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空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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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染衣

随后不久,玄度、辩机就行到一山凹处。

辩机忽然听见天间雷声大作。他抬头一看,只见山风狂起,墨云骤掩,雨滴飞溅。

见状,辩机就忙对玄度道:“师兄,你看不久就会有大雨来了,我们快些到那边山岩下避雨罢。”

辩机话语未落,大雨已倾盆而下。

不想玄度这时听了辩机的话不走,反而望天泪流,然后在原地盘腿坐下来,一任狂风吹袭,大雨浇注。

辩机看见玄度面上混合着雨水与泪水,喃喃合掌念道:“内空、外空、内外空、空空、大空、第一义空、有为空、无为空、毕竟空、无始空、散空、性空、自相空、诸法空、不可得空、无法空、有法空、……。”

辩机也在一旁端坐下来,默默地陪伴着玄度沉痛伤怀,不知道如何慰藉他刚才所遭遇那一家人家破人亡惨剧后悲哀难言的心。

不久,风雨休止,万物归宁。

辩机、玄度这二人就到附近山中一所村庄歇息片刻,烘干了湿衣后,又继续走路。

这一日,正在日色将暮,他们刚穿越了一座山色幽邃险峻的高山之时,玄度他们忽看见一个小童神色仓皇,踉踉跄跄地倒扑在他们面前,连说道:“师父快救人!二位师父快快救救我家公子。”

说罢,这个小童已是泪流满面。

玄度、辩机忙上前问原由。然后,他们这时候就不敢再有丝毫的迟疑,便忙随这小童去一个山崖下救人去了。

原来,这个小童的少主人姓宗,名顶尘,字一尘。这宗顶尘出身长安的豪门巨族,年龄约二十一二左右。此人因他祖辈为官,故自幼便看透了官场世道的黑暗;加之因他生性豁达不拘,淡泊功名,一生寄情遣兴于山水。这一日,他因欣赏此山的景致,不慎失足摔下岩去。宗顶尘身旁相随的,名唤浦南鸿的小童忙设法找了去。

只是这宗顶尘腿、腰都被摔成重伤,他人一时又疼痛得晕厥过去了,这让浦南鸿这一个小童,倒急得无法可使。

眼见四周渐渐昏瞑幽暗,远山中不时有虎吼狼嗥之声传来。

浦南鸿听了,又惊又怕,又见四周是石障屏立,林木森森,不觉惊慌失措,更不敢离开宗顶尘去叫人,只好守着他痛哭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宗顶尘醒转过来,看见惊惶的南鸿道:“哭什么?我便死在这里,也是不冤枉的。”

南鸿哭道:“公子,我想出去求人来救公子,又怕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宗顶尘回头一看,只觉周围人烟皆无,不觉轻叹一口气道:“上天难道真要绝我?”

说罢,宗顶尘深叹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可想。现在天已近黑了,你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又失足迷路,为虎狼所骇。南鸿,明日天一亮,你便自去罢,先顾了自己要紧。”

南鸿听了宗顶尘如此一说,便放声痛哭道:“我怎能丢弃了公子自去?便是死,也要与公子死在一起的。再说,我的命也是公子给的,公子不活了,南鸿为什么还要一个人活着?”

原来这小童浦南鸿是一个南人,自幼父母双亡,被人遗弃。后来,宗顶尘在游历南方山水时,见他身世十分可怜,将他带回,就让自府收养了这个孤苦的小孤儿。

宗顶尘听浦南鸿这番话,见他年龄尚不满八岁,便在这里论及生死,不觉心情十分沉痛。

一时,天已大黑了,空山静寂,万籁萧萧。

宗顶尘仰面看着天际的明月疏星,飞霞流云,喃喃地叹道:“也罢!生寄也,死归也。”

想罢,宗顶尘便不再哀伤,静心等待死期来临。不知不觉一阵剧痛又袭来,他人又痛得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宗顶尘仿佛听见有人在耳旁呼唤。

宗顶尘努力睁目一看,只见南鸿焦虑满面,又见两个青年僧人神情甚是关切地站立在他前面。

这时,宗顶尘只觉身上又一阵阵的剧痛袭来,便又人事不省。

事过了一天以后,宗顶尘睁开双目,只见南鸿喜极而泣,对他说道:“谢天谢地!公子你终于算醒过来了。”

宗顶尘回首一看,只见自己躺一草庵中,其内惟有木床、木墩与灯盏而已。看这里倒像是一间山民打猎临时的居住之所。

宗顶尘想罢,便一问身旁南鸿道:“我怎会到了这里?”

