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空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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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余记归证(一)

清人孔尚任在那一部“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桃花扇》中有言:传奇者,传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则不传。

作者披览史籍时,对发生在盛唐时,才僧辩机与高阳公主私通一案细思后,才发现二人之身世、之恋、之经历与生死,真可谓无一事不称奇。

作者非但为之低首惋惜,还惊叹它堪称是旷世的传奇、稀世的悲恋和千古的哀曲。为何?一个帝王之女,竟敢倾心一位清贫的空门僧侣,焉得不奇?辩高这二人并没有沉溺茫茫爱河而不能自拔,辩机最终还化烦恼为动力,成就了一番事业,助高僧玄奘法师完成了这部在学术价值上堪称是千古不朽的巨著《大唐西域记》,焉得不罕见?辩高这一事件虽是已经过去了千载以上,而且当事人已咸遭重罚。但是,还是鲜有人能同情及理解他们之间的真情,视此不过为一桩可以随意渲染的淫情之事而已。此案事虽奇,而因当事人的身份十分特殊,而不得传之,焉得不哀?为此,作者在细考有关此案的史籍之后,竟生了为撰写《大唐西域记》这部不朽的传世奇书之一者,这位名叫辩机的大总持寺青年僧人作一部的传奇文字之念。这其中的最大理由是因为作者痛观青年僧人辩机的这一生,虽然短暂得犹如一现的昙花,但他的成就却是异常地显著。只可惜于不满三旬的英华妙年,竟遭腰斩这种极刑惨戮。世人更因他身上曾有一段真情,就视之为一介淫僧,从此勾销他本应名垂千秋的功绩,这真是何其的不公!作者自认为此案发生的由来而著下的这部《大唐空华记》,绝对不是为了隐恶扬善,或偶借事奇作一部传奇文字来达到自娱或娱人的目的,而是想深怀宽恕公正之心,来尽量揭示在这个世间上,一个曾经真正存在过的、凄婉故事后面的本来面目。

辩机为庄严佛门的弟子,而且才器极其不凡。据史载,在唐朝贞观年间,由高僧玄奘法师所主持人材济济的长安弘福寺翻经院中,辩机这位才年仅二十六岁的、会昌寺的青年僧人,一个人就曾先后兼任笔受、证文及缀文三职,其才华之杰出与纵横,由此实可见一斑。

高阳公主是明君唐太宗李世民宠爱异常的子女之一,她固然敢做敢为,但其毕竟贵为堂堂的大唐公主。故在初始,她与辩机的往来,绝非起于非礼,恐怕是相互由敬至慕,后由至爱而契合。这与二人交往了近十年的时间为证,与后来辩机受诛,高阳公主悲痛欲绝为证,与此间辩机仍然做出了卓越的成就为证。倘若二人仅沉溺于茫茫爱河难以自拔的话,辩机也就绝不至于会有今日的这番成就。这其中可贵之处是在于高阳公主爱其人、也惜其才,而辩机也保持了自我,其才华最后得以充分展示,为华夏传世奇书《大唐西域记》做出了卓越的贡献。高阳公主之识辩机,何尝不能称之为干古慧心;而辩机以其所做出的卓越成就,则证明了他是完全不同于唐时薛怀义、慧范这等佛门僧人成了武则天、太平公主等权贵下的一事无成可悲的附庸。

盛唐以其恢宏的气度催生了华夏许多杰出或个性鲜明的人物,对妇女也不例外。就皇家的公主而言,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与文成公主自是不用说。本书女主人公高阳公主的性格也可以说是特别鲜明的一位,下面就依据史书《新唐书·公主传》卷八十三对高阳公主性格作一番分析:一、可能因其聪慧或美貌而成为太宗极为宠爱的子女之一。二、慷慨大度,以二女子赠送房遗爱,并遗饷亿计。三、素喜与有特殊才能的人交往,除深爱才僧辩机外,后来她还与能占祸福、视鬼神的僧道及高人交往。四、有政治头脑,与吴王李恪等人有谋反之举。综上所述,高阳公主绝非是那等头脑单纯,无智无慧,无志无勇的女子。否则,不会有其后来视虽为名相房玄龄之子,但却不学无术的房遗爱之间这等门第极其相当的婚姻如无物;且将皇家、宰相家面子置于不顾,而有只是倾慕有才华之人之举。大概她的这种勇敢率真的性格,也是受到青年才僧辩机所敬爱之由了。

