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是结婚前一天又碰上老马的,在街角上捡烟头吸的老马。国正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见路口上有人在打架,一个很野的男人在打女人。那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打得女人满脸是血……街上来来往往有很多人,却都在看热闹,没人管。这时,国看见老马冲过去了,老马扔了手里的烟头,像狼一样地扑上前去,神经兮兮地揪住那汉子:“你、你……为什么打人?为什么打人?!”那汉子冷不防,一下子懵了,忙松了那女人。瘦削的老马俯身去搀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擦女人脸上的血。然而,那女人却一下子跳起来,指着老马骂道:“干你尿事儿?俺两口打架干你尿事儿?闲吃萝卜淡操心,流氓!”紧接着,那愣过神儿的野汉子抖手就是一巴掌,把老马的眼镜打飞了!打着还骂着:“叫你管闲事!……”可怜的老马像狗一样地趴在地上,两手摸摸索索地在地上找眼镜,摸着嘴里还喃喃地说:“怎么会哪?怎么会哪……”惹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在这一瞬间,国心里存疑多年的疙瘩解开了。他明白梅姑为什么会喜欢老马了,他明白了。老马是很窝囊,但老马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国看见老马慢慢地爬起来了,脸上肿着一块青紫。这一刻,他很想走上前去,想把“结婚请柬”递给老马,正式邀请老马参加他的婚礼。可“身分”阻止了他,身分。他摸了摸兜里揣的印有大红“喜”字的请柬,犹豫了一会儿,却又塞回去了。他又想像往常那样说一句:老马算什么东西!可他说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来了……
国的婚礼十分隆重。结婚这天,县委书记大老王是“月老”;市里的主要领导都来了。县里的更不用说,有些“身分”的全都跑来祝贺。人们衣冠楚楚,面带微笑,连婚礼仪式中的逗趣儿也是温文尔雅的。处处是身分,处处是等级和矜持。人们笑着,笑着,笑着。国也裹在西装里与人们握手、点头、微笑。女人“灿烂”地在人们眼前炫耀着她的服饰和高贵,不时“咯咯”地浪笑。而国却像是在梦里。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假的。在这些人中间,有冲着职务来的,有冲着关系来的,有冲着形式来的,当然也有朋友,那也是“职务”的朋友。有些人心存嫉妒:有些人私下里恨不得把你掐死!可他们全都笑着,像道具似的笑着,笑得很商品化。场面是很热烈的,一切应有尽有了。可这里惟一缺少的是亲情。没有亲情。乡人没有来,一个也没有来。国曾经想通知乡人,可他最终又打消了这念头。他没脸儿通知乡人,再说,这样的场合对乡人也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周围全是眼睛里标着“假货”的笑的招牌……
国觉得站在婚宴上与人频频敬酒的并不是他。这里的一切也都不属于他。他的婚礼似乎应该是在乡间茅屋里举行的。那里有呜哩哇啦的喇叭声;有铺着红炕席的大木床;有撒满红枣、柿子、花生的土桌;有推推搡搡让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古老仪式;有乡汉们那粗野的嬉笑挑逗;有婶婶嫂嫂拿腔作势的撺掇;还有那必须让新娘从上边踏过的豆秆火!狗娃们会蹦着大叫:“亲哪,再亲哪,野亲哪!狗×的你美了呀!”……可这里没有,这里只有杨市长、王书记、张部长、刘主任……
新婚之夜,国喝醉了。他坐在新房里的沙发上,仍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应该说,城里女人也是很能干的。新房刷得跟雪洞一样白,各样东西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冰箱、电视、还有那立体声的音响都是城里女人带来的。城里女人竟还带来了床,很高级的席梦思床,粉色的窗帘,粉色的落地纱灯……他想,女人是跟他睡来了。女人每睡一次都说一声“太棒了!”女人就是冲着这“棒”来的。女人带来了一切全是为了“棒”。这会儿女人正在外间的客厅里招待客人,女人的交际能力也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在他的婚宴上,女人对付了所有的客人,免费奉送了很多的笑,女人说全是为了他。女人盼着他的职位再往上升一升。所以,女人在他喝醉之后仍然安排了晚宴,独自去对付那些有职位的人了。女人的笑声不时从客厅里传来。带着一股很浓重的脂粉气。女人真能干哪,女人在拿烟、敬酒、布菜、卖笑的同时,还能旋风般地冲进里屋亲他一下,像贴“印花”似的贴了就走。可国不由地问自己:这是我的家么?这就是我的家么?
