外面一片雪白,我以为下雪了,待我爬近窗户一看,哪里是雪,分明是一地洁白的月光。

古往今来,世人对月光的痴情难以尽述,而描写月光的篇章也是不胜枚举。近日读了法国作家帕特朗的一篇文章,是写月亮的。他说,当我从梦中惊醒,好像有人在我的耳边轻呼我的名字。随后,我听见夜巡者在街上走过,空旷的十字街头,有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在哀叫,还有一只蟋蟀在我的炉灶边鸣唱。

不久,夜巡者走远了,有人为那只可怜的狗打开了大门,而倦怠的蟋蟀已经安息。

这篇短文之所以使我感动,是因为我听见了好心人为那只可怜的狗打开大门的声音,或许这也正是感动帕特朗的地方。

为什么这篇文章取名为《月亮》,大约就在于帕特朗感受到了一种慈爱。是的,不理解慈爱,就不能说你很好地理解了月亮。

人类由于嗜杀的天性,对某些动物有一种天生的仇视心理。小时候因为顽皮,一旦遇到蛇,非用石块砸死不可。有时,甚至要用铁锹将其断为数节。母亲一旦发现我的这一恶习,便要给予严厉的斥责。一天晚上,母亲告诉我说,蛇是有灵性的动物,并且蛇也是报复性极强的动物,被斩断的蛇会在晚上悄悄接上身子,一旦接好的身子复原,就会变得更加凶猛。

听过母亲的话之后,我十分害怕,我梦见,白天被我剁断的蛇真的在晚上接上了身子。在睡梦中我看见有缸那么粗的一条蛇从门槛上爬了进来,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自此之后,在月光明净的那些夜晚,我常常预感到一些死去的动物躲在暗处悄悄复原,比如说蛇。

断为数节的蛇能在月光下复原,是一种完全有可能的事。我相信这一点。甚至一些死去的微小的生命也能在月光下悄悄复生,我几乎也相信这是真的。

月亮是奇迹,在它的光辉下面没有什么事不可以发生。

一棵被砍伤的树在晚上悄悄地愈合伤口,第二天新鲜的伤口处挂满泪痕。原来,树木是用自己的眼泪愈合伤口,这样的情景我不是一次看到过。

受伤的树在晚上流泪,一定是月亮抚慰了它的心。

对月亮的想象,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比得上中国古人。

在《嫦娥奔月》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述,说是当嫦娥来到月宫之后,发现月宫里出奇的冷清,这里除了一只蟾蜍、一只白兔、和一株桂树外什么也没有。直到多年以后,来了一位戴罪立功的吴刚,吴刚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砍伐桂树,然而桂树老是跟他作对,创口随砍随合,怎么也砍它不倒。

看来世界上没有人比吴刚更绝望。

我常想:空旷的月宫里,为什么仅仅只有一只蟾蜍、一只白兔和一株桂树呢?而且这桂树随砍即合,这难道仅仅是一种惩罚吗?月宫里作为仅有的一男一女在某种意义上说都带着一定的忏悔心理。吴刚因“学仙有过”在“戴罪立功”,嫦娥却是偷吃“灵药”独自离开丈夫,来到了荒凉的月宫,无疑她是带着某种歉疚的心理。这一切都暗含着什么?

千百年来,人类从没放弃过对月亮的想象。可是今天,人们对月亮的理解已经由想象变为现实。然而现实是什么呢?是一片荒漠。这是我们通过美国的卫星探测器拍摄到的图片看到的。

类似于荒漠的戈壁滩粉碎了我对月亮的美好想象,然而由于对心中那一片“圣景”的眷恋,我总是难以接受这一现实。

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残酷的。

事实上月亮虽然幽远,但并不是遥不可及。1969年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与奥尔德宁成功地登上了月球,当时,他们的心情一定是复杂的,远不是一个激动就能概括得了的。

阿姆斯特朗有这样一段记述:(着陆后)天空一片漆黑,很黑很黑。但是,当我们从窗口往外看去时,外面依然像是白天而不像黑夜。月球让人感到古怪,但是,其表面看上去很暖和,很有诱惑力。那种情景使人感到想穿一件游泳衣走到外面去,照照日光浴。从驾驶舱看去,月球表面似乎是一片棕黄色,这很难加以解释,因为后来当我抓起一把月球土来看时,它根本就不是棕黄色的——它呈黑色、灰色等等。这大概是某种光照效应,但是从窗口往外看去,月球表面更像浅色的沙漠,而不像是深黑色的沙丘……

