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杠直脖子,一来一往,一进一退,在光溜溜的场上展开了车轮战。眼看迫近方垛的时候,连山舅死命顶回,牙咬得碎响;逼近圆垛的时候,烈子舅脖子里青筋暴紫,命一般护着。地上踏出一片湿湿的脚印,只听喉咙响……
忽然,村东村西有女人恶煞煞地喊过来:
“烈子,你死到场里啦?!……”
“连山,饿你八百年不出魂叫你下辈子脱生成驴啃谷草屙驴粪,你回来不回来?!……”
似一声令下,两人这才各自退后。死翻着白眼,瞪瞪。慢慢有一口气噎上来,手抖抖地指了,半日才有话出来:
“来年看。”
“来年看。”
一时慌慌掂起小褂儿,迎那恶煞煞的女人去了。咕噜噜噜……女人骂,肚子也骂。
场上静了,剩下一方一圆两座谷垛,兀自立着……
村歌五:
高高地挑哟,
——我哩垛吔;
轻轻地摞哟,
——我哩垛吔;
一环扣一环哟,
——我哩垛吔;
环环紧相连哟,
——我哩垛吔。
瞎子舅
瞎子舅回来了。
进村的时候,那根引路的竹竿儿不再点,顺在胳肢窝里夹着,像常人一样走路,只背上多了一架胡琴,一副“呱板”,分明有艺在身了。肩上仍旧是一挂褡裢,旧的。村里人说,褡裢里定然会有一盘用荷叶包的肉包子,那是给他娘捎的。虽然他娘死了。
这次回来,光景仍不见好。对襟褂子灰灰黄黄,大裆裤皱皱巴巴黑掖着,一双旱船鞋前帮早已踏烂,污露着洞中“日月”,叫人遥想那一根竹竿敲出来的漫漫长长路。脸上空空的静着,似无忧也无喜。只是面相粗糙了,风切了纹出来,添了些许沧桑的痕印。两眼也就慢慢眨,白白睁,一副了了然然的深邃。然而却多了一个女人在身后。那是个外乡女人,显然是随他来的,一脸生怯。路也怕是走得不近了,女人脸上汗涔涔的,那穿在身上紧紧的碎花布衫倒也干干净净,有红在汗脸上漫浸,却仍然定定地跟了走。
村里人和他打招呼,痒了心地想问。
“福海,回来了?”
“哟嗨,福海,媳妇领回来了?!”
人们哄声笑了,笑得很痛快。一个瞎子能娶上媳妇么?一个瞎子,就像针眼里穿骆驼一样叫人摇头。可又有一个女人跟着来了,总叫人疑疑惑惑地想探明白。虽然都晓得那决不会是他媳妇。
瞎子舅站下了,手在口袋里摸着,掏出一盒纸烟来,揭了封口,扬扬地朝前伸出去:
“吸吸。二哥吸着。老三吸着。五叔……”
待那外乡女人走近些,瞎子舅缓转了半个身,寻声儿对那女人说:
“这是村上二哥。”
那女人低低头,红潮未消,又晕晕地润上一片:“二哥。”
“这是本院五叔。”
那女人又低低头:“五叔。”
“这是二大爷了。”
“……二大爷。”
一听话音儿,竟果然是自家村里媳妇了。众人再也不敢造次,举着烟忙忙后退,惊呆了似的看那女人,失声叫道:“噢,噢。上家,上家……”
聪明些的,忙又拱拱手:“福海,贺喜,贺喜了。”
村里女人疯了似的围过来,雀儿一般喳喳着拥那外乡女人去了。汉子们却怔怔地蹲着,看看天,太阳正慢慢西坠,似不曾是梦。又十二分的不信,摇摇头,又摇摇头,恨恨地把烟碎去,骂一句“日日的!”
喝汤时分,一村人都拥来看“瞎子福海家里的”。端了饭碗的手擎擎地举了半道村街,手腕竟也不酸。连狗也跟着喜,“汪汪”着窜屁股叫唤。生过娃儿的妗们又疑那女人腰里紧,怕是“那个”了。
炊烟散去了,淡月遥遥升起,夜风在村街上掠过,悄然地旋去几片黄叶。村西便有胡琴声传来,那是瞎子舅为村里人“献丑”了。
……一曲缓缓、哑哑地唱流水一般泻来。一时月白风清,狗也不再咬,但见星儿齐齐眨眼溅破点点银白在树梢儿。在延向久远旷野的灰带子一般的土路上,仿佛有一双沉重的脚在路上走,一踏,一踏,一踏……走碎那密织的夜。似乎连鬼火也不再狰狞,亲亲地操了乡音在说:兄弟,你不歇一歇么?已经走了那样远了,你还要走下去,那路是无尽的呀……
听曲儿的妗子们在眼里沾了泪出来,心里叹一声:这瞎福海真能啊!