南鸿忙说道:“公子摔下崖去,人事不省。腿骨等好多地方又摔伤了,动弹不得。小仆急得无法,只得爬出山去求救,幸而遇见两个出家的佛门师父从这附近路过,我就请他们一起来到这里。大家拚了全力,才将公子从那又滑、又险的地方抬救了出来。”

宗顶尘忙问道:“现在他们在哪里?”

南鸿答道:“他们见公子伤势这般沉重,不肯舍公子独去。先是找了一名医生为公子疗伤,今天,他们又下山去求近村的里长,要找一辆车马送公子回城去了。”

宗顶尘听了,点头不语,半晌才道:“看来,我命不该亡于此地。”

天近大黑了,待宗顶尘醒转来,举目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两个青年僧人,一个气质清粹,举止温文。一个身形中等,笑答可掬。

宗顶尘忙对这两个青年僧人致谢道:“似这等救命恩情,竟是无以为谢了。”

只见那笑容可掬者忙说道:“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的套话,以心问心,就是我们遭遇这样的困境,你也自会出手相助,故请千万不用言谢。”

宗顶尘也对辩机和玄度笑答道:“不用言谢,我竟也无话可说了。只是等到我的体内伤口痊愈了以后,再容我来你们寺院里回访二位。”

玄度、辩机听了点头。

见宗顶尘主仆二人被山里乡人的车马平安护送走了,他们才继续上路。

辩机、玄度他们二人一路走来,看见自己快入长安城中了,心内很是欢喜,不由地加快步伐。

辩机、玄度他们走了不久,忽见雷雨又自天而降,二人又不能继续走路,就只好到离路边不远的一间依水而建的茶店稍作歇息。

这家茶店,虽然地处城郊,但却很是荫凉宽敞,物器素洁,其内芦帘、灯笼、吊铃与茶幡等物,随风雨而摇摇曳曳,颇具情趣。

玄度、辩机他们二人方靠窗落座不久。

这时,只见这间茶店的主人走到他们二人面前道:“我知道你们佛门这些出家人多是些有学问见识的人。在这方圆百里,很快便要举行一场了不得的社祭,烦请二位能帮我们写几幅吉祥的对联儿罢。”

玄度看见因雨大他们一时又不能继续赶路,再说佛徒一向又是以“利乐有情,方便为门”为旨,他便对店主人一面指着辩机,一面笑道:“可以,只是我这位师弟更善书法,就请他来写罢。”

说罢,玄度就帮辩机拿了他的斗笠、包裹等物在手,站在一旁。

店主人忙递来纸笔,辩机几番推辞不过,只好挥毫写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见辩机的一笔书法写得是如此地隽永优美,加上见他人眉目神采又是生得如此地清逸沉静,不免喝彩起来。

一些在茶店躲雨或饮茶者,也纷纷央请辩机替他们写几幅字联起来。

正在此时,玄度发现有一个身材瘦长,身着淡黄葛布衫,头缠乌纱头巾,手握把摇铃,铃把儿上系一长方招牌纸儿,上书四个大字“妙算天机”的算卦道人叫他过一边说话。

玄度便走了过来。

玄度只听那个算卦的道人问他道:“请问这位小法师,你们是从哪家寺院来的?”

玄度道:“我们是长安大总持寺的,请问施主有何贵干?”

这道人笑道:“贫道我并无事的,只是想问你,方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一位,是你师弟么?”

玄度见这道人问得非常蹊跷,就勉强说道:“是,他正是小僧的师弟。”

这个道人接着又问玄度道:“我这里倒可以替他测一回字,算上一卦。”

玄度听这道人说罢,忙温和地婉拒道:“且请施主自去罢,我们是释家的弟子,只信因缘,不信这些天命之说的。”

这道人仍不罢休,又言说道:“我兴致不好时,别人想让我占一卦,我还未必愿意呢。我这里只是自愿替你那位师弟占一卦。”

这道人见玄度不语,又对他追问道:“小法师,我真的是看你们多时了,我这里倒真想为你这位师弟占一卦,并不取分文的。你师弟他叫什么名字?”