九点钟的时候,女人匆匆地走进来,匆匆地对他说:“外边有人找你,是个乡下人。我看算了。你醉了,打发他走算了。”
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红着眼说:“那是我爹!”
女人诧异了,女人说:“你爹?你不是说家里没人了么?”
国心里想:我说过这话么?我啥时说过这话?他没再理女人,就摇摇地走出去了。
天黑下来了,外边下着濛濛小雨,雨线凉凉的,国顿时清醒了许多。就着窗口的灯光,国一下子就看见了三叔,三叔缩缩地在门口的雨地里蹲着,很老很小。
“三叔……”国热辣辣地叫了一声。
三叔凑凑地走过来,诺诺地叫道:“李部长……”
这一声叫得国无地自容!他抓住三叔的手说:“三叔你打我的脸呢,三叔……”说着,国看周围没人,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三叔说:“……走了,也没个信儿。听乡里苗书记说你要办事了,乡人喜哩。得信儿晚了,乡人穷,一时也凑不出啥。这是你爹死后剩下那二百块钱,我给你捎来了。都说国做大官了,不讲俗礼了。乡人们弄了点花生、枣、棉籽,也是图个吉祥……”三叔说着,把一叠钱塞到国手里,又从身后拖出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
国说不出话来了。多少年了,吃乡人的,喝乡人的,乡人并没记恨他。乡人按俗礼给他送来了“早生子”(花生、红枣、棉籽),还送来二百块钱,乡人厚哇!那钱虽是埋他娘时剩下的,可多少年来,乡下一分一厘都没动过……国不接钱,拽住三叔一声声说:“三叔,上家吧,上家吧。”
三叔不去。三叔惶惶地往后挣着身子,说:“不了,不了,都是官面上的人……”
国说:“走了恁远的路,怎能不上家哪,上家吧……”
三叔更慌了,死死地往后挣着……
国见三叔执意不去,就匆匆地跑回屋,想拿些好烟好酒让三叔捎回去,可等他跑出来的时候,三叔已经走了。院里放着装有花生、红枣、棉籽的布袋,布袋上搁着一叠钱……
国冒雨冲出院子,流着泪大声喊:“三叔,等等哇,三叔……”可三叔已经走得没影儿了。三叔走了四十八里乡路,送来了二百块钱和“早生子”的祝愿。他来了,又冒雨去了,连口水都没喝。乡人哪,乡人!
国站在雨地里,内心一片凄凉。这时,他听见灯红酒绿的新房里女人在喊:
“李治国,快进来呀,小心淋病了。”
?九
在县委机关工作需要更多的艺术。国一进来就掉进了漩涡之中。他是县委书记大老王提拔的人,在人们的意识里也就是大老王的人,于是大老王的对立面也成了他的对立面。现在他又成了谁谁的女婿,这关系一直牵涉到市里省里,在上边虽然有人替他说好话,自然就有人反对他。这样,一个单个人就绑在了一条线上,有了极遥远的牵涉。国感觉到四周全是眼睛,你无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都在众多的眼睛监视之下。你必须有更好的伪装,说你不想说的话,办你不想办的事。流言像蝗虫一样在你心上爬,你得忍着,不动声色地忍着。有人背后捅了你一下,见了面你还得跟他说话,很认真地谈一谈天气。组织部是管人事的,但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争议的。表面上是简单的人事安排,而私下里却存在着激烈的权利争斗。每个人都有巨大的背景,那背景并没有写在档案里,但你必须清楚。尔后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做出抉择。常常是你任用了一个人,跟着就得罪了另一个人……国不怕得罪人,但缚在无休无止的人事纠纷中却是很疲累的。
六月的一天,国走出办公室,突然萌生了回村看看的念头。这念头一起就十分强烈,弄得他心烦意乱。他背着手在院里来回走着,想稳定一下心绪。然而那念头像野马一样奔出去了,怎么也收不回来。他心里说: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于是,国跟谁也没打招呼,要了部车,坐上就走了。一路上,他一再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司机看他一脸焦躁,像家里死了人似的!也不敢多问,把车开得飞一样快。路过王集的时候,司机问:“乡里停不停?”他说:“不停。”可是,当车开到离村只有三里远的时候,国突然说:“停住。”
车停住了。村庄遥遥在望。国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他两眼盯视着前方,却一声不吭……
已是收麦的季节了,大地一片金黄。麦浪像娃儿一样随风滚动着,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着耀眼的芒儿。灼热的气浪在半空中升腾着,吐一串串葡萄般的光环,光环里蒸射着五彩缤纷的熟香,那熟香里裹着泥土裹着牛粪裹着人汁甜腻腻腥叽叽地在田野里游动。麦浪里飘动着许多草帽,圆圆的草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绽在起伏的麦浪里,这儿一朵,那儿一朵,晃着晃着就晃出一张人脸来……“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麦田旋着,一时不见踪影儿,一时又“叽叽喳喳”地射向蓝天,嬉逐那洁白的云儿……村庄远远地浮沉着,绿树中映着一片陈旧的灰黄。在陈旧中又模模糊糊地挑着一抹红亮,那是高大瓦屋上挂的红辣椒串么?村路上尘土飞扬,吆喝牲口的号头此起彼伏,一辆辆载着麦捆的牛车在路上缓缓颠簸……
