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旺曾是我的学生,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那次回来,他没对家里人说实话。他对家人说他在外做生意呢,对我却透了实底儿。他没瞒我,他说他是“钳工”。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钳工”。可我,做老师的,却没有回天之力,没能劝住他……
天一日日冷了,水旺蹲在牢里,期望着有人去给他送被褥。可是,他家里却没人去,因为他是一个贼。
唉,他毕竟是我的学生啊,我的学生……做了贼也是我的学生。
中午,我犹豫再三,还是给娘说了。我说:“娘,水旺偷人家被抓住了,关在县拘留所。他家里人不管他,说来还是我的学生呢,天冷了……”
娘说:“多好的娃呀,咋去偷人家哪?作孽呀!去吧,去看看他,权当积德呢。”
下午是自习课,我抽空借了辆车子,给水旺准备了些被褥,就骑车到县城去了。
县城很远,骑到已是快下班的时候了。看见拘留所的大门,我的脸像掮了扇似的!做老师的,丢人也只有丢到这份儿上了。我咬咬牙走上去,一位民警同志说:“干什么?今儿不是探视日,回去吧。”我说:“同志,我是给王水旺送被褥的,是乡派出所通知让来的。”那位民警同志看着我,黑着脸说:“不是早就通知了吗?为啥到现在才来,嗯?!人冻死了谁负责?这样的家庭……”说着,他不耐烦地看着我,“东西拿来了?”我说:“拿来了。”他“嗯”了一声,忽然很警惕地问:“你是他什么人哪?”我脸红了,我说:“我是他老师。”民警同志上下打量我一番,又像审贼似的看了很久,嘴里念叨说,“噢,老师?噢,老师……”那意思很清楚,老师就教出这样的学生?还有脸来……既来了,就不要脸了。我说:“同志,俺离这儿远,来一趟不容易,能不能让我见见他?”民警说:“按规定是不能见犯人的。既是老师,可以教育教育他。好吧,你等着。”
过了一会儿,民警把水旺带来了。我简直不相信那就是水旺,他脸色苍白,剃着光光的葫芦头,身子抖抖索索的,还带着伤。水旺看见我,扑咚一声就跪下了。他跪下来抱着我的双腿哭着说:“老师,我想不到你还会来看我,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我……”
我拉住他说:“水旺,你起来……”
水旺不起来,水旺泣不成声。他说:“老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
水旺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我说:“水旺,我把被褥给你送来了。你爹病了,你娘走不动……。”往下,我也说不下去了,我眼里也有了泪,“改吧,水旺,你改了吧。”
水旺哭着说:“老师,你别说了。我等了一个星期了,我知道家里不会有人来……老师,我真想不到你会来!你放心吧,我改,我一定改。”
我说:“水旺,你要改了,还是我的学生,你要不改……”
水旺说:“老师,我没想在县城偷人家。元旦哩,我想回家看看。下了车,看见人家的包鼓囊囊的,这手就不是我的了……老师,你放心,我要是改不了,我永生永世都不再见你了,我没脸再见你了!”
我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水旺。我说:“水旺,钱不多,你拿着买条毛巾、买块肥皂吧。”
水旺接过钱,头咚咚地在地上磕了几下,说:“老师,天晚了,你回去吧。我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老师……”
那民警不耐烦了,说:“算啦,起来!背上被子走。”
水旺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流着泪背上被子走了。
我眼里的泪“唰”就流下来了。我冲着他的背影喊,我说:“水旺,你改呀,你可改呀!”
水旺似想回头,又不敢回头,迟疑了一下,只听那民警厉声喝道:“走!”接着,“咣当”一声,他被关进铁门里去了。
人哪,千万不能做贼呀!
元月十四日
上午,在村口碰上了校长女人。
校长女人穿了一身新衣裳,鸡窝头上亮着木梳印儿,难看是难看,略显展呱了。校长女人截住我,又朝村里扫了一眼,很神秘地说:“文英,问你个事儿。”
我说:“啥事儿?”
她脸上的皱儿一下子就凸出来了,衬得那身衣裳很假。她问:“听说那狐媚子又来缠你姑父了?昨儿个来的。你说,你实说。”
我说:“县教育局来人不错,是来检查工作的。那女的没来……”
她问:“真没来?”