奥尔德宁是这样记述的:(在月球上)我蓝色的靴子现在全部淹没在这种——尚不能准确说出其颜色的灰灰的可可色中,它覆盖了我靴子的大部分……沙土的颗粒很细……当我们在月球表面进行实验时,我们得扔弃一些诸如绳索、锁扣之类的东西,其中有些不能是随手乱抛,因为这些东西在空中缓慢地离你而去。……气味是一种主观色彩很强的东西,但是当时对我来说,月球物质有一种很明显的气味——一种类似火药的气味。我们取了许多月球土,带回到登月车里,我们立刻就注意到了那种气味。

月亮的气味竟然是火药味的,实话说,我难以接受。多少次月亮留给我的记忆是那种青草的气味或是茉莉花的香味。它优美得像一首诗,恬静得像一幅画。它是金色的小提琴拉出的那种哀婉的旋律……总之,无论如何我宁愿保留心中的想象。

从生存的意义上讲,我们离不开太阳,从灵魂的意义上讲,我们又离不开月亮。

很长时间里,我的心中一直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在一个非常宁静的夜晚,月光照亮了一大片草地,这不是那种坦荡无垠的草地,而是那种有着起伏变化的草地。草地上,山丘的阴影随着月亮移动,深可没膝的青草缓缓起伏,隐隐的草波一直推送到很远的地方。

草原的深处,有一处圆圆的水泊,被月光映得透亮,一匹白马站在水泊边的深草里,一动不动,由于周身披满月光,它的身形便缥缈得像一幅剪影。

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草地上空。远处,从一个秘密的所在传来一只野兽的呻吟,听起来像是叹息。

月光,你流淌着,遍地逸失……

风是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之一,同时也是自然与生灵不可缺少的东西。植物开花结果,都是以风作为媒介;假若没有风,世界便长久地陷入沉寂之中。如此而来,我们就听不到别处的声音,看不到如此丰富的色彩,也感受不到万物开花的芳香。说到底万千生灵已习惯于生存在一个能动的世界中,正是风蕴含了所有能动的可能性。

对于我而言,假若没有风,我就会提前枯萎;这好比一颗珍珠,只有在风的吹刮下才永远保持其光泽。

风,忽聚忽散,无影无形,它的存在仿佛更多的是承纳了一种天意。它飘忽不定,却又无处不在;不是我们融进了风,而是风渗透了我们生命的每一个时刻。

对风的认识,就是对动荡着的不同方式的认识,甚至是对变化着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认识。

留在我记忆中的风,是一幅摇晃着的驼队的剪影,它摇晃着渐渐融入远方。远方,在更远的远方,是风里的一株长草,草茎枯黄;大地在这儿隆起,作为无限推涌的终止。

是这样的,风,留给我的就是如此的想象与记忆。在我的心中,从没停止过风的吹刮,它就像一束火苗从没停止过燃烧。活着,就像是经历一场风,它在茫茫地不停地吹刮。

每临深秋,当一树一树的黄叶开始飘落的时候,那便是我最为忧伤的时刻。没办法,我承认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大凡节令的变迁都会在我的心中引起特殊的反应。

记忆中,故乡的早春,几乎全是刮风的日子。由于地处腾格里沙漠南缘,每逢春天,携带着大量沙尘的西北风就要连续地刮上一二十天,那样的日子天空昏暗不清,地面也是一副灰暗的黄色。

待在屋里听去,风一直在叫,是那种呜儿呜儿的叫声,声调拖得长长的,很像一只受伤的老狗在叫。可是在某一个时刻,风势会突然间变得凶猛起来,院子里粪筐滚动,柴草乱飞,同时门板也剧烈地摇晃起来。有时,我忍不住拉开门走出去,在东摇西晃中感到了风势的强劲。待我抱定一颗大树站定的时候,便看见风在田野里掀起几丈高的土尘,那竖立的土尘犹如狂怒的海涛,一排接一排向前涌动。

然而,对于我来说,这样的情景倒还好受些,让我最接受不了的是那种半死不活的风天。说它停它不像是停的样子,说它刮它又不像是在刮的样子。天老是那么一副面孔,老是那么一种样子。这样的风天,之所以让人难受,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它要持续多久。

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在风中入睡,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竖起耳朵听一听外面的动静。当听不到风声的时候,我便急急地跑出门去察看天色。然而,我看到的天空仍然是一副黄不拉叽的样子。看不到风扯动黄巾的样子,可是仔细一听,风却在某个秘密的所在吹响,仿佛来自于某处幽深的洞穴。