夜更深些,打光棍的舅们终于把瞎子舅诓到牲口屋来,急煎煎地围住他,问:
“福海哥,你是卖老鼠药那会儿认识这女人的?”
瞎子舅默默不语,
“是算卦那会儿?”
还是不语。
众人又把凑钱打来的一斤白酒倒了满满一碗捧上:
“福海哥,兄弟们给你贺喜了,干了!”
瞎子舅接过来,咕咕咚咚一气喝干。亮了碗底后,用袖子擦了下嘴巴,有红在脸上慢慢透出,身子却一晃也不晃。只欠身拱拱手,谢过众人。
众人瞪大了眼,又问:“福海哥发大财了么?”
有一个时辰了,瞎子舅眼眨眨地说:“爷儿们是想叫我算一卦么?”
没人算,只叹他的好酒量。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又默默地往那女人身上想……
这晚,十几条光棍汉把床上的铺草都滚翻了,一夜都在思量瞎子舅和那女人。怎样的一个角色,竟也能寻下媳妇?那媳妇竟还是自家走来的,不曾用绳索捆绑,说来就来了。这瞎子究竟使了什么妙法,居然能诓得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回来?
听村里人说,这福海舅生下来就是瞎子。那时,倒也眼睛大大,眼珠白白,并不晓得会有一世黑暗等着他。只是烈哭。有一天,哭得急了,险些被他老爹扔去!只他娘不忍心,才恩养下来了。长大些的时候,才知道世间竟还有光明,只是他一人将永世不见。于是终日坐在床上,默然地打发那无尽的长夜。
天晴了又阴了,花开了又落,庄稼绿了又黄。熬得那一轮火红的日头遥遥升起而又缓缓坠下,月牙儿在云中摇去一弯一弯银船,瞎子舅脸上终于熬出了木木的静。不知什么时候,他走出来了。先是掂一根竹竿在手里,后来不再掂竹竿,竟也能在村里转弯抹角了。突然有一日,人们见他掂了一只瓦罐到井里打水,直直走来,一步不差地站在井沿上,不曾试探,就松下那瓦罐,“咚儿”一声,提满满一罐水上来,又直直地回去,叫那打水的女人咋舌!
人说,这瞎子舅命太硬,过不多久就熬死了爹。只靠娘来养活。那日子就越发的艰难。娘背草回来的时候,常常有一串带血音儿的咳嗽伴着,每夜都要他捶好久才能入睡。只怕这当娘的熬不多久,也会被他熬去……
终于有一日,他突兀地摸到娘的床前跪下,久久,有两行泪出来:
“娘,你不该生我……”
说完,摸索着走出去了。此后,那瞎眼再不曾有一滴泪流出来。
他就这样走了。仅仅带去了一根竹竿。听人说,他曾在外乡的集镇上卖过老鼠药。当老鼠药也不让卖的时候,他又到更远的地方去跟人学算卦。一个瞎子,一字不识的瞎子,那阴阳八卦、天干地支、二十四时,加上五百年的历头竟也背得滚瓜烂熟。生辰日月掐指便一口说出,很有了些名气。后来,卦也不让算了,他又跟人搭班儿唱曲儿,拉一手好胡琴……他在风里坐过,在雨里蹲过,在漫天飞雪冰冻三尺的日子里走那漫长的路。上苍从来不曾厚待过他,可他仍然默默地活着,每次回村,都将会有一盘荷叶包的肉包孝敬在娘的眼前。娘死了,他恭恭敬敬地放在坟上。似乎那黑暗有多顽强这生命就有多顽强,那坚忍的活叫村里人看了发怵……
现在,他带了活生生的女人回来了。
那女人是从不串门的。瞎子舅每日到外村去唱曲儿,天一落黑便早早地回来,那女人一准倚在门旁望他,那目光幽幽的。进屋来即端上洗脸水,饭盛上,接过胡琴挂在墙边,一切都在默默无言中。于是又双双坐下:
