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因为看见寺中睡莲盛开得如此繁盛,就突然忆起自己十分孤苦的身世,不禁感怀于心,后怕有人看见其哀容,就默默地返回藏经楼去了。
不料,辩机回到这里后,他的思绪,却依然是无可名状的缭乱与凄苦。一时,他诸事无心,坐卧难宁。
眼见暮色笼空,天色渐暗,辩机只觉自己此刻的心境更加是忧伤难言,无可排遣。
辩机想,也许自己这种黯然神伤的情绪可能真是因为目睹寺里那一池蓝睡莲盛开,因物牵情,而忆起故母种种往事所致。
良久,辩机从书架抽出那一卷《盂兰盆经》来,才读了数行,不觉感到自己的眼眶陡然一润。
辩机立刻端坐,静心凝神地将这卷《盂兰盆经》从头读来,只见经文上面写道:
我闻如是。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大目乾连。始得六通。欲度父母。报乳哺之恩。即位道眼。观视世间。见其亡母。生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即钵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饭。便以左手障饭。右手搏饭。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连大叫。悲号啼泣。驰还白佛。具陈如此。佛言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之力。所奈何。汝虽孝顺。声动天地。天神地神。邪魔外道。道士。四天王神。亦不能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吾今当为汝说救济之法。令一切难。皆离忧苦。罪障消除。佛告目连。十方众僧。于七月十五日。僧自恣时。当为七世父母。及现在父母。厄难中者。具饭百味五果。汲灌盆器。香油锭烛。床敷卧具。尽世甘美。以著盆中。供养十方。大德众僧。当此之日。一切圣众。或在山间禅定。或得四道果。或树下经行。或六通自在。教化声闻缘觉。或十地菩萨大人。权现比丘。在大众中。皆同一心。受钵和罗饭。具清静海。圣众之道。其德汪洋。其有供养。此等僧自恣者。现在父母。七世父母。六种亲属。得出三途之苦。应时解脱。衣食自然。若复有人父母现在者。福乐百年。若已亡七世父母。生天自在化生。入天华光。受无量快乐。时佛敕十万众僧。皆先为施主家咒愿。七世父母。行禅定意。便自受食。尔时目连比丘。及此大会大菩萨众。皆大欢喜。而目连悲啼泣。声释然除灭。是时目连其母。即于是日。得脱一劫饿鬼之苦。尔时目连复白佛言。弟子所生父母。得蒙三宝功德之力。众僧威神之力故。若未来世。一切佛弟子。行孝顺者。亦应奉此盂罗盆。救度现在父母。乃至七世父母。为可尔不。佛言大善快问。我正欲说。汝今复问。善男子。若有比丘比丘尼。国王太子。王子大臣宰相。三公百官。万民庶民。行孝慈者。皆应为所生现在父母。过去七世父母。于七月五日。佛欢喜日。佛自恣日。以百味引食。安盂兰盆中。施十方自恣僧。乞愿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乃至七世父母。离饿鬼苦。得生人天中。福乐无极。佛告诸善男子善女人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供养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顺慈。忆所生父母。乃至七世父母。为作盂蓝盆。施佛及僧。以报父母。长养慈爱之恩。若一切佛弟子。应当奉持法。尔时目连比丘。四辈弟子。闻佛所说。欢喜奉行。
读罢这篇经文,辩机的内心里不免生了一番感慨,他暗思道:“虽然有人说这八九百来字的《盂兰盆经》,不过是后人所作的伪经罢了,倒也还真难为它写得是如此地情真意切,哀婉动人。想必是有些人为寄托对亡故父母的哀思而作。现在天下为人之子者,读之,感心动情,也就不太会去计较其真伪,故这也是此经,为什么能在我们中土如此盛行的原由了。”
半晌,辩机又想道:“那目连比丘乃是一个大智大慧之人,才使得自己及众人的过世的父母与亲人得以救度供养,自思自己不过一介平凡比丘,惟有常忆父母之恩罢了。人生的生死苦乐均不由己,慈照只好由她去了。”
辩机因存这一思想,一时竟把欲找到慈照,不负亡母嘱托的一片热血心肠,又彻底地冰凉下来了。
于是,辩机将那卷《盂兰盆经》放回书架,他起身推窗,就觉有一缕清凉的冷风拂面而来。
一时,辩机的郁怀也不禁也为之一消。他探身往窗外一望,只见此时风雨消歇,天清月碧、万籁皆静。
辩机想,寺中的晚课即将开始了,自己与其在此烦闷不堪,倒还不如先到法堂静坐冥思,以消心中的不宁。
高阳因自觉在会昌寺遇见天下异人,看罢佛画与玉佛,她便很有兴致地返回那间临时歇息的客房。
倒是长荷、雪妆有些担惊害怕,小心翼翼地跟随在高阳身后。
高阳一回首,见自己身后的众侍女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禁含笑地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了?”
雪妆发愁道:“公主你瞧,眼见天就要暗下来,这雨还没完没了,真是让人好生发愁。”
高阳含笑道:“下雨天留客。为什么到了佛门这样的净地,你们不能稍安勿躁了呢?”