在那些无所事事的白天,我常常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坐在大门外的榆树下,堆土包,用绵绵的细土,堆起圆圆的土包,形状类似于坟丘。或是用细土围起一个类似于城堡的东西。当“建筑物”成形的时候,我常常待在一边,看着风一点一点地磨损它们。当然是小小的风了,倘若是很大的风,只一下子,这些东西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时间地看着“土丘”或是“城堡”在风里一点一点地消损,会是一种异样的感受。那时,我虽年少,但借此也能感受到事物的变化无常。

正因为年少,在那些漫长的风天里,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去寻找风源。我以为,风必定来源于某个固定的地方,就像水一定有源头一样。我认为一旦真的找到了风源,我们就会有办法使风止息。

当我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同伴的时候,不料得到了他们的一致响应。我们便开始行动起来,手里拿着铲子,木棒或是铁锹,样子像是去堵塞一处水口。

向什么地方去呢?大家难住了,谁知道风源在何方?这中间有人提议说,逆着风的方向去,肯定能找到。多聪明的想法,于是我们便逆风而去。刮风的方向就是西北方向,我们走出村子,越过田野,过了一条河,翻过几道山梁,然后被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

山脚下面是一片老坟地,坟堆陈旧,颓废不堪。因为人多,我们显然不怕坟地。从一边绕过去,我们来到另一面山坡上坐下来。风似乎停止了,灰蒙蒙的天空露出了几片洁净的蓝天,太阳也出来了,放射出了光华。

就那么坐了一会儿,我们便开始活动起来。山坡上红梗子草已露出指甲盖大那么一点绿色,然而,草秧下面的根已长粗了,挖出来,擦掉上面的泥土,嚼起来,别有一种香甜的味道。

正在这时候,有人喊起来,我们向他那儿跑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走近一看,这位少年正站在一处隐蔽的山崖下面。仔细一看,他身前的崖壁上布满了小小的洞穴,形状类似于蜂巢。这位少年站在一片“蜂巢”下面,面孔涨得通红,显然,他以为是他找到了真正的风源——一种类似于蜂巢的东西。毫无疑问,没有人不相信,这崖壁上布满的洞穴就是风巢,而风就是从这些巢穴里产生的。

怎么去消灭它们呢,没有办法,风巢太高。于是我们便捡起身边的土块去击打它们。然而,正是在这种时候,风又开始吹刮起来,我们听见所有的风巢都发出呜呜的叫声,这是让人略感恐怖的声音,于是我们落荒而逃。

直到多年以后,我还坚信,风一定来源于某个秘密的所在,比如说,一处隐蔽的崖壁上的一片巢穴。这就是说,在我的意识中,风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它大约也会昼伏夜出;并且风也是会随时改变形体的“动物”,一会儿身高八尺,像一个巨人,一会儿遁地无形,像一只消失的虫子。

我始终忘不掉这样的情景,在刮风的那些日子里,早上去上学,就会看见村后的山坡上被弃置的羊头,或是早夭的动物的尸体正承受着风力的吹刮。这些曾经存活过的生命,一旦在风的吹刮下,仿佛一下子凸现出另外的意义。有时,我会在一只干枯的羊头边,默立良久。我发现羊的眼睛已凝固成角质状,哪里还能看见生命的色彩?

在随后到来的晚上,我一直想象着山坡上的那只羊头如何在风里消损,皮毛褪尽,骨殖疏松,最终融化在泥土之中。

这是怎样的过程啊!一日接一日的风吹日晒,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时光。

世事变迁,风物轮回,说到底是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相对于风,火更具体,它逼人的温度以及它耀眼的光焰,似乎都是可以伸手触及的东西。火的存在,往往是短暂的,然而它一旦生发蔓延起来,便可呈燎原之势,所以说,火是激情的产物,要生便是轰轰烈烈的一场。

火具有两面性,它既可以给人带来福祉,也可以给人带来灾难。其实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只不过火表现得更为突出一些。火的个性中大多体现出刚烈的一面,然而有些时候它也显得十分温柔。

没有人不知道,火在人的生活中所占的比重。

人类对火的认识,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肯定,一开始,我们的祖先对火是抱有恐惧心理的。试想,当火山爆发,或是森林燃起大火之时,作为弱小的人类是何等恐慌?在大火的威逼下,人类除过逃跑或葬身火海之外,几乎别无选择。

然而灾难之后,火也给人留下了惊喜。有人发现,被烧熟的动物的肉比生吃要可口得多,于是祖先们对火便有了重新的认识。大约也就在这种时候,人类对火有了最初的向往。而聪明的燧人氏通过钻木取火,算是给人类带来了火种。

可以说,人类对火种的保存一直延续到今天。只不过,对今天的人类来说,对火的获得要容易得多了。

火不仅意味着温暖,它同时也意味着光明。

我一直在想,当我们的祖先围着篝火,烤吃食物,或借着火光度过那些漫长而寒冷的夜晚时,他们的心中一定对火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之情。