高阳公主既然为稀世明主唐太宗所喜爱,辩机又为高僧玄奘法师早期所赏识的最得意的高足之一,而太宗与玄奘法师又互为敬重。依作者之见,这四人之间恐是存有共同之处的。这共同之处或为德行、或为才能、或为性情。何以见得?以唐太宗及玄奘大师二人是华夏历史上最为杰出的人物,纵然岁月已流逝千载以上,他们的功名都不会被磨灭为证;以玄奘、辩机所撰写的、这部千秋传世的《大唐西域记》为证;又以史载高阳公主的夫君房遗爱“诞率无学”为旁证。由此,生性高傲,婚姻不顺,而且目下无尘的高阳公主与辩机这位才华如此杰出的青年僧人一旦遭遇,其结局该会如何?惟恐苍天能知晓了,这即是缘也,命也!

在古代宫廷那些普通的宫奴,是绝对无人身自由可言,她们常被主子作为礼物随意赐人,任人蹂躏变买。即便是贵族上层的许多女子如公主、郡主等也被君主作为政治工具远嫁吐蕃、突厥、契丹与回纥等地,而度过形影相吊,寂寞凄凉的一生。这里有乌孙公主刘细君一首悲哀的《黄鹄歌》为证:君家嫁我兮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返故乡。

同样,高阳公主为人尽管无畏与浪漫,但她毕竟为一至尊至贵的大唐公主,名丞之媳。以高阳公主如此聪慧一个人,她绝不会不清楚知道自己所面临的障碍,即自己喜爱上一个根本不能爱的人,故她心中种种苦楚与挣扎,岂是常人可以领略及明白的?

人生而有情!无论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或者是一无所有的乞丐。高阳公主倾慕辩机之时,芳龄不过在十八岁左右,也正值其青春或人性“自觉”之时。这种“自觉”的后果,便是高阳公主不会容忍自己成为其父皇手中为了政治而打出的一联姻张牌,而自会寻求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真正的权宜。

对于高阳公主跨越礼教、等级的障碍,而去心仪一个清贫如洗、仅有才华的佛门僧人的惊世之举。站在今人的立场,我们今日不敢称其为一名争取妇人解放的先锋,但起码也应该同情她婚姻的不幸,惊叹她的勇气与不凡。反之,一味责难她的真情,岂不失之厚道?同理,也不能完全指责辩机身为一修行人,不该面对高阳公主的情意之时,是如此地道心不坚,而生纷纷的杂念,一任三毒漫肆心田,自坠“淫僧”之流。其实,这倒要将修行者也有性情及年轻修行者都曾经历过青春复苏这段特别之时日的这一事实,是视而不见了。自古以来,打破情关者,能有几人?连那等大圣大贤之人,尚且常有为情所惑之时,况乎秉性聪明绝顶,如辩机这样一个仍处修行途中,道行未深,而且年龄仅二十多岁的热血又善感的青年人呢?

作者还以为,高阳公主及才僧辩机都绝非等闲之辈,他们自不会有那等世俗间小儿女情感挂碍及自作楚囚相对之状。高阳公主更是如此,她难能可贵之处,并没有用她孤傲的爱情,让辩机的才智随之毁灭。因为这位高贵不凡的公主深知真爱不是一种占有,而是一种心心相印之情。从第一次看见辩机之日起,她便不顾一切世俗的阻碍,全身心倾慕他及他杰出的才华。那么,又有何种样的理由,忍心让他这种文章足以华国的才能黯淡与消亡?辩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终未完全沉溺于感情的苦恼中,而不能自拔,仍然苦志磨炼自己。其后几年,辩机的智慧、学识及记忆的功力都有了惊人的长进。后以其不满二十六岁之龄,就跻身于人材济济的、高僧玄奘所主持的长安弘福寺翻经院,并成为其中重要的一员为证。

且让我们设身处地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之语来看辩高一案。高阳公主对辩机的钦慕也算的上是独具慧眼了。况且二人相识之初,辩机尚未归属玄奘法师的门下。辩机如果不是佛门的弟子,而仅是一位才华横溢,且又清贫的青年学子的话,高阳公主与辩机之间的这种奇恋,也算得上是一则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当传唱千古!可同卓文君之慧眼识司马相如媲美。可叹事实并非如此,古往今来,相爱又不能成眷属的痴情男女,其最大之恨莫过于“恨不相逢未嫁时”。对高阳公主与辩机而言,恐有双重之恨了,此即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与“恨不相逢未剃度时”。才僧辩机,公主高阳二人都逃不脱这双重宿命的编派,其结局只能落得是大悲剧一场。未满三旬的辩机,不仅遭极刑处死,而且被列为辱没前修,遗谤后世的淫僧之辈。高阳公主最后是身边的从人被全诛,自己孤苦一生,辩机死后两年多,她也被三尺白绫赐死。

