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就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小满冷丁地看着这鬼模鬼样黑影,感觉头发一根根直竖了起来,竟然魂飞魄散身子差点瘫软到地上。他听得胸口地方像有人举了石头一下一下砸他,砸得咚咚响着谢舜年没像如秀说的那样要等日头上了檐才起床,他站在那边朝傅小满招着手。
小满以为谢舜年有个什么事,却没有,谢舜年跟他说他要去染坊看看去,他说他一个人去。
“你把我屋里的书整整。”谢舜年对傅小满说。
小满一愣,顿时心头一阵窃喜。谢舜年的书房一直不轻易让人进去,傅小满来这么久,一直想进那间屋子,都没得到机会。管家说大少爷没让进你千万别进他的屋子。
他想那屋子里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不然谢舜年不会这样,一般的情况任何人进不了他的屋子。
谢舜年真的去了染坊,他高兴或不高兴时都爱去那地方。而且常常一个人去,就在那种浓浊气味里呆坐在那块废石磨上,这有些莫明其妙。这没办法,人有时就爱做些莫明其妙的事。
这一天真是天赐良机。
傅小满想我得利用这个机会。
他站在大门边,看着谢舜年肥胖的身躯拐出巷口。
然后是兆兴老倌和他的女儿如秀。如秀也被她爷叫走了,有时候兆兴老倌会叫女儿跟他去买菜。太太睡了,如秀闲着也是闲着,兆兴老倌让如秀帮他挑菜。人老了,做那些事有些吃力了。如秀也乐意去,帮爷做活天经地义,也只有这时候如秀能往街上走走。
管家也不在这,管家昨天在榨坊就压根没回来。
傅小满想真是好机会呀我得抓住。
也许就是今天,他就能拿到那份东西。还有半个月时间,他得赶快得到那东西,不然药性过去那就不好办了。
他回到院里,小院静静的,院子像掏空的米袋,空荡荡的,空出灰沓沓的意味。
傅小满往太太那屋看了一眼,屋门紧闭。
他想,太太肯定睡得死死。
就是醒也太太也不会出那屋,我来这这么多日子也没见太太出过那屋。他想。
他往那屋子走去,过厅屋大门时,听得鹩哥叫了几声。
“天气真好天气真好!”鹩哥叫着。
他想,天气是不错可是机会更好。一个人也没有。怎么会突然一个人都没有了呢?事情会这么巧?
傅小满站住了,他突然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是不是一个圈套?
傅小满朝四下里看看,他觉得院子静得太可怕了,静得像四下里都有眼睛。他好像觉得有什么跟着自己。
你太紧张了。他跟自己说。
你不该这么紧张。他跟自己说。
我整书哩,谢舜年叫我整书,我整书然后相机行事。
他走进那间屋子。
屋子里有种气味,是陈年草纸的气味搅和着一种墨臭。他想那气味是书和那只大沉泥石砚发出来的。
屋里尽是书,然后就是帐本。
他想,也许那张东西夹在哪本书里。
他过去拈起本书,觉得身后还是有动静,猛回头,门那边什么也没有。
书很凌乱,东一本西一本的,看得出谢舜年翻书很随意,翻了就搁在那。傅小满把书放回柜里,书柜里有些匣子。他把那些匣子都打开来,是些放书的匣子。傅小满把书胡乱地放进匣子,他得装出不识字的样子,一些细小的事上他都得留神了。他记得那回谢舜年晒书的事,他想那回谢舜年让他晒书可能就是一种试探。
他把那几卷《孟子》放进《五灯会元》的匣子里。
他没找到那东西。书里匣子里都很正常。
傅小满开始翻那帐本,那些帐本记着的都是生意上来来往往帐目,尽是些数字,小满没看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他记起那天在高蘅那个大脸子叫老五的男人曾给过谢舜年一叠纸,他说是帐目。傅小满记得那种纸,是苏区的用纸,用土法制的。傅小满记得那种纸,和这些纸不一样。可傅小满没在帐本里看到那几张纸。
那边有只大橱,橱门上挂着一只铜锁。
那么重要的东西他不会就这么胡乱放,他锁着。傅小满想。
他往大橱那走去。
“他娘的,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知道。”
身后跳出个声音,他吓了一跳,回头,什么也没有。
