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香香收到了黄春平的来信。拿着信,还没等看,她心里已经有了温暖。因为见到了信,就等于收到了黄春平对她的挂念。
她记得,黄春平在走之前,曾经无数次地追着她问,到底同不同意他外出打工。
她回答说:“这事该问你爹妈才对,怎么让我说。”
“你说不同意我就不走了。”
香香无法回答。
香香不回答,黄春平就跟在她后面,走过乡间小路。走过葱绿的田野。有时山雾来了,黄春平就隐没进雾里,消失了,不见了。等山雾消散,黄春平已经坐在了水渠的土堤上,长久地呆望着远处的山路。
山路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世世代代山村里的人们,拖着生活的脚步,把乡道磨的溜光。路能给人希望,但路的前头不可预见的生活,又让人心生无奈。尽管长天阔地,天地无限,可这些人的身影,总是晃动在外面世界那些最偏僻的角落里。那些角落布满辛酸。但对黄春平来说,这样的生活还没有到来。在走出山村之前,黄春平打定主意要一意孤行,誓把香香追求到底。
香香有些心动。她看到黄春平的身影,就会想到那个燃着篝火的夜晚。想到那个夜晚,香香就会心生感慨。虽然篝火早已熄灭,那个繁星满天的夜空却深深地印进脑海。对形单影只的黄春平多少有些怜悯。
香香能理解此时黄春平的心。刚离开校门,生活具体而沉重,像一座山一样横在面前。不免对未来想的很多。可未来的命运谁又能预料得到?无数可能遭遇的变故,都还在山的后面躲着,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现在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一切都无从谈起。
但黄春平不想就这么一无牵挂地走。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叫出了香香,二话不说,上来抱住她就啃。香香反抗了一下,但她感觉到黄春平全身绷紧,兴奋的直哆嗦,她就依从了,任黄春平放肆地亲她的脸庞、嘴唇。这从来没经历过的刺激让香香两腿发软,站也站不住,只能紧紧依靠着黄春平。黄春平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把她抱起来,横在怀里,在狂吻的间歇,一只手插进香香裤腰里,香香猛然一惊,从热火中清醒过来,挣扎着跳下地,惊问道:
“刚开始你怎么就这样?”
黄春平不答话,继续上来拉她。香香以为黄春平明白她的意思,想重复刚才的热吻,没想到这次黄春平使出蛮力抱住她后,竟然下手解她的裤带。她急了,使劲掰他的手。打他的脸。再一次推开他。
早……晚……的……事我……走……的……也能……放……心黄春平气咻咻的说。
香香连连后退,转身就跑,一直跑进自家大门,返身把门插死才松了口气。
她听到黄春平在大门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天亮。中间香香也动摇过,真想开门出去,把自己给了黄春平算了,何必让他这么痛苦。亲也让他亲了,摸也让他摸过了,还等什么呢?还会让别的男人来摸么?对香香来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如此,香香还是止住了脚步。她不住地提醒自己,日子刚刚开始,还没到那个时候,早着呢!她在心里对黄春平说,我会老老实实等着你,你尽管放心走吧!我管得住自己。不论是一年还是两年,我都会等下去……
当黄春平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村时,香香没有去送。尽管到这时候,有一肚子的海誓山盟要说。
黄春平在信中说。他先是到了一家货运公司当搬运工。干活不分白天晚上,运货车一到货场,就得开始装卸。哪怕半夜,哪怕凌晨,也得爬起来干活,中间不能休息,干完活为止。与老板争执了几句,又被克扣工钱。受不了虐待,只好离开。又去基建工地当小工,天天扛水泥包,扎钢筋。管吃管住,等工地结束了再结算工钱。听工友们说,不少人去年的工钱还没拿到。过年时为了讨这点工钱,工人们围堵了老板好几天,结果被老板雇来的人打伤了几个。老板说,想要钱就得继续干,不想要钱的现在就可以滚蛋。他们舍不得自己该得的那点血汗钱,只好继续干下去,什么时候能拿到工钱谁也不知道。黄春平趁着时间短,没欠多少,赶快离开了工地。哎!看着到处高楼大厦,其实都是咱们的血汗呢!无路可走,经人介绍,去了一家叫“高粱红”的大饭店当上了服务员。看样子,这回找对了地方。黄春平说老板是个女的,对他还不错,给他解决了住宿。平时除了当传菜员之外,还帮着老板娘办一些零七八碎的事儿……
看样子,黄春平站住了脚。
黄春平还说知道许来喜和马志华的情况。许来喜也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当架子工,有高空作业补助。马志华去了青海,具体干什么不清楚。只是不知道冯艳在哪里,干什么。没她一点儿消息。核桃沟村就出了这么几个人,香香,就剩你了,你何时能走出来……