由玄奘、辩机所著的《大唐西域记》自问世以来,以其文章典丽,内容翔实并重而著称于世,海内外对其好评可谓车载斗量。该书不仅内容广博丰富,书中所记载诸国风物地理等翔实、准确的材料为其他同类的史书所不载。尤其是近来该书所记载关于印度诸国历史地理及佛教变迁史而受到国内外学者广泛研究及重视。其他类似的记录西域情况的书籍,多是逐渐亡佚不传,而惟独此书历千古而不灭。这是由于印度人生性浪漫和旷达,记载其国历史上大事件的资料常与传说揉和在一起。故有关其国历史上发生的事件与年代的记录,多欠可靠、翔实,以致真伪难辨。反倒是后来玄奘与辩机所编撰的这部《大唐西域记》较为详细,它准确地记载印度历史的诸种变迁及玄奘亲历一百十一国的山川地理、城邑物产、宗教文化、语言习俗等情况,为研究古印历史社会提供了大量异常珍贵的史料。难怪此书一出,即被世人称为具有创造性的不朽奇制与杰作。后代有许多中印的学者看罢玄奘、辩机编撰的这本内容广博,条理分明,记述准确的《大唐西域记》后,发出“如果没有法显、玄奘等人的著作,重建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印度历史欠玄奘的债,无论怎么说也是不过分的;此书不仅是中国,也是印度宝贵的遗产。”的种种赞叹。因此,《大唐西域记》被全世界公认为唯一的、最权威而详尽研究古代中印的史籍。最值得一提的是,近代许多考古学家及历史学者主要是根据我国高僧法显、玄奘等人的这些重要西行游历著作的记载,而不断发掘出许多已经堙没的佛教圣迹。由此更加证实玄奘、辩机二人在撰写此书的准确和严谨性。由此也可见,该书作者玄奘法师及辩机二人的文字功力、学识是何其地深厚。特别是当时高僧玄奘法师以多忙之身,自然是无暇手写《大唐西域记》这十万余言之著作,故辩机助玄奘法师完成此书,其功劳不可谓不大,各位读者应当公正地看到这一点。

作者固然同情辩机深甚,但自问也绝无仅仅只想美化其功,而忽略其过之意;而只是想从有关史载此案的断章残篇中问一个根由;只是想尽量还发生在唐代-华夏这个最宽容时代中,一个最不宽容故事的本来面目。个中甘苦,惟有在这世上,作者最敬仰的作家曹雪芹先生一句诗为证了,此即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泪!

曹雪芹先生忍受“茅椽蓬镛,瓦灶绳床”贫穷的生活,淡化“一把辛酸泪”的心灵痛楚,化一生的血泪为人性文学名著《红楼梦》一书,是因为雪芹先生以其温厚仁恕之心,深感他一生所遭遇的有些人实在是值得可叹、可悯及可泪的,哪怕这些言微身轻的人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丫环、奴仆。因为他们也是人,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意志、爱憎及悲乐。换言之,难道对这位生命短如春华,才华又如此之杰出,且又做出很大成就的青年僧人辩机,便不值一叹或一悯么?作者以为这是绝对有失公允的。

暂且撇开辩机破了佛门之戒而言,以作者之见,辩机其人大概是华夏有史以来,最值得扼腕叹惜的一个人物之一。原由如下:叹他的是其具有如此盖世的才华,倘若不受爱的诱惑,恐怕中国的佛门又多了一个如慈恩大师窥基一般的佛门龙象!悯他的是,因为其年轻的血肉之躯,却遭受到最不开化的手段-腰斩这种酷刑处死,哀他的是,纵然有主要由他助玄奘法师撰写的,这部据有不朽学术价值的《大唐西域记》传世,然而,这一千多年来,仅有如高僧道宣法师、学者陈垣、贺知群、杨延福及柳篱等屈指可数的几人为他的事情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反之,对之多是不屑一提,或号以淫僧讥诮之。其实,与女性有过瓜葛的古代高僧还有鸠摩罗什、法琳、窥基及近代的弘一法师(李叔同)等人,但是,瑕不掩瑜,由此并没有影响人们公正评价他们对佛门所作出的贡献。即便是唐太宗本人也曾亲自作了一首慨叹鸠摩罗什法师在逍遥园译经期间被后秦皇帝姚兴逼迫纳十名宫女为妾之事,但并未影响其对华夏佛学发展所作的巨大功绩的赞美诗。