玄度因为摆不脱这个道人的缠问,无奈只得随手指了一指自己手中辩机的斗笠。

谁知这道人看罢这个斗笠内里写有“辩机”这二字后,立即蹙眉,对玄度说道:“辩机?这个辩字,不是‘辨别真假’的这个辨,竟是双重‘辛’字中夹一个言字这个‘辩’。以贫道看来,如果是这个‘辩’字就尤其不好。以后,只怕他就是真的是有冤有苦,永远也难言难辩了哩。‘机’这个字,以贫道看来,也还是不大甚好,只怕此人的命运以后会太过驳杂。”

玄度听这道人说话的腔调,全然是一副老走江湖的模样,而且现在听见他所说这些话,就好像完全不顾及他人如何感受,似乎只顾在那里一味地炫耀他自己那点算卦术的奇巧。

一时,玄度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快。故他也不答言,只是沉默不语。

谁知这个道人全然不顾玄度态度冷淡,还是在那里喋喋不休。

玄度一是看辩机为人写字尚未完毕,二是看见天空还在飘落大雨,一时又无可躲之处,他也只好听这个道人自言自语地唠叨。

只听这道人言道:“我看你这位师弟有一表好人材,外表生得真是清华绝俗,内如蕴珠玉。挥毫洒墨的这一番态度,倒有如人家口中传说那些前朝大名鼎鼎的少年名士!只是……”

玄度不待这个道人话说完,忙微哂道:“算命的人!都莫不尽拣一些好听的话说来。”

这道人听了,面上立即带了一些愠色,忙对玄度说道:“你且让人家将话说完罢!不要将人看差了,你道我真是那等‘巧言令色’之辈?我们这些占卦人之言,固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的。如果能将这些话听得入耳丝毫,倒还也有‘防患于未然’之效,不可统统斥为迷信与妄言。这好比那等有经验的医家,他自能从患家的面相与气色上,诊得出其五脏六腑中何处有疾患来。风水师之言,也是相同的道理儿,他们在俯察山川地理后,得出此处地基险要不固,不宜建造室屋之理一般,否则,就要有屋室坍塌之险一样。换言之,你这位小法师自幼定也读过四书五经罢?那一部《周易》,是不是一部绝好而又奇妙之书?它说不定就是我们那些最会占卦的先人写的。”

玄度见这道人面上有忿忿之气,便不想与他分辩,忙道:“算小僧我口出妄言,得罪施主了。”

这道人半晌,又点头地自言自语道:“只可叹呀,你这位师弟恐怕是一位运奇好,命却奇薄之人。只怕他此生是有得善始,而无得善终了呢。”

玄度听罢此话,不免有些莫名地发恼道:“此话则更是没有什么依据!小僧这里倒要请教你这位施主,如何便见得人家是运奇好,而命奇薄之人?又如何见得人家不得善始善终?”

这道人见玄度这般地质问他,忙笑道:“不得‘善始善终’这样的歹话,还是不听为好。”

玄度听罢此话,就越发觉得此人荒唐可笑,便笑道:“施主方才还说,自己并非是那等‘巧言令色’之辈,现在为什么有了歹话,反倒不直言了?”

这道人这时才一笑,道:“我只是拭探你,你只是千万要将我这番话记牢了,待日后应验了,才晓得贫道我料事如神,算卦这行也不算白做的。”

玄度听罢,便很不耐烦听他这番自吹自擂的话,便忙道:“知道了。”

这道人这才说道:“前者是你这位师弟的一生不止天资卓绝,且总得大贵人相助,后者只怕今后他有一段尘劫未了,身后会是十分地凶险。”

听这道人言罢,玄度不禁摇头了,只对这个道人说了一声:“小僧有事,这里告辞了。”

说完,玄度急忙抽身去了一旁。

这道人也是不烦不恼,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雨,摇铃吟唱道:“栖绿野,走四海,细判今生与未来。虽说万事皆由天安排,小民心下须明白,好防劳命又损财!”

这占卦道人见周围的士女都不理他,仍在那里围着辩机,一心儿专注地看他挥墨写字,他自己也就冒大雨自去了。

辩机忙毕,见玄度正坐在那茶店的一角,捧着一碗茶,默默地望着窗外,神情古怪,若有所思。

听见辩机叫他,玄度这才从梦中醒来,自嘲道:“这次我们出来游学这一遭儿,真可谓是这世间何等样光怪陆离的事情都被我们遇见了。今日,我方对‘山中才一日,世上几千年’这句俗语儿,有了感同身受之感。”

辩机笑道:“师兄,缘何你要出这种感慨?”

玄度笑而不答,只道:“不提也罢了!我们去罢,免得师父他们挂念。”

店家及这里众人忙对他们二人感谢不迭,不提。

辩机与玄度风尘风尘仆仆地回到大总持寺后,却听说现在正有急事要找他二人。

正是: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