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拂晓,四野荒凉,万籁岑寂,晨雾茫茫。
这时,从苍茫又悠长的一条长安南郊外的古道上,缓缓走过来一个神情冷峻、步履沉重的青年僧人的身影。
流邸至会昌寺的路不过二三里,但这位青年僧人却觉得足下的道路,竟然犹如千万里般漫长。他仿佛如一只如痴如狂的困兽,踟蹰在茫茫荒野上,茫然失向。
归路在哪里?归路究竟在哪里?
脚下这条道路,仍然还是旧时的归途么?仰望苍穹,深渺不可测。环顾四周,为什么处处是星淡烟荒,雾冷露凉?
这个青年僧人凝视着眼前这一条苍茫荒寒的道路,大悲大恸地想道:“如今我这样一个犯下如此深重罪孽的佛门修行人,在见到并亲身领略了这个世间的复杂机境与看清了自己本来面目后,我是终于在茫茫的孽海中迷失了自我?应该立即就坠落在十八层地狱中,去接受千万次的惩罚,还是认清了自己原本就应该走的方向?我还要花多少时日方能走出本性与自己执著的信念之间强烈冲突的苦境?我的这些烦恼和困惑,究竟还有多久才会终结?我一个佛门的修行人能做到从烦恼和恐惧中解脱出来,如莲花出泥一般地净而不染?我还有资格回到自己原来的故道上?佛天还会赐给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去忏悔与赎罪的机缘么?
这时,猛听见一阵梵铃在长空中摇响,辩机不禁觉得全身心一凛,冷汗涔涔。
辩机不觉缓缓地朝发出这阵声响之处走了过去,抬头一看,只见凄冷弥漫的晨雾中,现出一座浩大壮丽,而又宝相威严的寺院来。
辩机定睛一看,这里竟然是自己万分熟识的会昌寺!便是闭目,也能回到这里么?重踏归途,这是否仍就是佛天在冥冥中的安排?
一时,辩机不免感慨万端:又重新回到会昌寺来了,这里是否已见弃他这个在迷途中的迷子?
辩机步履蹒跚走进会昌寺门前。他觉得奇怪的是,今日时辰还这般绝早,但会昌寺大门却广开高敞,寺庭宁静如昔。
辩机缓慢地走了过去,看见朦胧的晨光照耀着那一湖清冽的池水,微风南来,涟漪万重。
辩机凝视这一池水,想到自己犯下的这难以弥补的罪孽,真是万死尚轻。难道也惟有一死,方能一了百了,罪孽全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辩机只觉一阵冰凉的池水拂面而来,灭顶而过,他只想静静沉躺在轻柔的水中,从此就了断一切烦恼与恐惧。
时间仿佛流过千万载,渐渐地,辩机只觉所有的痛苦缓和了,所有的惊恐也消逝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有人猛地拉了他一把,将他带出水面。
在幽微的晨光下,一老僧见辩机颜色惨白,气息渐微,迷茫无助。不免为之痛惜不已。他作为一个在佛门已修行了数十年的老人,深解修行修心之难,绝非一蹴而就,故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绝对不可以轻视尚在迷道上惑然不悟的徘徊者,也是不可不救渡沉沦挣扎在苦海里的溺者的。
想罢,老僧人忙以自己的袖子,为辩机拭干面上的水,对他连连呼唤不已。
此刻,辩机耳畔响起一个关怀的声音,虽然它那么幽微遥远,仿佛从远古传来,但又是那么具有强烈的召唤力,令人难以抗拒。
只听一个人和缓地对他说道:“年轻人,莫非因天色暗黑,不慎失足于池中?”
辩机猛地睁目一看,只见面前立一皓白须发,神宇不凡,面含关切的高瘦老僧人。他不觉惊醒道:“是师父?你不该救我,弟子罪孽深重,也辜负你的厚望,唯以一死来谢天下。”
老僧人淡淡一笑,良久才叹道:“罪也好,功也好。身为佛门修行人,未过“六度”之关,怎可随便对功过自作裁定?”
辩机只觉心灰意沉,然后,喃喃地说道:“弟子因定力欠缺,破了戒律,而使佛门蒙尘,并且百死也难赎其咎,我真是无岸可回了。”
老僧人听罢,突然对他厉声说道:“那么,去忏悔,去消业,去赎罪!去拿出你的全部慧力,最终做出一件让佛门增光增彩的事情出来!”