唐太宗素以爱惜人材及仁德治世而闻名天下。其有“每决一死囚,必令三覆五奏,进素餐,止音乐,而后判之,重人命也。”及“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再宽简,免冤滥”之说。即便就是对为佛教辩护所写的《辨正论》一文,而惹得太宗勃然大怒的唐代名僧法琳,太宗在欲砍其头之前还是给了七天宽限。最后还是惜其才,刀下留情,将法琳流放了之。为何太宗就偏偏不对这位具有绝世才华的《大唐西域记》撰写之一者,青年沙门辩机,怀有丝毫宽恕怜悯之心?动之以极刑尚且不解恨,还将高阳公主身旁数十名无辜的媪婢,统统杀而后快!

据陈垣先生“辩机之罪,似不至死,更何至于腰斩?又何至于奴婢十余?颇疑其别背景”的推测,而得出唐太宗内心其实自始至终便不喜佛教,故而不容辩机淫乱的结论;又以太宗贬好佛的大臣萧瑀为商州刺史手诏上书有“朕于佛教,非意所遵。虽有国之常经,固弊俗之虚术。求其道者,未验福于将来,修其教者,反受辜于既往”等语为左证。陈垣先生言之固然有理,虽然唐太宗也曾大力扶持过佛教事业,但其骨子里更为认同道教或儒教,尤其是对道教。这里有太宗曾自称为道教始祖李聃之后,而且至死也未废除先道后佛的规定为证。

但是,作者以为辩机的惨死,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理由如下:其一是辩机、高阳公主事发于贞观二十二年末或二十三年初左右,这是正值唐太宗辉煌人生中处于最为黑暗的内外交困的时期。此时,他身体老垂多病、心情忧郁与脾性暴烈自是不用说,他为立嗣之事又殚尽心力。加之,太宗自己身旁的重臣如魏徵、房玄龄、高士廉、李靖及马周等一一先他而去,唐军对高丽的战事又久无进展,故高阳公主与辩机的事件,实在无异是对之火上浇油!其二是太宗将辩机及高阳公主身旁数十名奴婢一同正法,就有让皇家的家丑,绝不可外扬之意。一人犯法,株连九族,曾算是中国历史中最丑恶,最不宽容的一章,高辩之案也算其中一个例子。其三是作者认为,辩机必遭惨死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太宗他作为一代俯视苍生天子之骄的心态在作祟有关。太宗甚爱高阳公主,也就会将之视为私人财富而作为政治联姻的一种资源,他岂能容忍其他男人来占有或分享!况且,夺其爱女之心的这个青年男子,竟然还来自清贫的空门!这岂不是等于无情地嘲弄了他?所以,太宗才会让辩机不得不死,不得不以最悲惨无比的方式死去。宋太祖有一句“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的言论,便将这种大男子主义的心态暴露无遗。

太宗堪称华夏封建帝王中少有的贤明君王,其统治期间所缔造的“贞观之治”,使得大唐帝国强盛无比,威名海外。太宗的功绩,可谓是彪炳千秋。但是,太宗个人的生活,却算得上是大悲剧一场。他不到中年便丧妻,此后,自己的诸位皇子、公主又多选择了令他绝对难堪的叛逆之路,加上他的身体早衰多病,国事等诸事不顺遂,使得晚期的太宗,就这样生活在巨大的孤独与绝望的阴影之中。

佛说因缘,是指那等有因缘的人与事物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姑且不论这般关联是大、还是小。这唐太宗李世民与辩机之间的关系,可谓是孽缘深重。太宗极其宠爱的女儿高阳公主不仅深慕辩机,与他往来的时间就多达八九年之久;而且这本具有伟大意义的不朽名著《大唐西域记》的写作缘起,就是起源于太宗本人想要更多了解西域诸国之念。辩机助高僧玄奘法师完成这部书,也就成全了他的一片赎罪的悲愿。太宗又亲自下令处死了辩机,太宗之于辩机,真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作为一个女子,高阳公主也有那极其悲哀不幸的一面,其父强加于她身上的这一段婚姻,不仅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幸福可言,而且在贞观二十三年初至五月期间,高阳公主就丧失了全部至亲至爱的人:慈父、心上人及贴身的媪婢,又怎能不万分的悲伤与怅怨?时光即便已流过千载,设身处地,我们仍然可以想象这位公主在当时是何等地万念俱灰,痛楚凄然,真堪称是千古一伤心人了。太宗这位盖世英明的君王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何曾料到亲手为自己心爱的女儿导演了一场旷古的大悲剧。先撇下太宗与高阳公主二人孰是孰非而言,其实,太宗产生了将高阳公主下嫁房遗爱之念时,便已经是酿下一出大悲剧。高阳公主便爱上了与不学无术房遗爱截然相反的人物,才僧辩机。因辩高这一出悲剧,最后遭毁灭的涉及高阳身边媪婢数十人之多。这些人何罪之有?真是无辜又清白。其实,她们只不过是千百年来,在中国封建王朝中大量殉难者的一个小小缩影罢了。总而言之,太宗甚爱高阳公主,但也是他一手毁灭了其爱女的幸福。