颖河就在眼前。堤上静静的。昔年的老柿树仍一排排地在堤上立着,柿叶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着,河里已无了往日的喧闹,河水浅浅的,只有盈尺细流,像是晾晒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绢。渐渐有一小儿爬上了河堤。小儿光身穿一小小的红兜肚儿,手里提着一个盛水的瓦罐,小儿摇摇的,那瓦罐也是摇摇的,有亮亮的水珠从瓦罐里溅出来……
小桥就在眼前,小桥静静的。小桥的历史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桥栏早已毁坏,桥上的石板上印着凹凸不平的车辙,车辙里散着星星点点的麦粒和晒干的片状牛粪,牛粪上清晰地显现出牛蹄踏过的痕迹,像老牛盖的图章。桥的那边,远远有女人响亮的喊叫:挨千刀挨万刀的你不吃饭了吗?……
倏尔,国在不远的麦田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儿。那人头拱在麦地里,屁股朝天撅着,身子一拧一拧像蛇一样向前游动。麦浪在她身后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麦个儿,荡扬的土尘像烟柱一样在她周围旋着。这动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记不起是谁了。他盼着这人能抬起头来,歇一歇身子,可这人一直不抬头,就那么一直往前拱。天太热了,气浪像火一样烤着,坐在车里的国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还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头,这时,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婶,那是四婶!四婶年轻时是村里的头把镰!那时四婶割麦要三个男人跟着捆……现在四婶老了,站在麦田边上的四婶满脸是汗,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像男人似的挽着一只裤腿。四婶定是很乏了,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四婶那张脸已看不出什么颜色了,除了阳光下发亮的汗珠,只有干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仅仅是片刻,四婶又拱进麦地里去了……在紧挨着的一块麦田里,国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没有戴草帽,光脊梁在麦地里站着。三叔的脊梁像弓一样黑红,铁黑地闪在阳光下亮得发紫,脖颈处的皱儿松松地下垂着,上边缀着一串串豆粒似的汗珠。三叔又在骂人了,挺腰拍着腿骂,身子一窜一窜地动着,是在骂三婶么?倘或是骂别的什么?蓦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尔后又剧烈地抽搐着,麦田里暴起一阵干哑的咳嗽声!那枯树桩一样的身量在振荡中摇晃着,久久不止。三婶慌慌地从麦田里拱出来,小跑着去给三叔捶背……突然,麦田里晃动着许多身影儿,人们纷乱地窜动着,惊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这时,国听见“扑哧”一声,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个“黄土小儿”。那“黄土小儿”赤条条的,光身系着一个红兜肚儿,一蹦一蹦地跑进麦田里去了。那“黄土小儿”在金色的麦浪里跳耀着,光光的屁股上烙着土地的印章。那“黄土小儿”像精灵似的在麦田里嬉耍,一时摇摇地提着水罐去给四婶送水;一时跳跳地越过田埂去为三叔捶背;一时去捉兔子,跃动在万顷麦浪之上;一时又去帮乡人拔麦子……“黄土小儿”溶进了一片灿烂的黄色;“黄土小儿”溶进了泥土牛粪之中;“黄土小儿”溶进了裹有麦香的热风;“黄土小儿”不见了……
国坐在车里,默默地吸完一支烟,又吸完一支烟……尔后,他轻声说:“回去吧。”司机不解地望着他:“上哪儿?”国低下头,闭着眼喃喃地说:“回县里。”
?十
又是秋天了。
在这个秋天里国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市里修一条公路,这条贯穿六县一市的公路在大李庄受阻了。这条公路恰巧穿过大李庄的祖脉,先人的坟地受到了惊扰。于是,村人们全都坐在坟地的前面,阻止施工队往前修路。工程被迫停下来了。交通局的人无法说服他们,乡里做工作也没有说通。后来连市长、市委书记都惊动了,匆匆坐车赶来,轮番给乡人们做说服工作。可乡人们以沉默相对,不管谁讲话都一声不吭……
这局面已经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长、市委书记都被困在那里,而工程仍然无法进行。秋夜是很凉的,乡人们全都披着被子坐在坟地里,以此相抗。于是市委责令县委书记大老王出面做工作,限期恢复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车赶往大李庄村,临行前,他吩咐国跟他一块去,让国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国是不能不去的。就这样,国又回到了大李庄村。
在路上,县委书记大老王严肃地对国说:“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处理他们!”国无言以对,心里像乱麻一样。又要面对乡人了,他说什么好哪?