长荷也笑道:“想一想公主的话在理,我们在这里断不会有什么事的。况且待雨一停,我们便走。我们便不走,外面和流邸的人该着急了。”
雪妆听长荷这一说,稍微安心一些。
而在此时,青瞳则率门前那位嬷嬷等人坐高阳公主的二轮轻车在雨水泥泞中,飞奔一般地疾驰回流邸。
刚回到门房,文夫人已率楚音等人在门口接了进去。
青瞳一进门来便看见屋里多了许多东西,如锦铺锈帐、妆奁、扇子、熏香、灯盏、食器、茶钟及各式器具。
青瞳指着这些东西问:“这些是什么?”
文夫人道:“城里府中张管家差人送来的,他们生怕公主在这儿住不惯,会受委屈。”说罢,她忙询问高阳公主的事。
青瞳便把高阳的话说一遍。
听青瞳说罢,文夫人便将自己埋怨了好一阵,说都怪自己太是粗心了,明明见今日天气不佳,还让公主到寺院去礼佛降香。接着,又埋怨是长荷、青瞳她们这帮丫头心野胆大了,定是自己想去外面玩耍了,才怂恿公主出这一趟门。
青瞳听见文夫人的埋怨与焦虑,忙过来,笑抚文夫人的肩,道:“好夫人,休怨了!谁知道今天会有这场雨?再说公主并没被雨淋着,她又极爱那座寺院里的清静。我们也难得见公主这般开心。”
文夫人笑道:“其实,我埋怨你们也是白费。你看这雨还不休,天黑了还了得?难到真要将公主搁到那缺这、少那的寺中不成?不行!我即刻就率人亲自去迎公主回来,我已叫这府中的人将车备好了,正准备去迎公主回来。我们是断断不能让公主出丝毫事情的。否则,大家将有性命之虞了。”
文夫人说罢,起身欲走,青瞳便忙拦住她说道:“夫人莫焦急,流邸离那寺里不过二三里,公主断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们是要去接公主,但你看我刚才过来,人就坐在车中,衣鞋还不免沾了好些雨水了呢。况且这阵子雨又大又急,公主淋病了,才是最最了不得的大事情。故我想这也是公主吩咐雨停了,再去接她的缘故。”
文夫人叹道:“我是担忧这雨到明天都不会停了,这又如何使得?”
青瞳望窗外一瞧,笑道:“不会罢?这雨在天黑前一定会停的。再说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儿呢。”
文夫人笑道:“难道你是女诸葛?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青瞳笑道:“好夫人,你不要着急好不好?我们先让人备车马,待雨停或小一些,便立刻去迎公主去罢。”
半日,文夫人长叹一声:“也罢,万一天都黑了,这雨还不停,让我去陪公主在会昌寺住一晚罢,总比在途中淋雨生病强。”
青瞳忙笑道:“是了,公主竟也有此意。公主还说能早晚听见寺里的人做功课诵经,或晨钟暮鼓倒是别有情趣的事。”
文夫人笑道:“你还说!这雨也就越发不肯停了。不是你这等小丫头心野,怕在府里头被拘紧了,才怂恿公主有了此念?如果此雨真不停,我也没法子了,便且成全你一次罢。”
青瞳忙对天祷祝,道:“上天!且快让这雨停了罢。”
在会昌寺,长荷随高阳回会昌寺客人临时休息之所。
几人入得门来,便闻到一缕檀香气传来,又见屋内器具古朴素净,诸物皆新奇。扶着窗前栏杆,从这里竟几乎看得见会昌寺的全貌。只见会昌寺在重重的雨幕中,更显得庭院幽深,伽槛峥嵘,甚是可观。
高阳对长荷道:“这一座寺院里的一切都很好,殿堂、佛塔、庭院、水木等都很是幽静整洁,很合我的心意。”
长荷在一旁对高阳笑道:“难得见公主如今儿这般欢喜。”
雪妆在一旁拍手笑道:“长荷姐,又错了。”
长荷笑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叫别的,统统不惯口。”
二人正在那里说着呢,雪妆在门口对她们说道:“长荷姐,这寺里的人来给我们送茶和花来了。”
高阳听见了,忙对雪妆说道:“让他进来罢。”雪妆忙让他们进来了。
只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聪明灵气的小僧人端着一盘,其内盛有古朴的茶壶、几个碧色瓷的茶碗。其身后还随着一个捧着一古雅的黑陶坛,内插着数枝朱色菊花的小童行。
长荷、青瞳忙从他们手里接下那些东西,搁在桌上了。
小僧人指着那茶和花,道:“这是知客宽度师父让我送来给你们这几位在我们寺里临时躲雨的女施主品的,这可是新年才摘下的茶。他还说,后院的早菊开了,除供佛外,还让我们送几枝来与你们鉴赏。”
高阳听了这聪明灵气小僧人这番周到的话语,心内十分欢喜,微笑地望着那数枝还沾有点点雨露的朱色菊花,对他道:“果真此寺不差,待客之道,也是毫厘不爽。”
说罢,高阳赞他们送来的花好,顺便又问这小僧人的法名、年龄、几时出家,该寺统共有多少修行人、寺是那年所建的等语。最后又似无心地问一了句:“今日带我们参拜壁上佛画的,那位叫辩什么的法师,又是哪里出身的人呢?”
