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满在阴森的屋子里感觉到一种死亡的气息。也许那家伙真的看出了什么破绽,他会杀了我的。他想。他倒不是怕死,他觉得没弄成什么事就这么死了有些冤,一种黑黑的东西朝他挤迫而来谢舜年是个胖人。
他的下巴很大,胖人下巴都很大,嘴和眼睛却很小,脸上的肉往四下里挤,就挤占了眼和嘴的地方。
肉好像是一种什么纸,这么些年来年年往这他身上糊,糊了一层又一层,糊了四十三年就把他糊成了这么副模样。
因此,谢舜年看人时总是眯着眼睛,说话时声音很小。
傅小满看见谢舜年就是那印像。他吓了一跳,谢舜年那副模样让他很是诧异。傅小满从没看见过那么胖的人。
他“呀!”了一声,他不该那么的,可他呀了。
那时候谢舜年坐在堂屋的神龛下那张太师椅上,屋里阴深幽暗,上午的日头扯一道白亮的光照从天井的那块方天里斜斜地横在屋角那块地上。有一团光晕罩在谢舜年的身上把他那身肥肉弄得格外显眼。
谢舜年正托了那银制的水烟壶咕噜咕噜抽烟。一口烟下去他觉得很舒服,就眯了眼在那打盹。傅小满那声呀把他惊醒了,他把眼挣开一条缝缝看着来人。
来的是管家和一个伢。
管家说:“大少爷,满伢来了。”
有一只手抚着傅小满的脑壳。其实不是巴掌,是谢舜年的目光。从一开始傅小满就感觉那皮肉缝隙里透出的目光很那个。很快他就听到那人的说话声。
“你就是田镇的那个伢?”谢舜年的声音像来自墙上的那些细缝。
管家说:“是他。”
“让伢自己说。”
管家说:“他是个哑伢,他说不了话。”
谢舜年小眼睛翻了一下,管家就哑了声。
“你就是田镇的那个伢?”他又问了一句。
傅小满像个哑巴那么怯怯地点了点头。他时忽瞟一眼对方的眼睛,看见那对侧身在眼皮夹缝里的小眼珠异样地盯看着他,像要把自己从里看外看个透。傅小满起了个瑟缩,他觉得谢舜年那目光像一些米汤,泼洒在他的头上身上,每个汗毛孔都渗透那种粘糊的东西。让他很不舒服。
“你属小龙?”谢舜年说。
傅小满又点了点头。
“你过来。”
傅小满有些犹豫。
管家说:“大少爷叫你过去你就过去。”
傅小满走到谢舜年跟前。谢舜年说你再往前些再往前些,傅小满就一直走到了谢舜年的跟前。
谢舜年还是那么个模样,谢舜年还是那么副眼神,他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你张开嘴!”他说。
傅小满又瞟管家。管家说:“大少爷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傅小满就张开了嘴。
谢舜年像看只牲口那么看了傅小满那排牙齿好一会儿。
“你把手伸过来。”
傅小满就把手伸了过去。
谢舜年看了看傅小满那两只巴掌,他把小眼睛凑得很近那么仔细看着。
“你把背弯了。”
“你把头昂了你昂了!”
“你蹲下你蹲下!”
傅小满依了胖男人的话做着,他怯怯的,他不是真胆怯他必须那么。他是个山里来的未见世面的哑伢,他应该像只小兽那么怯怯的。他不能让对方看出什么破绽来了。谢舜年让做什么傅小满就照做着,他不知道那胖人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他的动机。那举止怪怪的,目光也怪怪的,这让傅小满十分紧张。
“你把胸挺起!”谢舜年依然冷冷地那么说。
傅小满就挺起了胸。
谢舜年在傅小满胸口重重地击了一掌。
“好了!你坐在这等我们,我和管家有些事,晓得不?你坐这等了。”
说完,谢舜年和管家走出堂屋。
傅小满坐在那,他抹着额角的汗。他想他不该这么,那对小眼睛透出的不是凶光,是一种凶光傅小满不会这么,透出的是一种神秘莫测东西。傅小满有些邃不及防。他得琢磨那目光背后的东西。
现在傅小满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他们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四周静静的,十分的陌生。他也琢磨不透他们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么大一间屋子里。他们好像把他忘了,地上那块光斑像虫那么蠕动,一直蠕爬到他的脚边,胖男人和管家还没有出现。
他想:那家伙看出点什么来了。
他想:也许他看不上我这么个人?