下了车,不远就是老坟地。那里有黑压压的人群,市长、市委书记都在那儿站着,县委书记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国一步一步地跟在后边。眼前就是先人的坟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馍头”漫漫地排列着,每座坟前都竖着一块石碑,一块一块的石碑无声地诉说着族人的历史。那历史是艰难的,因为这里排列着死人的方队……死人前面是活人。活人的阵容更为强大,几千个乡人黑鸦鸦地在坟前坐着,他们维护死人来了。这里有他们的祖先,有他们的亲人。他们不愿意让祖先和亲人受到惊扰。人苦了一辈子,已经死了,就让他们睡吧。乡人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地坐着。作为后代子孙,千年的传统制约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站出来。可是,他们却阻挡着一条通向六县一市的公路……
……前面是活人,后面是死人,这是一支族人的军团,是一条黑色的生命长河。在这里,生与死连接在一起了,生的环链与死的环链紧紧地扣着,那沉默分明诉说着生生不息,那沉默凝聚着一股巨大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面对死人和活人,国一步一步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走着走着,国一眼就看出了乡人的凄凉。乡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里,一个个像冷雀似的缩着,头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尔有人抬头瞭一眼,又很快地勾下去了。乡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领导,乡人知道理屈呀。乡人的负罪感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惊动了这么多大干部,他们已感到不安了。但他们更感到不安的是对身后死人的惊扰。那是老祖坟哪!多少年来,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这里,他们每年清明都来为先人焚烧纸钱,祈求平安。可现在突然有一条公路要从这里过了,他们能安寝么?
国知道,在这种时候,乡人们是不会退让的。他们进退两难,无法做出抉择。他们脸上的迷惘和犹豫已说明了这一点。若是追加赔偿更不行,那会让他们愧对先人。他们会说,祖脉都挖了,他们要钱有什么用呢?国心里说:这时候不能再说软话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乡人的面目出现,假如说了乡情,那么,乡人们会说:孽种!睁开眼看看吧,老祖爷在哪!……
在这一刹那间,国感觉到了市委领导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气,冲上前去,厉声说:
“李满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市里领导都在这儿,你办我难看哩?嗯……回去!都回去!”
这一声“李满仓”如雷贯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来。三叔的名字从来没有被人当众叫过,更没有如此响亮的叫过。光这一声就足以使三叔脸红了。三叔被响亮的“李满仓”三个字打懵了,他慌慌地站了起来,一时满面羞红,手足失措,像一个当众被人揭了短儿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显现出来了,等他醒过神儿的时候,一切都已晚了。乡下人是极看重脸面的,他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领导,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名字已写在了众人的眼里。三叔再也无法蹲下去了。国这一声叫得太郑重,太严肃,太猛!三叔是老党员,在三叔看来,“李满仓”三个字就等于“共产党员李满仓”,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狈地侧转身子,缩缩地往后退着……
紧接着,国眼一撒,又沉声喊道:
“李麦成——!干什么你?嗯?不像话!赶快回去……”
立时,人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乡人群里扫射着。五叔被“李麦成”三个字叫得一惊一乍的,实在经不住那么多人看他,语无伦次地摆着手:“那那那……不是俺,不是俺……”话没说清,就嘟囔囔地往后退了……
再接着,国炸声喊:
“李顺娃——!听见了没有?听话,快回去!”