“你吃。”
“你吃。”
也许有一片肉在碗里来回递着,夹过来又夹过去,瞎子舅会“嗯”一声,那女人也“嗯”一声,终久还是那女人吃了。
两个月之后,便有响亮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那女人生了。生在屋里的草木灰上,一团粉红的小肉儿。瞎子舅竟弄来了极珍贵的红糖给那女人补身子。请村里女人来收生的时候,脸上破天荒地有了笑。妗子们送鸡蛋来贺喜,硬拽着抹了他一脸锅灰。汉子们让他打酒请客,他也就请了。只是把孩子抱出来看的时候,都觉得不像。那孩子白白粉粉,没有似瞎子舅的地方……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疑惑,只不肯说出来。可瞎子舅亲孩子的样儿又叫人实信不疑。在那一月里,他脸贴住那“红肉儿”,喊出了一百多个疼煞爱煞的人才会叫出的名堂:“狗狗子,肉肉子,宝宝子,蛋蛋子,心肝子,心尖子,剩剩子,栓栓子……”
又过了一个月,那女人抱着孩子去了。有人问了,瞎子舅说:“回娘家了。”再没有话出来。
仍旧是远远地去他乡唱曲,一把胡琴,一副“呱板”,走一条黑暗的路……
村歌六:
红红的日头一大垛哟,
长长的影儿一坨坨;
黄土路上外乡的客哟,
一步一磕朝阎罗……
?老磨
灰驴戴着“遮眼”一圈一圈地走,踢嗒、踢嗒碎着。老磨就随了那碎声转,唱一支古老的歌。汪儿姥姥在面柜前坐了,白白干干皱皱的手把了细箩,“咣当、咣当”,晃一身灰白的薯粉;晃一串单调、悠长的音儿在静了的村街里传。于是那间隔了很久的“得儿、得儿”赶驴声线儿一般细出去,似要扯了那淡淡的秋日一同磨。
老槐舅爷搬只小板凳在磨房前的朝阳处坐,半闭着眼儿听那老磨响。一张被岁月的纹切碎了的脸,漫散了沉沉的暮,将一星儿一滴的活气网死,那团破破烂烂的棉絮,也就死了的静。倏尔一声干哑的咳传出,很骤。似喝住了灰驴那无休止地转于极静的一刹,一切重又复归。仿佛不曾有过什么,那“咣当、咣当”就一直响下去。
一时,橐橐橐橐光屁股娃儿跑来喊奶奶。那灰驴走,箩儿却停了。柔柔长长地一应,粉红的小肉儿闪进磨房去了。
咯咯咯咯,一串童音儿雀儿散出去,击乱了那淡淡秋日淡淡云。便有破棉絮探出一双老眼,追了那粉红远去,又慢慢短回来,熄了一线亮光。嘴巴磨磨地动了,仿佛自言自语:
“那年槐花开得真好……”
灰驴一圈一圈走,老磨吱吱呀呀转,不见箩响。
“一嘟噜一嘟噜……”
灰驴的“遮眼”斜了,透过朦朦胧胧一线白,极细微的一线。于是又走下去,一条长长的夜路。
“大月明地儿里白粉粉一片……”
箩儿“咣当咣、咣当咣”,失了那平缓的节律。一时急急快快,乱钟一般;一时又缓细如滴,半日一“当”,半日一“咣”,似断如续。
灰驴仍旧一圈圈走着。只那一线慢慢晃大,慢慢晃大,终于有一只大大的眼独出来,一环环白着,凸那黑黄的仁。便停了四下看,仿佛知了终日在磨道里走得无味,立时蹿将起来,犟着长长的驴脖挣那套绳,险些把磨掀翻!汪儿姥姥怔怔地抬起头来,忙又慌慌地去抓那断了的套,被灰驴拽倒在地上,拖着跑了出来。在暗中待久了的驴眼被芒芒的秋阳刺了,“咴咴”地昂天长叫。
老槐舅爷动了一下,那曲成一团的破烂棉絮抖然长出七尺身量,只是极快地一跃,抓起墙边的扎鞭甩了过去,炸雷般脆响!