对火的应用,意味着人类脱离动物属性而向更高级、更具灵性的一面进化。

火留给人类的记忆也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火的温馨,另一方面就是火的暴虐。大约没有任何事物能像火一样将善与恶同时聚为一身。

小时候,每遇母亲烧火做饭,而找不到火柴时,我都要到邻居家去借火。每次去,我都拿着一只盛饭用的铁勺,当从邻居家的灶膛里盛上一勺“火子”时,我便赶忙往回跑。常常是,当跑回家时,勺子里的火星已经熄灭。于是还得去,如此的往返奔跑,全然是为了点燃自家的灶膛。失败几次之后,我就在火子上面按上易燃的柴草或是干燥的粪球,且勾了头,一边跑,一边不停地用嘴吹。常常是当我家的灶火燃烧起来时,我便高兴得大叫起来。

我一直忘不掉的是,母亲蹲下身来,把头靠近灶口,用嘴不停吹燃灶火的情景,当青烟从柴草中冒起来时,常常呛得母亲眼泪直流,咳嗽不止。

冬天,我与三哥常常到山野里去拾柴,遇上特别寒冷的天气,我俩就寻上几抱干透的刺蓬在某一处避风的山凹处点燃取暖。

当红色的火焰爆响着,冲升而起时,那便是我最为兴奋的时刻。有时,我也会长久地注视着跳动的火焰,沉默良久。

小时候,我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在晚上躲在某一处黑暗的地方,将白天拣来的岩石相互敲击,岩石相撞击的一刹那,便会爆发出灿烂的火星。不过这样的石头,是一种白色的岩石,质地细腻,我们都叫“羊脑石”。

相互撞击的石块能爆发出火花,这对于一个懵懂的少年来说,不亚于对一种奇迹的发现。常常是,这些黑暗中爆发出的火花,使我充满了无限的联想。

我以为火就是一些精灵,隐藏在一些最常见的事物当中。比如是岩石或是树木当中。平时这些精灵是沉睡着的,一旦时机成熟,它们就会跳出来欢呼。

我曾遇到过最可怕的火灾,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秋天,一个少有的丰收之年。生产队的粮食全码在了打谷场上,有小麦、胡麻还有糜子。小麦的垛子状如山丘,而糜子码成四方四正的码子。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玩耍,却突然听到人的喊叫声,并伴随着杂乱的奔跑声。待我跑出大门一看,所有的人都在往打谷场上跑。与此同时,我看见,场上的麦垛顶上冒出一两丈高的火焰,并且黑色的烟雾罩住了整个场院。即使站在我家的大门口,也能感到逼人的热浪。

我知道粮食着火了,同时我也预感到灾难降临了。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乡村的农家子弟来说,失去粮食便意味着饥饿,而饥饿是天下最为可怕的事情。

我随着人流向打谷场跑去,遂看见几乎一村的男女老少都在那儿救火,我什么也顾不得了,随着人流扑向了烟火弥漫的火场。我们能做的仅是把没来得及着火的麦捆往场外拉。

一定是火焰太猛,惊动了邻村的人,我发现从四面八方,有许多人正在向我们这儿跑来。

然而,尽管人多,还是太晚了,由于取水不便,当火焰被熄灭时,场上几乎只剩下一层黑灰。我忘不掉的是,一村的人都趴在打谷场上哭。尤其是老队长,跪在地上,用手里的木叉不停地拍打着地面,放声哭号。

成人的哭号,尤其是成年男人的哭号,听起来是多么凄惨啊!事后县公安局来人调查,结果查出来的纵火犯竟是两个孩子。

原来这两个孩子是我们村最贫穷人家的孩子,其时因为饥饿,在打谷场上偷偷地烧麦吃,结果引发了火灾。

事情不了了之,有什么办法呢?还是两个光屁股的小孩,能判刑吗?其结果是一村的人忍受饥饿,一直挨到第二年秋天。

这是燃烧的大火留给我的最深的记忆。然而尽管火焰曾给我们带来过灾难,但我不能因此而否定它的价值。只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对火的使用显得越发的小心而已。

灯,没人否认它就是一束安静燃烧的火焰,可是,人们不会仅仅认为它就是一束燃烧的火焰。暗夜里,一束跳动的灯火,几乎就是生命的象征。这样的灯火不仅是为眼睛而燃烧的,同时也是为心灵而燃烧的,所以一束灯火,驱散的不仅是黑暗,更重要的是,它照亮了一颗孤寂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