李顺娃跟国是同辈人,人年轻老实,更没见过世面。国一语未了,他背着被子就跑……
往下,国一一叫着村干部的名字,喝令他们回去。国知道村干部是非常关键的,他们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是村人们的主心骨。只要能喝住他们,往下就好办了。可连国都没有想到,喝喊乡人的名字竟会产生如此神奇效果。在他的呵斥下,被叫到姓名的村干部一个个张皇失措,溜溜地退去了。
乡人群里出现了片刻的骚乱,人们互相张望着,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已经站起来了,有的还在那儿坐着。站着的人迟疑疑的,仿佛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就那么呆立着。坐着的人窃窃私语,像没头蜂似地拧着屁股。婶婶娘娘们生怕被叫到名字,全都侧着脸儿,头勾在怀里……
已是午时了,孩子的哭声像洋喇叭一样在坟地上空吹奏着。趁这工夫,国穿过人群走进了坟地。他站在坟地里,目光扫过那苍老的古柏和一块一块的石碑,慢慢地走到一座坟前,他在坟前静默了片刻,抬起头来,沉声说:
“老少爷们,为修这条公路,国家投资了一千六百万,一千六百万呀!国家为啥要花这么多钱修路哪?是为咱六县一市的百姓造福哇,是想让乡人们尽快富起来呀!路修通了,经济搞活了,大家的日子不就好过了么?咱大李庄人一向是知理的。可今天,咱大李庄人挡了六县一市的道了……”说着说着,国话头一转,大声喊道,“老少爷们,我李治国今天不孝了!大家都看着,这是俺娘的坟,这墓碑上写着俺娘的姓氏,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今天不孝了……”说着,他突然跪了下去,在坟前磕了一个头。尔后,他转过身来,手一挥说:“来人!挖吧……”
施工队的人跑过来了。乡人们呼啦也全都跟着站起来。人群乱了。可谁也没动。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施工队走进了坟地。看着施工队的人在国的娘的坟前举起了铁锹、洋镐,紧接着,纷乱的挖土声响起来了……
国挺身站着。
人们也都默默地站着。
这时,国听见人群里有人悄悄说:“算了,别叫国作难了,官身不由己……”国听到这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到了这会儿,他才悟过来,三叔给了他多大的面子呀!乡人们又给了他多大的面子呀!这是情分哪,还是情分。若不是情分,乡人们说啥也不会让的。族人要真想抗,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乡人们知理呀……
片刻,人群慢慢地散了。黑压压的人们全涌进了老坟地,人们全都跪下来,给先人们磕头。哭声震天!那凄然的哭声像哀乐一样响遍了整座坟地,惊得树上的乌鸦“呱呱”叫着乱飞……
国咬着牙,坚忍地逼住了眼里的泪水。
市委书记大步走过来,握住国的手说:“谢谢你,李治国同志,谢谢你!”市长也赞许地说:“很有魄力嘛,很有魄力!”
国木然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十一
国要走了。
任命已经下达,他荣升为另一个县的县长,他的任命是市委常委会全票通过的。市长、市委书记在会上都高度评价了他的才干和工作魄力。市“人大”和县“人大”也已认可,往下仅仅是程序的问题了。现在,那个县派车来接人了,车就停在国的家门口。而且,百里之外,那个县的领导们已在准备着为他“接风”了。
家里,女人正忙着为他收拾东西。女人高兴坏了。女人说:“李治国,你太棒了。我真想亲你一万次!”女人像旋风一样屋里屋外忙着,每次走过他身边都像猫一样俯下身来“叭叭叭”。女人亲他就像亲“职务”一样,在他脸上盖了许多“图章”。女人的颠狂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了。她兴奋得一夜没睡,像鱼一样游在国的身上说:“我太爱你了太爱你了太爱你了……”国知道她是爱“县长”呢,她太爱县长的权利了,真爱呀!假如他还是那个黄土小儿,见了面她也许会“呸”一口呢……
一切都收拾好了,女人扑过来说:“走吧,我的县长大老爷,咱走吧。你还想什么呢?”