按上述陈垣、杨延福等学者的考证,因这辩机的死因太离奇,且他与高阳公主之恋,涉及当时皇家、相府与佛门这三大家的机密与声誉。由于事关重大,故当时之人,多不敢提及,致使他的生平资料极为匮乏,更无人肯公正地评价他的功过。作者自今思来,仍是可哀可感!

美国作家霍桑所著《红字》一书中描述了一名叫阿瑟·丁梅斯代尔的牧师,因此人有了一段有悖礼教的爱情后,他从此就整日挣扎在爱欲与信仰之间之中。最后,在无法解脱这种冲突所造成的强烈精神压力情况下,他在痛苦哀愁中死去。连中国一代高僧鸠摩罗什法师也常为被迫纳十名宫女为妾一事而深感苦闷异常,故他常对来听讲经的人叹道:“譬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同样,聪颖非凡的辩机又会如何?据史载,在他十五岁或更早的年龄便成了佛门弟子,他自幼就受到要严格遵循本门戒律的教诲。故辩机对破了佛门之戒,尤其是破了佛门“不可邪淫”这样的大戒,最终将会带来的严重后果不是不清楚的。况且,辩机与高阳公主往来之时达八九年之久,高阳公主又是如虎狼般一样威严君王的爱女。作者可以想象,辩机在当时,他内心深处的苦闷、悲哀、恐惧、忏悔及挣扎是何等地深重与巨大!这种沉重与压力,绝对是要高于上述二人的。

“生死大海,谁作舟楫?无明长夜,谁为灯炬?”是辩机后来编撰《大唐西域记》中的一首诗辞,但这何尝不也是他孤寂无望心境的最真实写照?真可谓字字皆由血泪而成。如果没有苦痛无助的经历,没有身处无岸可回首的绝境,绝难写成或理解这样“和泪为水,研血为墨”的诗章。死亡如影附形,并且随时可以降临,固然已使辩机早已觉悟,但此诗从某种程度上,更是反映了他自觉赎罪无门的苦闷。但是令作者十分惊叹的是,辩机竟在如此状况下,仍然做出了巨大的成就,其以一年多的时间便协助玄奘大师完成十万多字文辞优美的巨著《大唐西域记》。从贞观十九年至与高阳公主关系被发现前后三四年中,他所参译的佛经就达五、六部,共达百卷以上之多。

现在就将辩机主要成就按完成时间顺序列于下:贞观十九年六月译无著《显扬圣教颂》一卷,辩机笔受。七月十四日译《六门陀罗尼经》一卷,辩机笔受。七月十五日译《佛地经》一卷,辩机笔受。贞观二十年五月始玄奘开译百卷《瑜伽师地论》,辩机在卷五十一至八十这三十卷中作证文。七月《大唐西域记》十二卷完成。玄奘口述,由辩机整理笔录。贞观二十二年三月译《天请问经》一卷,辩机笔受。宋以后的书还记载他参译七卷《本事经》等经的工作。唐时高僧道宣法师为辩机译经时的同僚,但年辈较长,在他撰写的著作中记述了弘福寺最先开译者为《大菩萨藏经》二十卷,就是由他率先执笔;其他又复旁翻《显扬圣教论》二十卷,次又翻《大乘对法论》十五卷、《六门陀罗尼经》、《佛地经》等经八十余卷,都由是辩机执笔的。

在当时的条件下,光靠人抄手刻。从贞观十九年四月到二十三年,在短短不到四年的时间,就能完成这样大的工作量,玄奘法师及其弟子辩机等人所作坚苦卓绝的努力,绝非寻常人可以想象。作者常想,辩机为什么在如此沉重的精神负荷下,尚能成就这一番事业?为什么?真是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难道他这种动力,仅仅有赖于其才思敏捷?恐怕又不完全是这样的;因为辩机所写的乃是“思繁文重”的史传,参译的是“梵汉难合”的佛典,如果没有全身心的投入,是绝对不会取得如此大的成就的。

