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满觉得奇怪的还有谢舜年那种表情,打开药罐的刹那,有时候谢舜年突然会出现那种表情。傅小满不知谢舜年为什么会那么。他总感觉到一点不对头,他心里会跳出一种怀疑,当不久以后谢舜年的那场阴谋昭然若揭时,傅小满才知道那个胖男人为什么会那样从那天起,太太吃的药就由傅小满来熬。
谢舜年让小满把小炭炉架在堂屋里,堂屋里供着谢家的祖宗。他让傅小满到堂屋里熬药,这么做有理由。他说借祖宗的庇佑熬出来的药一定效力非同一般,他说去高蘅见着个奇人了,给他说了这么个招。他说如秀你别去堂屋,女人阴气重。
傅小满点头,他不住地点头,谢舜年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其实那些日子他时刻心急如焚,那东西在哪呢?难道这姓谢的根本就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武参谋不是说情报里说两人中有一人是个伪装是假的,那是不是谢舜年根本就是个假的?是个替身?
他常常琢磨着这事,看谢舜年,觉得有时候真像个的道的商贾,姓谢的又不常与粤军那些人来往,除了必要应酬,谢舜年也不大掺和县里的什么事。甚至都很少出门,除了对局势格外关心外。根本看不出他会是武参谋说的那个人物。他想,那个人肯定不会像他这么个样,他要统领一群打入红军要害部门的敌谍报高手,怎么如此一副无为而治模样?按说他该常常出门。再说,他总得有帮手吧,那些人总得常来谢宅吧?可除了家里的这些帮佣伙计还有就是那个老五,很少有人到这宅里来。当然,那时候傅小满还不知道一墙之隔谢家商铺里的那几个伙计还有轿夫其实就是谢的手下。他们很得力,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他们不愧是骨干,将自己身份隐藏得很好。
这么想,傅小满就有些怀疑这胖男人压根就跟敌人的那个重要行动毫无关系。
后来,他又觉得有些那个。
老五呢?还有那两个轿夫?鬼祟的一副模样。难道真是为生意上事情?傅小满想。
我看不像。傅小满想。
那些日子,他边熬着药边想着那些事,堂屋里到处飘着中药的那种苦涩清香。不多久,他就和如秀一样,衣衫和头发里甚至汗毛孔里都是那种淡淡的药味。
药都是傅小满熬好了用滤筛滤进碗里端给如秀,再由如秀端去给太太喝。然后傅小满抱着那只药罐走很长的一截路走到茅厕那里,他把罐里的那些黑糊邋遢的渣渣倒进粪坑。谢舜年跟傅小满说:“你把药渣渣倒到茅厕,我看不得那东西。”傅小满觉得很奇怪,先前也没见如秀倒药渣的,怎么就看不得了?他想不透谢舜年为什么这样,但他必须照谢舜年的话做。“我看不得那东西。”这话谢舜年说了好几遍。
看不得可他总要来看。
傅小满熬药时谢舜年总要过来看看,他看看火又看看那只炉子,后来就打开药罐的盖吸吸那蓬起的白汽。
药味有什么闻得?傅小满觉得很奇怪。
有时候傅小满也会在谢舜年的身后吸吸鼻子。药味没什么好闻的,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冶不同的病有不同的药,但不同的药却是一样的味。
傅小满觉得奇怪的还有谢舜年那种表情,打开药罐的刹那,有时候谢舜年突然会出现那种表情。傅小满不知谢舜年为什么会那么。他总感觉到一点不对头,他心里会跳出一种怀疑,当不久以后谢舜年的那场阴谋昭然若揭时,傅小满才知道那个胖男人为什么会那样。那时候他不知道,那时候他只觉得胖男人的神情有些古怪。
那以后,太太常到院里晒太阳,兆兴老倌说太太比先前好多了你看太太脸上起了潮红。
郎中来过,郎中给太太把脉又看舌苔看眼眸,还认真把太太的指甲逐一仔细看过。看过以后长久地不说一句话,眉头锁着。
管家说:“怎么了怎么了?”
郎中说:“怪了?”
管家说:“怎么怪了?”
郎中说:“哪抓的药?”
管家说:“城里的仁馨堂呀,我去抓的药我自己去的,你问这个?”
郎中说:“谁熬的?”
管家说:“你看你?你问这些做什么?满伢熬的,大少爷身边的人。”
郎中莫名地摇了摇头:“就算我没问吧。”
管家一头的雾水,他把这事跟谢舜年说了,谢舜年说:“上海都去看过了,太太的病难治,胡郎中他那是卖关子给自己留退路,你信他?”