国坐在沙发里,两手捧着头,一声不吭。
女人像蛇一样缠在他的膀子上,又“叭”了他一下,柔声说:“车在外边等着呢,走吧。”
国还是不吭。国默默地靠坐在沙发上,两眼闭着,慢慢,慢慢,那眼里就流出泪来了……
女人慌了。女人温顺地亲着他的头发,尔后用舌尖轻轻地舔他眼里的泪,女人说:“怎么了?你是怎么了?不舒服么?说话呀,我的好人儿……”
国仍旧不吭。他的眼紧紧地闭着,一串一串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
门外的喇叭一声声响着。女人急了。女人一时看看表,一时又在屋里来回走着,尔后女人蹲下来,贴着他的脸说:“国呀,你到底是怎么了?头一天到任,那边的人还等着呢。”女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女人在“县长”面前显得比猫还要温顺百倍。女人细声细气地说:“是我不好么?是我惹你了么?……”
女人总是叫他“李治国”,这一声“国呀”无比亲切,国的眼睁开了。他茫然四望,不由问自己:我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是呀,该走了。我还等什么呢?……
就在这当儿,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匆匆跑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秘书进了门就恭恭敬敬地说:
“李县长,乡里干部捎来件东西,说是家乡的人捎给你的……”
国赶忙站起来,可女人已抢先接过来了。东西看上去沉甸甸的,用一块大红布包着。女人匆匆解开了包着的红布,竟是一块土坯!……
女人望着那块很粗俗的红布,眉头不由地皱起来了。女人不耐烦地说:“哎呀,跑这么远,啥捎不了,捎块土坯?真是的!……”接着,女人又摆出“县长夫人”的架式说:“算了,就放这儿吧。不带了。”
城里女人不了解乡俗,不知道这块土坯的贵重。国是知道的。这土坯是给出远门的人备制的。土要大田里的,水要老井里的,由最亲的人脱成土坯,用麦秸烤干尔后用红布包着让远行的人带上。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块家乡的热土伴着你。带上它可以消灾免祸,还可以为出门人治病。有个头痛脑热的,抹一点土沫放在茶碗里喝,很快就会好的。过去,凡是出远门的乡人都要带上一块家乡的土坯。有了它,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平安的,所以,按乡俗,这叫“老娘土”,也叫“命根儿”……
看来,乡人已听说他当了县长了。他要走了。乡人虽没有来送行,可乡人终还是捎礼物来了。乡人给他捎来了“老娘土”,这就够了。没有比“老娘土”更贵重的东西了!……
国的脸立时黑下来,他沉着脸说:“带上!”
女人受委屈太多了。女人撅着嘴,生硬地把那块土坯包起来,倔倔地夹出去了。女人不敢不带。
上了车,国的脸一直阴晦着,一句话也不说,来接他上任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问:“李县长,你不舒服么?”这时,国的脸才稍稍亮了些,他很勉强地笑着说:“没啥,没啥。”
车开出很远之后,女人的情绪才慢慢缓过来。她又“叫喳”开了,先是为司机和办公室主任递了烟,尔后又悄声对国说:“国呀,头天上任,你夹块红布包着的土坯,影响多不好呀?不知道的,人家还以为迷信呢。”女人一边说着,一边看他的脸色。当着司机和办公室主任的面,国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这笑是下意识的动作,习惯动作。他笑习惯了,不知怎的,脸上的肌肉一动,就笑出来了。女人把他的笑当成了默许。紧接着,女人熟练地摇下了车窗,就自作主张把那块裹有红布的土坯隔窗扔下去了……
“咚!”车窗外一声巨响,惊得办公室主任赶忙扭身问:“怎么了?”
女人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说:“没什么。”
在办公室主任的注视下,国仍然保持着矜持的神态。可一会儿工夫,他就坚持不住了。他慌忙扒住车窗往外看,土坯已经不见了,那块红布在路上随风飘动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化成了一片幻影儿……
车仍然飞快地往前开着,可国觉得载走的仅仅是他的身子,他的灵魂已经扔出去了,随那裹有红布的土坯一块扔出去了。他的“老娘土”,他的“命根儿”,还有那漫无边际的乡情,都被女人扔在半道上了……
国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
走着走着,国突然说:“停住。开回去!”
女人惊诧地望着他:“怎么了?你……”
国还是那一句话:“开回去。”
车停住了。女人小声劝他说:“算了吧,你得注意影响啊?都等着你呢!”
办公室主任也莫名其妙,忙问:“李县长,怎么了?”
女人解释说:“没什么。东西掉了。也不是啥金贵东西,一块土坯,乡下人送的……”
国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黑着脸。
办公室主任看看表,头上冒汗了。他说:“李县长,时间已不早了。县里领导都在那边等着为你接风呢。你看,这……”
国绷着脸说:“那好,我下去。”
办公室主任慌了,忙赔情说:“李县长,李县长,这样吧。你们先坐车走,我下去,我下去给您拾回来……”办公室主任擦着头上的汗,拧开车门,仍像赔罪似的说:“李县长,我们在下边做工作的也有难处哇,你给我个面于吧?”
女人也急了,说:“你怎么能这样呢?算了吧,啊?”
国沉默不语,可他脑海里仍飘动着: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