一日,作者终于恍然大悟,而得两种答案。其一是:聪明神悟的辩机已经预感自己在此世的时日不多了,惟有竭尽全力为佛门做事,以赎他犯下的深重罪孽。其忏悔之情,从其在附在《大唐西域记》后一段文旨优美,但又非常自谦的自述中可见端倪。为加强各位读者的印象,现将其中一段文字重新兹录如下:“辩机远承轻举之胤,少怀高韬之节,年方志学,抽簪革服,为大总持寺萨婆多部道岳法师弟子。虽遇匠石,朽木难雕,幸入法流,脂膏不润。徒饱食而终日,诚面墙而卒岁。幸藉时来,属斯嘉会,负燕雀之资,厕鵷鸿之末。爰命庸才,撰斯方志,学非博古,文无丽藻,磨钝励朽,力疲曳蹇。恭承志记,伦次其文。尚书给笔札而攥录焉。浅智褊能,多所阙漏。或有盈辞,尚无刊落,昔司马子长,良史之才也,序《太史公书》,乃父子继业,或名而不字,或县而不郡。故曰一人之精,思繁文重,盖不暇也。其况下愚之智,而能详备哉?”其二是作者以为,辩机作为佛门的一名修行者,他一颗苦难的灵魂可能业已从肉躯中升华出来,因为只有真正作到从爱憎、烦恼纠缠中解脱了,才能将生死恐惧置于身外,方能安然若素地做事。

惭愧之人,智慧成就。正因为辩机胸怀这种忏悔与赎罪的深重愿念,才可能成就这一番业绩。这正如司马迁含羞愤著成《史记》、孔子受厄制《春秋》、屈原悲愤抒《楚辞》、孙子膑足写《兵法》、伯伍受囚著《周易》一样。这些千古的名篇,无不印证一个这样的道理:只有心怀大惭愧的人,才会有奋发图强之举。同理,倘若辩机不陷在一个大困顿的逆境,然后能从中拔出来,决计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建树。

一思及青年僧人辩机,在他年轻生命历程中最后几年所创造出来的巨大成就,作者便会被他坚强的意志而感动。这就是凡庸者所不及之处啊。我们既不可低估其书,也不该低估其人。针对有前人王鸣盛发出的“辩机恶僧,岂能著书……,以一淫乱沙门,乃意在撰述,以理所无,然载在正史者,不可不信”这一困惑,为此,陈垣先生以著作颇丰的佛门高僧鸠摩罗什、窥基之例,来证明王之老朽说,根本就是不足一辩的。

以作者的浅见看来,是王鸣盛不懂得莲花出自污泥的哲理,更领会不到莲花出污泥后是何等样的境界!莲花从浊泥中破土而出之时,便升华成了最美丽与洁净的空中之华。其不仅璀璨夺目,而且还能散发出幽馥的芬香!因为这是在扬弃及超越的基础上,生成出来的宝贵精华。这犹如《法华经》中所说:“不染世间法,如莲华在水。”由此,作者深感青年僧人辩机是值得自己一写一悯的。正是他这种从罪恶、惭愧与烦恼中超越出来,完成的这番事业的精神,已经使得他不再是美国作家霍桑笔下那种可悲、又可叹的阿瑟·丁梅斯代尔牧师一般的人物,更非是那种与武则天、太平公主往来,如寄生虫般附庸于权贵之下,真正可卑可耻的淫僧之辈,如薛怀义与慧范等人所能同日而语的。