“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是那只鹩哥,傅小满发现谢舜年这书屋竟能很清楚地听到隔墙而来的鹩哥的学舌声。他稳住神,觉得这关键时刻那只鹩哥竟来多事。
谢家的老鼠成精谢家的鹩哥也成精了。他想。
鬼东西好像老是跟我作对。他想。
他琢磨着是不是弄开那只锁,想要锁匙是不可能的,锁匙谢舜年随身带着,就吊在他的裤腰带上。傅小满注意到谢舜年从不让那几只锁匙与他分离。洗澡时放在手边,睡觉也压在枕下。
当然,傅小满在执行队学过开锁,他们要学很多本事,三教九流,他们都能露几手。找一根篾片或铁丝,他们总有办法把锁打开。
可小满有些犹豫。一来是不是百分之百能打开,他没有绝对把握;二来,就是弄开了里面没那份东西怎么办?毕竟开或者不开锁口都会留下痕迹,那样会打草惊蛇。
他想,这事要慎重。他想,我先看看先看看再说。
他往大橱那边挪步。
身后有声音,像有人轻轻走步。
他没在意。
我疑心生暗鬼。他想。
我放松些,这样不行。他想。
“啊哈!”有人啊哈了一声,像是跟他打招呼,又像是声咳嗽。
你成精了鹩哥,你专门跟我作对,啊哈个什么?傅小满没回头。
“啊哈!”
傅小满停住了步子,不对,这声音不像是鹩哥嘴里出来的,这声音就像在他身后。
他回过头来,一条黑影横在他身前。
是个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就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小满冷丁地看着这鬼模鬼样黑影,感觉头发一根根直竖了起来,竟然魂飞魄散身子差点瘫软到地上。他听得胸口地方像有人举了石头一下一下砸他,砸得咚咚响着。
没人砸他,是他的心跳,他心跳得厉害。
“啊哈!”那声音又从乱发后面跳了出来,很怪的一种声音。
这回傅小满听出是个女人。他蛮了胆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个人。
不错,是个女人。一张灰灰的脸,像一只空米袋蒙在骷髅上,眼睛深陷眼窝里,暗淡无光。丝丝缕缕的乱发从前额耷拉下来,把那张脸弄得更加阴森可怕。十根枯柴般的细指,像在水里煮得过久的蕻菜杆,呈现一种骸人的蔫萎,从过宽的黑色筒袖里垂升出来。看过去那瘦弱的身体在黑色的衣服里显得微不足道,好像那身衣服里根本没有躯壳,是由两根柴棍撑了轻轻地在地上飘着。
他想起太太,他想,会不会是太太。他想肯定是太太。他没见过太太,太太不出她那扇门。他们也不让他进那扇门。所以他来了这么久一直没见过太太。
“啊哈!”女人又令人恐怖地哼了一声。
“啊啊!”傅小满嘴里跳出这两个字,他是想喊声太太,可跳出的是这两个字。
“啊哈!”女人只那么含糊地啊哈着。
傅小满打着手势,那女人不看他,那女人的目光游移不定,傅小满觉得一种阴冷的东西在他身上拂动。他颤了一下,胳膊上漫起鸡皮。
他想他得镇定,他没露出什么破绽,他不该这么个样子。
他看见那女人坐在那张太师椅上。他决定不理会女人,他干他的事。他干事的时候觉得女人的目光一直随了他的身影移动,他感觉后脑肩胛脊背到处凉嗖阴冷。
大少爷让我整书,我做事。他想。但四下里太安静了,屋子里阴森森的,那种气味也似乎增加了恐怖,傅小满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想他得挺住。
他埋头干着他的活,他把那些书整好了,抬起头,却发现太师椅空空的。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他终于软在那里,身上湿湿凉凉,是汗,汗水把贴肉处的衣服弄得湿渍渍的。
他想他该去换身衣服,还有别的一些事在谢舜年来之前都做了,比如喂鹩哥,鹩哥今天还没吃东西……
可他站不起来。
他窝在太师椅里,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被什么抽空了,变成了一滩软泥。
“四两肉四两肉!”那只鹩哥也许真是饿了,这么叫着。
“老不死的老不死的!”它骂人哩,它饿急了眼。
傅小满想,我才不管你哩。
他闭上眼,团身在太师椅里,竟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