管家没当一回事,而且太太一脸的潮红,看去比先前情形要好。
太太又出来晒太阳了,太太由如秀携着,很艰难地迈过屋子那道门槛。
管家说:“太太,你脸色好多了。”
太太脸上蔫蔫的一个笑,“是吗?我没觉得怎么样,药是不断了吃,人成了一个药罐子,血里肉里都是药,怕是骨头里也全是药味。”
管家说:“气色比先前要多,这是真的。”
兆兴老倌从那过身,也搭了句腔:“那是!那是!”
阳光照着太太的半边脸,看去太太像笑又不像笑。“满伢哩?”她突然问。
如秀飞快地跑去那株苦楝树下,果然傅小满蹲在那。这些日子,傅小满很苦恼也很着急,眼见喉咙那自如了起来,他知道喉咙上那把“锁”就要失效,可任务的事还八字没有一撇。
他一直就想跟人说小说说心里的烦脑,可偏他又说不出。当然说得出也不能说这些,他想,不能说这些说些别的总行?他想。
人烦恼时就想跟人说话,东拉西扯的也行。
可小满说不出。他巴望着能跟人说话,又时刻担心喉咙恢复正常。他就那么陷在矛盾的泥潭里。
他只有跟蚂蚁玩。苦楝树半腰的地方有个洞,洞里栖了一些蚂蚁,仲秋季节,蚂蚁没有以往那么放肆了,但仍有一些蚂蚁不安份,从洞里爬出来。小满就趴在地上看那些孤独的蚂蚁如何对付孤独。他觉得跟蚂蚁和小虫在一起轻松些,这让他想起小时的快乐时光,而且重要的是蚂蚁小虫什么的它们也是哑巴不会说话,他觉得和它们在一起很那个。他只跟蚂蚁说话,他觉得蚁虫们有蚁虫们的话语,他听得懂蚂蚁和小虫们的话语。他常跟他们对话。
如秀跑了来。如秀说:“满伢,太太找你。”
听到太太二字,傅小满就想起那天在书房里看见的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他老驱不去那种亦真亦幻的感觉。但傅小满还是丢下那些玩伴往那边走去,他想,他得像个随叫随到的伺从。再说,他觉得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很可怜。他甚至觉得这个女人没有太多的日子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他老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太太不在那,竹椅还在阳光下,可太太不在。
傅小满眨眉眨眼看着如秀。
如秀说:“呀!你以为我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刚刚太太那么说的,她说:满伢哩?你看,她找你。我就跑去喊你了。”
如秀说:“是真的,刚刚她还在,现在不在了。她回屋了吧?”
“太太一会一个主意,也许身体突然不舒服。她说头痛就头痛,太太这病……”她说。
突然如秀将头探到小满的耳边,“你晓得不?太太又吐血了,血是黑的。”
如秀说着,慌急了走进太太的屋子,书房里看见的那个披头散发一身黑衣的女人的幻影又飘现在傅小满的眼前。他抹了抹眼,幻影没有了,眼前却站着一个人。
是雷下!
傅小满吓了一跳,他想怎么会是雷下,雷下怎么会在这?他又揉眼,使劲揉。是雷下!千真万确的就是雷下。
雷下!他想大喊一声,可从嘴里出来却是:“啊啊”两声。
要不是喉咙还哑着,他就把雷下二字说出来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管家,管家就站在雷下的身后。
管家说:“满伢,你表哥看你来了。”
确实是雷下。
瑞金方面一直没得到傅小满的消息,算起来傅小满身上的药效眼见就要过去。几个人就焦心起来。心急如焚。
那天,首长把武参谋叫了去。叫去当然是说这个事。不用说武参谋心里明白,上头要给他说这事。
“傅小满已经去了二十八天半了吧?”首长问。
“一点不错!”武参谋答道。肯定掐着指头算日子,就跟自己一样,首长他也每天掐了手指算日子。他急里。他想。连半天他都算了进去,他急。他想。
“你说药效仅能维持个多月?”
“是个多月,最多一个半月。”
“就是说药效要消失了?”