黄春平多次这样问过她。但香香实在说不准何时能走出去。爹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连村子都走不出去了。每回在地里忙完了往家走,都能远远的看见,爹站在家门口的老杨树下寂寞地守望。他也只能站在那里守望,守望那个熟悉的身影。
娘的出走,在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破解的谜团。那股子支撑多年的精神气,也像三伏天的雪人似的迅速融化成水,坍落一地。谁也不知道是生活之谜,还是命运之谜,让娘在村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之后,突然离家出走。
香香始终记得那个傍晚,她跟爹在地里忙到月挂中天,回到家,见桌上已经饭菜齐备,却不见娘的身影。天晚了,也没等。他们父女吃过了饭,仍不见娘的身影。从那天晚上开始,娘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失不见。爹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打昏了头,开始在山上,沟壑,林地,渠下,水库里头到处寻找。
爹翻来复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他无法承受这种不明不白的失踪。村里人的议论和心里的失落让他不甘心就此拉倒,接下去的寻找变成了一种仪式,一种向人们发出的宣言。用寻找告诉人们,意外情况是经常发生的,谁家都免不了遭受意外。谁要是不相信,那就等着看好了。是马志福从镇上带回来的消息,把大家的注意力转到了外边。
马志福说,曾经在长途汽车站看到过香香的娘,打扮的很利索,甚至有些时髦。挟着小包,上了去省城的汽车。
省城?
去省城干什么?
那里没亲戚也没朋友。
爹从此停止了寻找。天天站在树下盼望那个身影能够出现。等得头发白了。面色黄了,连腰也弯下去。
“我对不起你娘啊!”
爹说。
香香懂得爹的意思,家里几十年如一日的贫困生活,让爹心怀愧疚。一个男人一辈子都挣扎在贫困线上,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但贫困不是谁愿意的。愧疚与事无补。香香相信娘总有一天会回来。娘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儿。有她心里埋藏的事儿。人人心里都有埋藏的事儿,这没什么奇怪。等事情办过了,心里清静了,人也就回来了。所以在爹面前,她有意不提娘。走过爹的身边,径直进院。爹随后跟了进来,帮香香接下背筐。背筐里装满了蓝花草,每棵草尖上都顶着一朵蓝色的小花。院子里满是蓝花幽幽的香气。爹如同一段干枯的树桩立在那里。大口喘息。一件土布褂子垂在前怀,裸露着瘦骨嶙峋的胸脯。像突来的秋霜强迫庄稼迅速变老那样,仅仅几个月的光景,爹就明显地老了。爹的变老不是在年龄上,而是全身的每一处都显示出某种衰退。肌肉。血脉。关节。皮肤。全都僵硬粗糙。爹站立的样子,很像一棵身子弯曲根须松动的老榆树,随便一阵风吹来,都会使他摇摇晃晃。爹年年岁岁,挣扎在辛劳和汗水浸泡的绵长日子里。那日子长而又长,穿过前生又走过今世,永无尽头。从爹降生在核桃沟村这间老屋的土炕上开始,直到爹老迈这一天,祖祖辈辈渴望的富裕生活,仍然是一种梦想。结果只是在爹的身上留下齐齐排列的肋骨。这些肋骨就像专为苦涩的日子作证似的,每一根都长的突兀粗大,像两排干木棍。
“你……娘爹固执。”喉间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
“别去想了。”
香香安慰。
她想把黄春平来信的事儿跟爹商量一下。有黄春平在,外面的工作应该不难找。有了一份工作,总比在家里强。有了收入,把爹接进城里去,让爹也享享福,不用总守着这一片庄稼。
自从娘出走之后,香香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她懂得了,人的一生所要遭遇的事情像一场雨,一阵风,或者一道闪电一样,不可能躲闪,更不能回避。
“你娘保准去了天津。”叔辈大娘大概知道些底细,跑来说,你姥姥家是天津那里的人。你娘是到天津找娘家人去了爹不相信这是娘出走的真正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香香把饭端上桌,她还想着如何张口,如何让爹相信,她出去,肯定会很快找到工作。香香盛了一碗饭递到爹手上,却见爹手臂平伸,像固定在那里了一动不动。香香刚要问,突然之间,爹就像中了一枪似的连人带碗往后仰去,香香惊恐万分,跳起身去扶——已经来不及了,爹的身子不可阻挡地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