他这么想着就觉得这一回彻底没希望了,还没开始呢,就要结束。这事真没劲,他在家里时把这里的一切想得很生动很刺激很不同凡响,可也许根本就什么也没有。
那两个家伙还没有出现,他觉得时间被什么拉得很长很难熬。
他的眼仁在眼眶里缓缓转着,他身子一动不动像块石头,可他的眼仁儿动着,他就把屋里的一切洞悉个彻底。他在执行队受过训练。就那么一眼能把许多的东西收入眼中。木格窗户上雕的是三国故事,窗台上吊了一盆兰草,很幽的一种绿。两根大柱上该了一副联,远了些,他看不真那些字。那口天井井沿的大石头上长了些青苔,有日子没落雨了,往日活鲜的苔藓变成了一滩斑驳的黑色。门口阳光横斜的地方有一队蚂蚁来去地走着,模糊间觉得那条蚁队很长,像细细的一根墨线,弯曲地在堂屋里往神龛的某处蠕动。生漆的神龛透出一种糯粽的气味。
上头供着一只香炉。傅小满想。气味是香炉里来的,经年的香炉常常会有这种气味。他想。
但是很快他发现蚂蚁们并不是冲了那只香炉去的,它们继续往前,往神龛后面的什么地方。那地方有一团浑浊的光亮。
就那样,傅小满竟然看见一枚银洋,那地方有一枚银洋。他想他该走近看个究竟,可一个尖利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傅小满一跳。
“天晴了天晴了!”
没人呀屋里没别的人什么人在说话?他觉得他头皮里一根筋被一只大手捏紧了。屋里明明没人,哪来的说话声?
傅小满惊恐地往四下里看着。后来,他就看见那根绳了。
横梁上牵下根绳,吊了一只鸟笼,声音来自那只鸟笼。他想那是只鹩哥。山里伢到春天时爬到树上捉来鹩哥的幼崽养了,到端午时候给鹩哥修舌头,运气好就能养出一只会说话的鹩哥来。那笼里有只鹩哥,不用说,没人说话,是鹩哥学舌发出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知道。”那只鸟说道。
他没想到鹩哥能说出这种话,他吓了一跳。
“你死定了你死定了!”鹩哥说。
傅小满在阴森的屋子里感觉到一种死亡的气息。也许那家伙真的看出了什么破绽,他会杀了我的。他想。他倒不是怕死,他觉得没弄成什么事就这么死了有些冤,一种黑黑的东西朝他挤迫而来。
可他还是没动,他觉得他不该动。他就在那石头一样地坐了一个上午一动不动。
那边的墙上有一处洞洞,傅小满看不见那个洞洞。一墙之隔就是大少爷的书房兼卧室。大少爷一直住在那没换过地方。只是后来把门和窗户改了改,改得怪怪的,谁也不明白大少爷为什么喜欢那么。那些日子,是谢舜年少年的时候,老爷曾经逼着少爷读书,大摞大摞的书。谢舜年读出了烦腻。某个日子,大少爷开始悄悄地抠墙,天长日久,就在老墙上挖出个洞子,他挖洞子是窥望老爷的动静。从那只小洞可以看清堂屋里的一切。那时候,老爷就坐在堂屋里太师椅上半眯了眼养神,他似乎洞察了儿子的阴谋,不动声色地坐在那,他能在那坐上一整天。谢舜年对父亲的窥望常常在失望中结束。他想不出那个枯干的老人能在那冰冷阴暗的地方,以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与他对峙。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对峙中,儿子终于败下阵来,他的窥望永远只是徒劳,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任何撒野的企图最终都成为了泡影。不过,也是这种对峙,造就了谢舜年现在的辉煌。可是等到谢舜年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那枯瘦的老头已经死了,这个墙上的小洞成了一种纪念。成了蚁虫的通道,回来后谢舜年稍稍翻修了一下他的这间屋子,可他没把那个小洞堵上,他觉得那有点纪念意义。他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
谢舜年和管家并没有走远,他们就在那间屋子里。他们把脸贴在冰冷的砖墙上,那么瞪了眼往那瞄。
小洞后面有四只眼睛,傅小满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中。两个人有些鬼祟,他们贴着耳小声说话。
“他不动弹,这伢。”谢舜年说。
“是的,这伢坐那一动不动。”管家吃不准谢舜年话里意思,含糊地附和。
“木呆呆的,你是不是说他有些木?”