小僧人忙回答说道:“我法名唤居中,今年十六岁,两年前就出家了。方才你们说的,定是我们辩机师兄了,恐怕他出身长安。他是我们寺里年轻人中学问最扎实,又最勤奋的人,又通晓很多的梵文。我们老师父都还夸奖他,说他的才学终有派得上大用场的那一日。你们从来没有见过我们辩机师兄写过文章吧?真真是文采飞扬,而且是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呢。我们众人都在暗下里称赞他真是我们长安释门中的一个才子。”
长荷看着生得十分聪明灵秀的居中,就含笑道:“年纪这么轻轻的,便会这样的夸奖人!”
居中见长荷见这样说,不禁面红了起来。
一时,这居中倒不是生了辩解及争胜夸耀之心,只是借此一表自己素日对辩机才学、勤奋与为人的钦佩之情。
由此,居中忙对长荷说道:“各位可知长安大总持寺赫赫有名的道岳师父?当今皇太子,还多次请他出任长安普光寺的住持呢,只可惜老法师他四年前就圆寂了。辩机师兄十几岁便成了道岳师父的弟子,道岳师父的道德与学问都是非常高深的,待人也最是严格。名师出高徒,辩机师兄的才学,自然就是了不得!再说,我们长安佛门还有许多老前辈也夸奖过辩机师兄的才能与勤奋了呢。”
高阳见这居中对辩机的钦佩之情,真是溢于言表。便也笑朝他说道:“说得原是不错的,这个法师我是知道的。”
居中见高阳点首,忙向长荷道:“连这位女施主都知道道岳法师,可见我们出家人到底是不打诳语的。人家辩机师兄是我们现在老师父请来帮我们忙的,他是在一年前才从大总持寺移住这里呢,所以他现在也还算那边的人。”
高阳听居中说罢,不禁暗忖道:“自己眼力果然不差。”
高阳很想多问一些有关辩机的事情,但又生怕别人知悉她的心事,况且这算什么呢,自己何苦又这么胡思乱想?
正当高阳在默默想着,突然听长荷对居中道:“我看得出,他真的是好生有学问。”
居中答道:“是了,辩机师兄待人也和善。我们不明白的事,只管去请教他,他都耐心讲解得透彻。只是他平时不喜多言,人独自住在藏经楼下不说,又要忙于独自往返会昌寺和大总持寺之间借经、抄经,真的是十分辛苦,又不及我们这边众人在一起修行热闹些。人家并不全属我们会昌寺的人,还为这里辛劳万分,总令我们心上过意不去的。”
高阳听完居中的话,心中悠悠的,不知神往何方了。
后来,居中见高阳只管默默望着院中的塔影出神,便领着那一个小童行匆匆告退了。
长荷见居中他们去了,便望着桌上盘中内那些古朴的茶器。对高阳道:“公主,敢不敢喝这寺中的茶?这半日来,你定是又渴又劳乏的。”
半晌,高阳才回过神来,含笑道:“我倒竟然不觉得呢,你们取去自用罢。”
长荷忙把茶端到外间桌上去了。
雪妆走过去了,边用寺里的碧青茶碗满满倒了一碗茶,边说道:“走了半日了,我也渴了,竟顾不得这些是不是洁净了。”
雪妆说完,便一口气将那碗茶喝了下去。此后,她又倒了一碗,还不停的赞道:“果真好茶!”
看雪妆这种样子,乐得长荷在旁一直嘲笑道:“亏你还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人,天下什么样儿的好东西没有见识过?这会子偏赞他们寺里的茶好喝,我不信的。”
雪妆笑道:“谁骗你来着?这茶与我们素常喝的就是不一样呢。不信,自己去尝一尝罢。”
长荷边笑,边拿过一只茶碗来,往里倒了半碗,便也捧了喝了。
雪妆忙问长荷这茶如何时,她只是笑,也不回答。
雪妆边笑,边推长荷道:“长荷姐,你说嘛!”
高阳出来,含笑望着她二人道:“何事令你们如此可乐?”
二人忙止住笑。长荷笑说道:“公主,我们正这笑雪妆像个小孩样,竟是隔锅儿香。”
高阳笑问雪妆道:“果真他们寺里的茶好?”
雪妆忙说:“是不一样呢。”
长荷忙也接着说道:“倒是呢,他们煮的茶,只有一种单纯的清香和清苦。”
高阳笑说:“听你们这么说,我倒要一试。”
长荷忙就用洁净的绢帕仔细将一只碧青的茶碗擦净了,又用壶中之茶,将那茶碗连涮了两三次,然后倒了小半碗,捧过来,递给高阳。
高阳笑着接过来,如品醍醐,如酌香醇地细啜了一口,默默出了一阵神,然后才道:“我知道了……”
正是:譬如水一味,因器故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