见辩机消沉不语,老僧沉默半晌,才幽幽叹一口气,道:“众人皆知我出身王族。老僧我年轻的时候,曾也大荒唐、大彷徨与迷途难返过。但自我入了佛门修行,老僧我就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当一天和尚,就要撞好一天的钟!’做人何尝不是如此!功过是非,不是一时可以判定清楚的。凡事都讲有因缘,因因缘缘,环环相扣。最后,其因其果如何,惟天与法可以定夺。人,固不能胜天,但为人也罢,身为修行人也罢,一定要先尽人事,然后才是知天命。‘自裁’算是哪一门的法则?不用说父母给了你血肉之躯,无权轻易毁伤。重跌一交,便就自暴自弃,无力解脱,才是最可悲又最可耻的事情!”
老僧人不愧为得道的高僧!听罢他一娓娓道来的一席话语,让辩机的一行热泪,不觉是猛地夺眶而落。
辩机百感交集地想道,就在他迷航难返,万劫不复之时,这个世界还如此地善待他,让人来导引他,为他指点迷津。无论功过与否,岂可就这样轻易地逃避苦难的历练?
老僧看见辩机面上的泪,又一次厉声地喝道:“你究竟听明白老僧所说的话了没有?”
辩机立即答道:“弟子明白。”
老僧道:“明白即好!立即站立起来,做好你该做好的事去!”
辩机便颤巍巍地挣扎着站立起来,毕竟他在佛门修行已十数载,困苦不会就这样轻易地将其摧毁。
见状,老僧长舒了一口气,对辩机珍重合什,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老僧也多谢你了。我今年七十多了。原本是指望这样的老年,来这幽静的新会昌寺享些许清闲。自遇见了你,你才智灵善敏达,也深深感染与激励了老僧。不说远的,且说眼前之事,你我合力,便使新会昌寺的藏书量翻了十番还要多,且以条理清楚,善阅易查而闻名长安佛门。由此,使老僧更坚定了为会昌寺做好每一件事之念。”
这老僧又幽幽地叹口气道:“天晓得你我的来日还有多少?万事且随缘,哪怕仅剩一天了,又如何?当一天和尚,就要撞好一天的钟!千万勿使任何一个关爱你我的人失望。”
说罢,这老僧的身影飘然而去,正如辩机第一次在道岳墓前不远处避雨看到的那样。
感其恩,怀其德。辩机不免再度泪流满面。
辩机想,即便此时此刻自己就这样坠入地狱中去,他也会永远牢记这一天这位佛门老前辈对他的导引,让他在茫茫的黑夜,真正地看到了天际一道曙光。
一时,天光变得彻底的明澈起来,钟楼上的晨钟也响彻会昌寺院的内外。其声韵,深邃悠扬,很快也传遍远方和天空,其寓意,无声可比拟,令人顿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辩机知道,这一个漫长黑暗的长夜终于又过去了,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辩机想,自己年幼时在终南山修行时,在山中那位独自修行的知行禅师就曾告诫自己“此去长安法门修行学道,定也会遇到许多难以料想的重重困苦磨难,但既然踏入道门,就不能不负重苦行,更不可随便搁下属于自家身上的那一副担子。”这句话来。
辩机不禁想到,也许自己目前遭遇的这一切,都是佛天在以各种磨难在历练自己,自己一定不能半途放弃。
这时,会昌寺最后一道钟声的余响,也渐渐地归于沉寂。
天色已是大明,朝阳东升,照得那庭院殿宇深阔的会昌寺是一片的光亮。
辩机想,人就是不应该活在黑暗及无尽的烦恼与追悔之中,既然注定自己命中该负重荷,注定自己命中该偿还孽债,那么,惟有精进努力,将功赎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余者,待天裁定罢。
想罢,辩机只觉心中的恐惧与迷茫稍缓,他回到自己的屋中去做事去了。
第一天的晨课,辩机看见寺主高慧面目平静如水,待他一如既往,仿佛任何事也未曾发生过。
至于如高慧法师这样一智慧幽深的人,如何没闻听见眼前一个人在恐惧的泥潭中挣扎或他内心深处的悲鸣?
但是,高慧素有悲天悯人的心怀,况且他自信眼力不差,惟暗祈那一位佛门杰出的青年人能早日化自己身上那些大恐惧、大烦恼为菩提了。
正是:大施门开,何曾壅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