基于上述这种想法,作者在对辩高一案寻根问由之余,在深哀其身世不幸之际,为这位青年僧人辩机撰写这一部《大唐空华记》文学传奇查阅大量的历史资料及多年的思考的过程中,就从内心中有了下面几点非常深切的体会:一是《大唐西域记》实在是一部文采优美、记事翔实、蜚声中外的不朽传世名著。特别是近一百年来的研究充分证明,《大唐西域记》这部具有巨大学术价值的东方名著,为海内外众多的学者在研究西域诸国和印度史学、古地质学、古代交通史、考古学、中外交流等方面提供了极其独到的、甚至是唯一而又精确和珍贵无比的资料。先贤孟子曾言:“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辩机助高僧玄奘法师完成此书,其功实不可因其过而没。二是借奇立传写了一段成人不得的哀痛故事。作者痛感古往今来,每个人都可谓是以斑斑的血泪方能写就一部成长史。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不仅需要有天赋之质,而且还需破除许多魔障与诱惑,稍有一念之差,即万劫不复,此传中的辩机者是也。三是人生在世,难免烦苦重重。能将人生诸多的烦恼化作动力,定观笃行,并成就一番事业不易。但是,辩机毕竟就是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做到了这一点,让自己从罪责、烦恼和与信仰之间冲突的泥沼中走出来,就如同那些生长在污泥中的,虽染而自净的莲花,他最后能努力在以高僧玄奘法师所主持的、唐朝贞观年间中国佛门那种盛况空前的大规模翻译佛经事业中有较大的作为。由此,我们没有理由因他的一点过错,而全盘否定他曾经做出过的成就。

在辩机被腰斩后不久,作者在查阅许多历史资料后,密切地注意到另一个事实,玄奘法师做了一件堪称是千古之谜的事情,即他很快正式招收了一个与辩机的年貌及才华都极为类似的弟子,他便是著名的慈恩大师窥基。辩高之案事发于贞观二十二年前后,当时这窥基又名尉迟道洪、或大乘基,年龄约在十八岁上下,他本人也在弘福寺修行,后来也参加译场部分的译经工作。故而窥基对辩机的这一事件,是绝对不可能不有所耳闻的。但奇怪的是,窥基仍要求玄奘欲度其为正式弟子之时,必须先答应三点要求,此即为:不断世俗情欲、不断荤腥及过午要进食。当时玄奘法师可谓身为长安法门的领袖。为防止他教攻讦,落旁人以口实。玄奘法师的言行,一向以慎微小心而闻名。但是在最后,玄奘法师竟然全部答应了窥基的这样一些看似极其无理,而且又还根本违背佛教戒律的要求!此举真算是一个谜,自然招来佛门众人的许多猜测与不解。作者认为,窥基几乎为辩机的同龄人,他也可能是因为同情辩机的悲惨遭遇,而故意出此惊俗骇世的难题来嘲弄世人对辩机的不公?抑或是玄奘法师借收窥基为徒,而表其怜惜辩机之情?即从这一个“基”,可以窥见另一个“机”。作者今日在这里不敢自称是猜破了这一道千古之谜,但从招收窥基为徒一事,我们就可以得到一点肯定的答案:那即是玄奘法师有一颗极其爱惜人材之心。他为佛门网络住如窥基这样的杰出人材,竟然毫不顾忌种种物议,况且对辩机这个自己最为得力的弟子岂能不惜?要知道辩机除了助玄奘法师完成《大唐西域记》一书的撰写外,玄奘法师早期所译完五部佛经中,辩机便参译了其中三部的翻译工作。在玄奘法师一生之中最为钟情的佛学巨著、百卷《瑜伽师地论》的翻译过程中,其中仅辩机一人参译的,就竟达三十卷之多。更有东瀛学者在研究究竟谁才是《大唐西域记》这一书的真正编撰者这个学术问题之后,认为玄奘法师可能在向当朝替辩机乞命失败后,此后就始终未删除《大唐西域记》著者之一者、辩机的名字。他们认为,玄奘法师的此举从根本而言,就是对李唐王朝提出的一种最强烈的批判和无言的对抗。以作者之见,此说未尝就不能不成立。虽然玄奘法师始终与太宗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以他心慈如佛的为人,绝不会对辩机之事无动于衷,坐视不救。可以说,我们简直难以想象,在当时辩机惨亡这一事件,最后对玄奘法师,中国佛门这位最伟大的修行者所造成的冲击、困惑、悲哀和震惊是何等地巨大!后来,窥基果然没有辜负玄奘法师及众人的期望,成为佛门的一代宗师,百疏的论主。假如为一有心人,让我们今日来重读窥基与辩机这两个资质几乎相同,又年轻有为佛门弟子的故事,就会发现他们真是同出一师门,同样的人材出类拔萃,文章精妙,但二人却有着完全不相同的命运。倘若辩机不受诱惑,不早亡,安知佛门不又多添一名如窥基这样成就斐然的龙象?