灰驴站了,抖着一身灰毛。于是又拉回磨道,戴正了“遮眼”,一圈一圈走,重碎那踢嗒、踢嗒……
面箩重又响起来,“咣当、咣当”,和着天际那悠悠淡淡的白云化入无尽的久长……
磨房里传出了细微的一叹:
“孩子大了……”
那长了的老腰重又弯回破棉絮里去了,随着便熄了一线亮光,沉沉如死灰。老槐舅爷闭着眼,身子悠悠地晃……
队长舅一甩一甩地走来了,拍拍老槐舅爷,大声说:
“二叔,戳。”
那合拢的眼缝似移开一线,又闭了。
队长舅两手捧了嘴巴贴近老槐舅爷的耳朵炸声喊:
“二叔,给你说媳妇哩!”
“鳖儿!”老槐舅爷一声骂出来,眼随着睁了。
队长舅那张从来不笑的瓮脸竟也乐呵呵:
“二叔,拿戳。民政局的款来了。”
老槐舅爷在腰上抓了一把,递过那黑污污的烟布袋,布袋上拴着一颗老玉石小戳。队长舅接过来在嘴上哈一层雾气,就势在小本本上盖了。递过五元钱,又说:
“二叔,那会儿你要是不回来,怕也坐上屁股冒烟儿的车儿了!”
忽然磨房里传出汪儿姥姥的骂声:
“滚!”
于是,队长舅不敢再儿戏,灰溜溜地去了。——那是他的娘。
踢嗒,踢嗒,踢嗒……
咣当,咣当,咣当……
灰驴,老磨,秋阳……
村歌七:
高高坡上一棵槐哟,
哥把妹的门拍拍。
有心隔窗应一声哟,
又怕黄狗咬出来。
一去十八载……
?村孩儿
队长舅竟也怕一个人。
那是个孩子,眼角里总粘着两蛋蛋儿眼屎的孩子。穿破袄露肚皮,路当间站了,鼻子“哧溜、哧溜”响着,拿一小节扎鞭梢儿,气势势地一指:
“老三,过来。”
“喊叔。”
“老三,你过来不过来?”
“鳖儿——喊叔!”
“老三,我日——”这孩子撅起肚儿,两手神气地一夹,做出仰天长骂的样子。
不料,队长舅也就乖乖地走过去蹲下了。
那孩子两腿一跨骑在脖里,叫一声:“逮马!”队长舅立时驮了他起来,早有小扎鞭在屁股上抽,昂昂地在村里骑过。有时还得在村里转上三圈,才拧了耳朵放他走。碰上哪家女人,队长舅喊一声:“鳖儿的裤子烂了,给他缝缝。”说了,一准儿有女人拐家拿了针钱出来,好言哄他咬一根秫秸儿在嘴里(这样不生灾),就势蹲下给他缝。缝好,在裤裆处把线头咬断,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欢去了。
久了,才晓得这娃儿叫国。能和我这客居姥姥家的城里人享有同等待遇的,在村里怕只有国一人了。他更是走哪儿吃哪儿,走哪儿住哪儿。在广袤的乡野,捧了小木碗出去,足可以吃遍天下。外村人问了,他自然气势势:
“爹死了!娘嫁了!”
于是有人慢慢细细打量国,在心里骂那不知为什么要走而终于走了的国的娘,心陡然地为那“爹死了!娘嫁了!”的响亮亮所动……
在村里,只有五姨的话国才肯听。五姨出门便亮了一道村街。不曾见她怎样打扮,但见那油亮亮的长辫儿,红红润润的脸,黑葡萄般的眼仁,总扯了年青汉子的眼珠滴滴溜溜跟了转。拖着鼻涕的国又常常像尾巴一样跟着,还要五姨扯了走。就有更多的人凑来跟国搭话,争着驮他。国也就更神气,一节小扎鞭在年轻汉子的脊背上抽飞。汉子喜喜地瞅了五姨,心里也就痒痒地乐。夜里,常听五姨在喊国跟她去睡。国一蹦一蹦地窜进五姨家,跟五姨睡在西厢房里。听见半夜有人拍门,五姨在国的腿上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日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国像躺娘怀里一般死睡到天明,也六岁了,还常拱那奶子……
二日,有人间:“国,跟老五睡了?”
“睡了。”
“老五的奶子白么?”
“白。”
“软么?”
“软。”
“你摸了?”
“摸……摸你娘!”一头撞将过来。
恨这娃儿跟村里最美最秀最辣的姑娘睡,恨得牙痒,却有“爹死了娘嫁了”架着,不敢造次,只好任他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