“难说,医官说这事很难说,说不准个日子。”
首长没吭声了。首长在看一份什么材料。武参谋有些疑惑地看着首长,后来他才知道首长其实没看那份东西,首长捏着那纸,半天没有翻动,纸上竟留有汗湿的印渍。
“如果这姓谢的根本不是那个人呢?”首长突然说。
“也许……可是派往铜坑的黄自亮不是也没拿到情报,老黄说那个乡绅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也许替身在铜坑。”武参谋说。
“如果铜坑的那个是真家伙倒好了。”首长说。
武参谋理解首长的心情,铜坑那边的是真家伙,那么这个谢舜年就是替身,是替身即使药效过去,也不会有太大危险。
“我看老黄能弄到东西。”首长说。
“他能,可要是那东西根本就不在铜坑呢?”武参谋说。
首长看了武参谋一眼,他眨巴着眼睛,他眨巴了眼又盯盯地看了武参谋。后来目光转到别处,再后来他就站起来在屋里走,来来回回那么走。
武参谋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有些尴尬。下意识就掏出烟袋来,他把烟往铜烟嘴里塞,他的手有些机械盲目,小小的烟嘴早塞满了,可他还不断地撮了烟丝塞着,黄灿灿的烟丝已经无法塞进烟嘴了从他的指尖不断落下。他擦着火柴点烟,点一根不着又点一根不着,一连点了十几根,依然没抽成那杆烟。
“算了!”他听得首长说。
“什么?!”
“我说你那烟。”
“我还以为你说傅小满的事。”武参谋把烟竿和火柴都收了起来。
“也说的是傅小满的事!”首长说。
“怎么?!”
“那太危险了,药效一旦消失那可太危险了……”
“是危险,可……”
“任务当然重要,但孩子的一条命更重要……他还是个孩子……”
武参谋愕然地看着他的上司。
首长说:“怎么?我说错了?”
“可情报?!”
“再想办法吧,我看还有别的办法……我们不能拿一个孩子的性命冒险。”
“是倒是……”
“把他叫回来!”
就这样,首长又给了新的命令,把傅小满撤回来。武参谋有些不太情愿,就像一个人守条大鱼一直没守着,他想再坚持一会就会出现,结果真就出现了。有时候就差那么一点点,走了,大鱼也就没指望了。不走,也许再努把力大鱼能出现。不走反正有希望。
但首长说得对,不能让傅小满冒这个险。谢舜年如果真是南昌行营调查科派出的那个家伙,那肯定不是一般的角,会是个老奸巨滑凶狠毒辣的家伙。一旦药性消失,傅小满肯定暴露无疑。这回小满没法弄到那份名单,保卫局会另想办法。不能让傅小满在那作无谓的牺牲,那地方太危险了,说不定哪一天药效突然消失,傅小满就孤立无援地置身狼群里。
得去个人探探情况。跟他说说,把新的指示带给他。
就这样,他们把雷下派来了。
“表弟!”雷下说。
傅小满看见管家了,他镇定下来,他朝雷下笑笑,比划了手势,“啊啊”着。
雷下说:“我和师傅送一船桐子到县上,娘说让我来看看你,你……耶耶!你还真胖了长了肉耶!”
管家说:“满伢在这过少爷日子,能不长肉?”
雷下说:“回去我跟娘说,娘听了一定高兴。”
“还有什么好消息带给家里的吗?”雷下说。
傅小满知道那是在问任务的事,任务还没一点眉目,任务还八字没一撇。他能说什么,他摇了摇头。
雷下说:“天冷起来,娘说要注意不要遭风寒,有什么不舒服赶紧吃那副药。”
管家说:“你看你看,这点事还要家里操心?”
“你说药,哪副药?”管家问。
雷下说:“我们家传的方子,满伢知道。”
傅小满知道雷下话的意思,他说的是暗语,那是说喉咙一有意外,立刻离开这地方。
雷下要走了,雷下说船还在码头等我,雷下说我过些日子可能还要来城里这阵子桐子收得多嘛。雷下拿出一只篮子。
傅小满看见篮子里的东西了,一篮子黄糍还有两双令狐高云编的那种草鞋。
管家把两双鞋拈了起来,说:“真是,还要带这东西来吗?上回带的也没让穿,谢家里的人能穿草鞋出门?”
雷下笑笑,就走了。走出大门,傅小满突然赶了过去。
傅小满朝他拼命打着手势,一脸的急迫。
雷下明白小满说的是什么,小满想说药效过了就再加服一济药。难道就不能再吃一味药?他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不行!”雷下很响地说,“娘说了,再多吃就要丢命,知道吗,要丢命,你可不能把命当儿戏。”
夜深人静的时候,傅小满偷偷拆了那几只草鞋,从卷缠着的布片里找出巴掌大的一张纸,上面写了许多小字。
那是上级给傅小满的指示。
傅小满看完,就烧了。
上头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命令,一旦感觉药效过去,立即按所提供的接应地点火速撤离。然后写明了接应地点和联络方式。
傅小满想了想,日子已经不多了。可任务还没一点影影。像不着边际雾里的风,总抓不到个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