我说:“真没来。”
校长女人说:“她要再敢来,我非抹她一嘴屎!你姑父是好人,就怨那浪狐媚子缠他。那狐媚子娘也不是好东西!就同同学,多少年不见了,又打发她闺女来……你姑父年轻时性躁,好瞎想,光想那少天没日头的事儿。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安生了,冷不丁冒出个浪狐媚子……你说说?我不是怕别的,孩子都大了。我怕村里人笑话。地面上谁不知道你姑父,他当着校长哩……”
说着说着,校长女人猛地甩了一声高腔:“……串亲戚哩。俺舅家的妞儿结婚了,叫去给他当叫女客哩!还不是看你姑父是校长,叫去妆光哩拜……”
我愣了。一回头,看见校长骑车从村里过来了。校长女人走远就埋怨说:“咋恁磨蹭哩?叫我老等。”
校长也换了一身新,推着一辆新车子,车后边夹着两匣点心。校长看见我,很勉强地打了个招呼,他说:“吃了?”
我说:“吃了。”
校长女人又埋怨说:“你在家弄啥哩,这会儿才出来?”
校长不耐烦地说:“你挂梁上那点心,匣都油透了,咋给人家拿哩?”
校长女人一拍腿说:“哟,油了?没几天呢,会上的点心,半年都不到,咋可油了?那咋办哩……”
校长说:“我绕代销点了一趟,想叫洪魁给换个匣,洪魁都给换了新封新匣。我给钱,他不要,丝丝秧秧地缠了半天,到了还是没要……”
校长女人美滋滋地说:“还不是看你的面子,不要算了。新匣才五分钱一个,也不值啥。”
校长虽穿了一身新,却看着叫人别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细看才知道,校长穿的裤子是偏开口的,是他女人的裤子。在乡下,一时找不到出门衣裳的时候,男人就穿女人的裤子。那裤子是一块布套剪的,男人做一条,女人也做一条,为了省布。出客的时候,就混着穿。校长不但能穿女人的偏开口裤子,也知道给点心换匣了。乡村里的点心不是吃的,是“串”的。乡下串亲戚的时候,提上两匣点心,从这家串到那家,尔后就一直串下去,也许一年,也许半载,只要装点心的匣不坏,就提着走。点心匣被油浸透了,换换匣;彩色的封底烂了,换换纸,却不管匣里的点心……点心匣是乡人的脸面哪,乡人是提着脸行路的。
校长上了车子,带着女人去了。校长已很乐意给人当“叫女客”,当“叫女客”有酒喝。校长女人在车上嘱咐说:“少喝点,别又醉了。”校长说:“放心吧,喝不醉。”
麦苗出齐了,绿油油的,村路蜿蜒,校长骑的车在村路上晃着,慢慢就不见了,像烟化了似的。
我站在村口,觉得冷风像刀一样,很寒。校长没带围巾,校长已用不着围巾了。
明天就要放寒假了。
校长对我说:“下学期的课得调调,你有个准备。”
我问:“怎么调?我送的是毕业班。”
校长不看我。校长站在厕所里撒尿,我也尿。校长尿完紧了紧裤带,耷蒙着眼说:“回头再说吧。”尔后就走出去了,手一甩一甩的。
我想赶上去问问他。校长也等着我问他。我没动。
我知道校长对我有意见。
今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时辰,可我却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王小丢被人打了。
王小丢在去镇上卖萝卜的路上被人打了。是洪魁发现的。洪魁去镇上进货,看见他在路上躺着,萝卜散了一地,就把他拉了回来。人看了,都说打得狠,打得仔细,身上已无一块好肉……八成是有仇!
洪魁说,看见时,他还在地上趴着,一脸血!见了人,他竟没有哭,他说:“洪魁叔,扶我一把。”洪魁问他是谁下的毒手?他咬咬牙,不说,再问也不说。
我去看他时,小丢娘已哭成了泪人。小丢爹在床前蹲着,一声声叹气说:“看看,出事了吧!咱惹不起人家……”王小丢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见我来了,脸上挣出一丝狰狞的笑,喃喃说:“老师来了。娘,给老师个座儿。”
小丢娘擦擦眼里的泪,给我搬了个小板凳。我坐在床前,望着遍体鳞伤的王小丢,心一下子像是被揪住了。我说:“小丢,上医院吧,我送你上医院。”
王小丢疼得浑身直抖,可他坚忍地咬着牙说:“不,不去,我能熬。”
天哪,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也是王村学校最有培养前途的学生。我期望着能把他送出去,期望他能长成一棵大树,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可他却被人打成这样,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怒火一下子窜到了脑门上,我“咚咚”地站了起来,问:“小丢,是谁打的?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王小丢紧咬牙关,两眼空空的,那空空的目光直视屋顶,冰一样冷。他身上仿佛游动着一股凛人的寒气,那寒气在仇恨和屈辱的毒火里烧过,尔后化成了一片灰烬,黑色的灰烬。很久很久,他的眼眨了一下,那一眨是凶残的。他咬着牙说:“别问了。老师,你别问了。”
为什么要毒打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少年呢?他惹了谁了,打得这样惨?!我说:“小丢,你说吧。你相信老师,老师会给你作主的……”
没有话,王小丢挨了打却不说一句话。他不哭,不叫,木然地躺在那里。他的耐力已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我说:“小丢,你不相信我吗?你连老师都不信了?!”