“石头人一样。”
“噢噢!”
“亏他能坐得下来……”
“算了,我看不行就送他回……”
“眉不眨眼不动……”
“山里伢,胆子小……大少爷……不行就送他回就是……”
“哈哈……”谢舜年竟然笑出声来,把管家吓了一跳,管家弄不明白谢舜年为什么笑。他看东家的脸,谢舜年的表情高深莫测。管家觉得有什么在心里憋着。
“我看这伢本份!我看这伢行。”谢舜年说。
“我家舅爷介绍的,我家舅爷你见过的,是个老实人办事牢靠。”管家松了一口长气说道。
“我看过他那手。”
“噢噢!?”管家拧着眉毛,谢舜年扯到手,他不明白大少爷为什么扯到手。
“握枪把子的手和握锄柄柴刀的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大少爷是什么人?大少爷火眼金晴。”管家拍着马屁。
“就他了,我看就他。”谢舜年说。
“那就他吧大少爷。”管家说。
傅小满那时候快要挺不住了。他觉得自己慢慢在变成一滩软泥,就要软瘫在神龛下了。傅小满又做了一回饿鬼,他从排上下来径直到了谢府一直没吃东西,连早饭也没吃,被谢家弄在那枯坐了一个上午。一路奔波原本就累得不行,身上筋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截一截软下去就要软成了泥。
但傅小满没挪屁股,就这份耐力让谢舜年很那个,谢舜年想这么个伢规矩安份他要的就是这么个伢。当然,他不会轻易就把他留下。他得做到万无一失,他还留了一手。
就他了!谢舜年对管家这么说。可傅小满不知道,他想他们把他丢那了,也许他要在那变成一载枯木。
管家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套新衣。
“好了,你把那身衣服换了。”管家换了一副表情,管家的脸上的皮肉松驰了些。
“大少爷留下你了,大少爷辞退了一个伢,看过五个伢。都没留下。你运气好,他留下了你。”管家说。
“啊啊。”傅小满啊着,他已经穿上那身衣服,那长衫他穿起来有些别扭。可他觉得那很不错,他没变成枯木,那个人留下他了。他想,他现在想尽快找到吃的。
然而管家却不急,他“啊啊”着,朝管家指指嘴又指指肚子。管家看不懂小满的手势,管家说:“你肚子痛,嘴里上火?……都这样,走远路的人都这样,换一个地方都这样,水土不服。”管家说:“住些日子就好了。”
管家给他交代一些事,管家要带他去见些人。管家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谢府的人了,一些事你要知道。
管家先说的是那只鹩哥,“这是大少爷的宝贝,”
“宝贝!”鹩哥也跟了说了一句。
“每天四两肉,有闲空时给他抓些虫还有蛤蟆。”管家对傅小满说。
“四两肉四两肉……”鹩哥清亮的叫声像落地银洋发出的声音。
管家探手拔弄了一下那只鸟笼,笼子晃动着,鹩哥在笼里跳了几跳,喉间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是对管家的抗议。
“它在骂人,这鸟精得很,他骂人。”
“老不死的老不死的!”鹩哥叫道。
傅小满被鹩哥逗乐了,他咧嘴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