道宣法师为唐朝南山律宗的创始人,他不仅因著述甚丰,而且因平素生活中“三衣皆紵,一食唯菽,行则杖策,坐不倚床”的戒律精严的风范,而成为声名远扬的千古名僧。按一般常理而言,辩机是一位破了佛门大戒的修行者,道宣应该完全唾弃之,但道宣后来却充分肯定了辩机的功绩。据学者陈垣先生分析,这其中的理由可能是道宣甚为同情辩机的悲惨遭遇,或是在二人共同参加玄奘法师的译经过程中,辩机杰出的才华、勤奋及谦逊的行止,曾给道宣这位律学大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致在辩高一案都事过十数年之后,道宣法师仍然对之痛惜及追思不已。由于特殊的原由,不能为辩机作传,但是道宣还在其后来所著的重要著作《续高僧传》及《大唐内典录》等多处提及辩机的名字及功劳,对之称道不衰。从中,我们也不难窥见道宣这位高僧他那慈悲与宽容的胸怀。

故此,作者也以为,辩机虽然有触犯了佛门大戒这种不可容赦的罪过,但他能化自己不过三十岁这短暂一生的心血、智慧、恐惧与烦恼为千古传诵的文字,最终对佛门的文史颇有建树,这也属十分地难得,我们今人应该是多一片客观公正看待其功过的宽大胸襟。

作者虽然冒天下之不韪,写成《大唐空华记》这一部书来也为辩机其人一鸣。但是自问却丝毫无利用古人之陈迹,拨弄风月之笔墨,有毁佛谤僧之意。恰是尊崇大智大慧的佛教,犹如一盏不灭的航灯,给沉溺在生老病死这茫茫无边的苦海上的众生一道光明。此书如能得二、三同道于茶余饭后读之,或能生痛惜之叹,或闻之足戒,便不枉作者这一番真正的苦心和痴心,徒为已经逝去千载之久的古人,鸣一番胸中的不平而已。

总之,对这位叫辩机的大总持寺青年僧人,我们可以忘记他的名字,但不可以忽略他在助高僧玄奘法师完成《大唐西域记》这部具有世界性声誉的不朽巨著时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也许我们难以宽恕他曾经犯下的罪过,但是不可以不从他的故事中得到一些重要的启示。

综上所述,无论如何,辩机这位佛门的青年僧人也是唐代,我们华夏这个最灿烂时代中、一位最杰出的人物。他没有在追悔与叹息中了一生,没有完全沉溺于一般世俗的儿女之情而难以自拔。他心怀巨大的忧患,而没有丧失其高韬之志;身负重荷,而能致远,这终有让人可感佩之处。宋人欧阳修有语云:“自古有死,皆归于物,惟圣与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若星日。”综观青年僧人辩机的一生,其生命虽然短暂得犹如一现的昙花;按佛家的戒律,他的罪过也是深重如山,当不在容赦之列。但是,他能化一生苦痛与才识为灿若星日,而且传颂千古的文章,也属极为难能可贵了。后人不应该对其过于苛刻,慈悲与宽容乃是人类文明中一种最高华的精神行为,无论过去、现在与未来,这种精神不可欠缺,且应当光大发扬。

在二十一世纪初一年、万象萧索寒秋的一日,作者在历经八载之久完成了《大唐空华记》最后一个字时,对窗外的一片衰草寒烟,不禁感慨万千,悲欣莫名。心中似有万语千言,欲对九泉下的辩机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惟对之称谢不已。

辩机!这些年来,尽管作者我为你的悲剧而梦萦魂牵,但作者仍对你与佛天充满了感激之情。作者深知自己写成《大唐空华记》一书,也许并不会改变人们曲解你千载之上这一事实;作者也知道因你是一佛门的弟子,早知诸法无常,诸法无我的道理。也许,你并不喜畏毁誉,更不在乎世人是否忽略你的存在。但作者仍然深深地感谢你,因为在理解你之时,也是造就作者之时。为此,作者不啻放下种种的偏见,且慈悲满怀!

一日,作者神思倦乏,搁笔掩卷,不禁和衣而卧。也不知过了许久,猛听得居所近处的祥应禅寺里梵音高扬,顿然从梦中惊醒来,不辨此声响为晨钟,还是暮鼓?

作者凝神聆听那梵韵的袅袅余音,不觉神思飘逸,于百感交萦之中得一感悟!现且将作者的感悟说与各位读者听。此即是:世间的善男子和善女子,恳请你们慈悲与宽恕。辩机虽然化着一尘土,其人作了一回浊泥与莲花,其人也作了一面镜子,其人也作了一次晨钟与暮鼓!世间的善男女,慈悲佛,佛慈悲,茫茫苦海导汝行,欲达彼岸虽艰辛,佛却示明方便路:出泥莲花成精华,借鉴镜子照无明,晨钟暮鼓唤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