仍无话。我看见他身上的血痂在变黑,流淌的血也在变黑,那血浓得像酱油汤似的,散着一股泥土的甜腥气。土地是沉默的,这孩子也是沉默的。我心里不由飘出一丝疑虑,这孩子是怎么长成的呢?他怎么会具有这样的耐力和韧性呢?
蓦地,我想起了王小丢背一根绳子去闹村长家婚宴的事……我明白了。他知道是谁打的,他知道为什么。可他的心被打残了,他不再相信人了,他谁都不信。在他眼里,世间没有公理,没有正义,也没有善良……
在这样的孩子面前,语言是苍白的,教育也显得无力。我还能说什么呢?救救我的学生吧,谁能救救我的学生?我是老师哇!
离开王小丢家时,我的心很疼,像被人用刀割了割似的。
二月八日夜
今儿是除夕,也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没有请外客,只有我和梅。
一碗饺子,两支红烛,四碟小菜,我和梅相对而坐,以茶代酒,四目相望,已是人间天堂。
窗外北风怒号,瑞雪纷纷,一片洁白。爆竹响过了,狗儿也不再咬,村人已睡去。世界真静啊,仿佛在梦中。我问梅:这是梦么?
烛光流着红泪,把梅的脸映得鲜艳如花。梅笑了,笑出两个甜窝儿。梅羞羞地说:已经是你的人了,还说这傻话。
梅,梅,好梅。梅用眼睛说话,梅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里一热,就坐到梅跟前去了。我拉住梅的手说:梅,让我好好看看你。
梅说:还看不够么?
我说:细读。
梅扭着腰说:看我打你,看我打你。说着,两只手轻轻地朝我身上擂,我就势抓住她的手,把她拥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
梅再要打我,已似无力,就扑倒在我怀里,喃喃说:狼,白眼狼……
梅,我的小狐仙,是老天爷派你来的?老天爷可怜我这个穷教书匠,可怜我这个光棍汉,就把你派来了。老天爷有眼哪!你说话呀,小狐仙。
小狐仙不说,小狐仙羞红着脸趴在我的怀里。我真害怕天亮,天一亮我的小狐仙就飞走了……
梅说:小狐仙不走,小狐仙会好好跟你过日子,过一辈子。
相拥而坐,已近三更,可我还是不敢睡,我怕一睡下小狐仙就真的走了。
我的小狐仙。
二月二十四日
寒假已过,又要开学了。
今天,在教师会上,校长突然说:“文英,这学期你教一年级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送的是毕业班,眼看着就要把学生送毕业了,这是最关键的一学期,校长却突然决定让我教一年级……
屋子里有了一串咳嗽声,没人吭声,谁也不说话。接着就有人跺脚,天还是很冷,很冷。
校长耷蒙着眼皮,说:“散会吧。”
教师们袖着手往外走,一个个冷雀似的。我坐着没动。校长看人走光了,才慢吞吞说:“文英,你还有啥事?”
我说:“没事,校长。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因为那次打篮球?”
校长很窘,久久说不出话来。在沉默中,我发现校长很憔悴,头发掉光了,身子曲蜷在椅子里,看上去很像一团破棉絮。校长当年的英气也已随着头发掉光了,人委琐琐的,一只手去挫脚上的灰……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校长摘下眼镜,揉了揉浮肿的眼窝。慢慢,那眼里的混浊淡了些,他又干干地咳嗽了两声,说:“文英,你要想教六年级,就……还教吧。”
我站起来,慢慢往外走。这时,校长又说:“文英,我老了,别跟我一样……”
听了这话,我心里湿湿的,很不好受。校长一生坎坷,他被打过右派,还娶了个乡下女人,孩子又多,日子像树叶一样稠啊!是日子把他磨成这样的,这不能怪他。校长是个好人,他知道毕业班的重要,他也期望这所偏远的乡村学校能送出几名学生。他是想报复我,可他做不出来。他当了一辈子教师,他做不出来。
我没吭声,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当我站在晴冷的操场上的时候。校长却又追了出来。他走上前,拍着我的肩膀说:“文英,你那脾气也得改改。你可以继续教六年级,但有一条,王小丢不能让他上了。”
我转过身来,望着校长,问:“为啥?”
校长说:“村长说了,那孩子太毒……”
我喊道:“都把人打成那样了,还想咋?!……”
校长拦住我的话头,说:“文英,你别嚷嚷,我知道这孩子学习好,是块料。可你知道,学校老师的工资有一半是村里补贴的,给不给村长当家,你掂掂分量吧……”校长说完,扭头走了。
这时候我看见眼前有一个饭碗在滴溜溜转,那是泥捏的饭碗。我的饭碗是泥捏的,一摔就碎了。我看见我的饭碗碎了。碎就碎,我不怕碎,只是身上冷。风寒,身上就冷。
走在路上,我也想骂,日天日地地骂……
二月二十五日
一夜没睡。
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我翻开心看了看,我很胆小。
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我去看了王小丢。
王小丢仍在床上躺着。他生疮了,生了一身烂疮,脓水四下流,他却一声不吭。
小丢娘把烧过的草木灰铺撒在床上,他就在热灰里滚,牙关紧咬着,头上冒一层细汗……
屋子里弥漫着甜甜的腥味,草的腥味。烧成灰的草仍然带一股腥味,那腥味是泥土给予的,和人的血腥味没什么两样。当草灰粘在小丢身上的时候,能听到“咝咝”的声响,一种融化的声响,声响里飘出一缕缕香气。这孩子是人吗?
我问王小丢:“痛吗?”
王小丢说:“不痛。老师,我不痛,只是有点痒。”
小丢娘说:“痒就好了。”
王小丢望着我说:“老师,有话你就说吧。”
我知道这孩子眼尖。可我能说什么哪?我说校长不让你上了?你别上了……这话我说不出口。我说:“没事。开学了,我来看看你,看你啥时候能去上课。”
王小丢说:“老师,我能上。可我一身烂疮,怕同学们恶心,等疮好了吧?”
我说:“行,治好了再去吧。”
王小丢眼巴巴地望着我:“老师,你能来给我补补课么?我怕耽误太多。”
孩子把我逼到死角里了,我不能不说话。我说:“放心吧,我来给你补课。”说完,我赶忙走出来了。
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我害怕这双眼睛。
三月五日
我想了很久很久。只有一个办法,我得把村长告下来,我一定得把村长告下来。
今天上午,我去县里找了老同学孙其志,孙其志现在是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副主任了。
孙其志又胖了,很沉。见了面倒还热情,说话“哼哼”的,很有气派。我说:“其志,我想请你帮个忙。”
孙其志手一挥说:“老同学,客气啥。有话请说啦,能办的我一定办。”
我就给孙其志讲了村里的情况,讲了我的学生王小丢……我说,我得把村长告下来,你帮帮我。
孙其志听了摇摇头说:“老同学,这事儿我管不了啊,你该去公安局。要是‘计划生育’上的事儿,我一准管。”
我笑了。我说:“其志,我就告他违犯计划生育政策。村长大儿结婚后已生了两个孩子了,又偷偷生了一个,说是捡的……”
孙其志愣了,摇摇头说:“当真?”
我说:“千真万确。”
孙其志沉吟半晌,哈哈一笑说:“算啦,算啦。老同学,你管这屁事干啥?走,我请你吃饭?”
我说:“其志,我大远跑来,不是混饭吃的。你管不管?”
孙其志看我认真了,忙改口说:“我问问,调查调查再说吧。”
出了门,我心里跳跳的。我想说一句:千万别把我露出来,别说是我告的。可我张不开嘴。
三月十五日
十天了,没有任何消息。
我又找孙其志。这回我狠了狠心,提去了十斤小磨香油。
孙其志看见油就笑了:“老同学,你打我脸哪……”
我也红着脸说:“自己地里种的……”
其实不是种的,是我买的,高价买的。提着油,我觉得我是把脸卖了。
孙其志看看油,说:“你真想告他?”
我问:“这事儿能告倒他吗?”
孙其志说:“如果调查属实,撤职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这事儿老复杂呀!”
我不吭声,就看着他。孙其志拍拍我说:“好,我查查。”
三月二十五日
又送香烟两条。
?四月一日
桃花开了,开得很艳,一树树粉红。梨花也开了,一树树粉白。鸟儿在唱……
县计划生育小分队下来了,复查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孙其志说:“你等着吧。”
四月三日
今天上午开了群众大会。
会上宣布,村长因带头违犯计划生育政策被撤职,还罚款两千元……
村长老婆站在村口整整骂了一天!
村长说:“查出来剥他的皮!”
当时,我真想站出来说,是我告的,剥我的皮吧!可我没有勇气。五叔,对不住了。干这件事太卑鄙,我也觉得自己很卑鄙。我干的不光明正大。为人师表,干这些鸡鸣狗盗的事,说来叫人汗颜。我问过我的良心,良心说你别这样干,要干就当面锣对面鼓,你站在他的门口,大喊三声,说我要告你啦!可我又问了问我的胆,胆说事不密则废。你是个民师,你的饭碗是泥捏的。虽说你是为学生,可你不但救不了学生,自己的饭碗倒先碎了,你还有个瞎眼的老娘哪!你没有别的办法……
傍晚,王小丢来了,仍是悄没声的。他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望着我,我也看着他,谁也没说话,没有话。
过了一会儿,王小丢说:“老师,昨个儿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把村长家的骡子勒死了。我小,我没那么大的劲,没人能猜出是我干的。可我能勒死他家的大骡子,我有劲……这是个梦。”
我的喉咙有点干,我说:“要相信……”
王小丢说:“老师,我说着玩哪。我不会干让你丢脸的事儿。”
我躲开他的目光,那光很毒。我说:“明天来上课吧,好好学。”
王小丢说:“我要考出去,我能考上。”
四月二十日
校长问我,这届快毕业了,你估摸能考上几个?
我说,县重点中学最起码一个,乡中也会考上十几个。
校长很高兴。校长说抓紧点。乡文教助理说了,还要评奖哪。全乡二十一所小学,评一二三等奖。一等奖是电视机,二等奖是自行车,三等奖是座钟。你能争个自行车就不错,我那娃子有人提媒,女方要辆好自行车……
五月十日
考试一天天迫近了。
同学们正加紧复习,每天晚上提着油灯来学校夜读。我也搬到学校来住了,一天只能睡四五个钟头,很乏。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得撑住。
也有的学生明知无望,就不来了。
下罢早自习,在回家吃饭的路上,我碰上了王聚财。王聚财背着铺盖卷正慌慌地往村外走。看见我,他站住了。
我说:“聚财,你干啥呢?”
王聚财说:“老师,我不上了。上也没啥指望。俺舅在郑州做木工活呢,我去跟他学木匠……”
我心里一热,眼湿了。我说:“聚财,上了几年学,会写信吗?”
王聚财说:“会写。你教过多次,我都记住了。我带着地址呢。”
我拍拍他说:“出门在外,多留神。你才十五岁,还小。常给你娘写个信,别叫她挂念。”
王聚财哭了。
我说:“别哭,老师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吧。”说着,不知怎的,我也掉泪了。
王聚财走了,我的学生走了。不管怎么说,他能写信了,能写信就好。
六月十日
离考试还剩一个月了!
附记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七日上午九时,王文英老师正为参加毕业考试的二十七名应届毕业生辅导功课,忽听房梁上有“咔咔”的声响。王文英老师急忙让学生快跑!……待学生们全部离开教室后,王文英老师才最后一个出来,但已晚了一步,只听“咕咚”一声!王文英老师被砸倒在教室里……抬出来时,人已血肉模糊,他睁眼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学生,喃喃道:快走,快走!
王文英老师死后,全校师生为之披麻戴孝送葬。六月天,村里村外一片孝白,哭声震天……
(据查,头天夜里下了场雨。房坍是村人偷窃房梁钢筋造成的。但王村年内无人盖房,而去年盖房的有四十八家之多。事隔一年,房突然倒坍,已无法查证。主要责任者郭校长被开除公职,免于刑事处分。现为农民,在村里放羊。)
王文英老师的事迹逐级上报,县广播站广播了他的优秀事迹,河南日报发了专题报道。县广播站的记者看了死者的日记后,专程来采访王文英的妻子。村人愕然,说他光棍一条,没有女人。记者不信,去家查看,见屋内只有一床一破桌,一张女人的画……
这年,王村学校学生王小丢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走时带洋二百元。小丢娘让他留下五十,说家里没钱。王小丢不给,说:“三年后还你。”村人们说,这娃子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