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是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降临的。
雪花一片片耐心而又细软地落在树枝、草叶、房屋顶上。好像天上降下了一快巨大的棉毯,把一切都变得厚实而稳重。
早上推开门,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世界一片银白。到处白光闪耀。高处有风吹过,树头上的雪糁亮晶晶地回旋舞动。
看到雪,李东生就像看到了久别的情人一样,顿时来了精神。熬了这么久,就盼着这个季节的到来。尽管这是初雪,还会融化,地面上还没上冻,但毕竟离销售旺季不远了。在接下去的日子里,该是人们求他的时候,是卖方市场。
他指挥手下人调度运煤,催促加班生产,从此,煤矿的生产销售应该正常。
李东生还想着另外的问题,下雪了,吴局长那里,县里的几家有关单位,都得去应酬一下才行,免得他们挑理。这也是惯例。他盘算着,到哪里去买一批小山羊,再到“高粱红”酒店安排几回酒宴,对夏小红也得安抚一下。李东生的信条是:不论什么人,可以办不成事,但不能坏了事儿。只是如今这酒宴之类都不大有人感兴趣。他想到了香香,还是应该请香香出面帮忙,这些事就好办了。一个夏天,吴局长吩咐的事,他也都办了。这一段时间,东山矿基本上是香香的了,香香说咋办就咋办。如今请香香出面,她应该不会拒绝,让她跟吴局长通融一下关系应该能行。
他想事不宜迟,干脆现在开车去趟核桃沟村,接上季香香就走。再拖下去就可能等明年了。
可谁又能知道明年会怎么样!
他叫来助手,安排一番之后才上了车。还没等车开动,就见手下人变貌失色跑上来叫道:“老板,可不好了,有人在斩我们的矿脉啦!”
开煤矿的人把矿藏线叫矿脉,斩脉就是截断矿藏线,矿线断了,再大的矿也只能报废。
李东生不相信,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跟他李东生叫劲。别说是现在,兵强马壮的时候,就是当年只身闯天下,被“黑子”一帮人围在井口,也没怕过,反而“黑子”被他一脚踹到井下。但手下人惊惶失措的样子说明对方场面不小。
他吩咐说:“来五、六个人,带上家伙跟我走。”
身边几个人抄起镐把,铁管子。
“老板,你不用出面,我们过去赶他们走就是了。”
手下人说。
“不行,我得看看是谁,有多大的胆子,敢发疯发到我的地盘上来。”
“管他是谁,弟兄们上去,三下五除二,打跑了了事。敢反抗的,就地放倒。”
“别急,有你们施展的机会。”
李东生边说边往山坡上爬。铺了薄雪的山坡很滑,他们爬的很慢。好在山坡不长,很快就看到一群黑乎乎的人影。到近前,李东生终于看清了对方阵势,看清了他马上也就明白了。
是季香香,在离他井口往上五百米处开了坑口。
李东生清楚,那就是他这条矿藏线的真正走向。他瞄了一眼季香香的坑口就知道,季香香动作不小。他李东生也是内行,只这一眼他就看出来,坑口进展非常快,不是虚晃一枪的意思。坑口沿着三十五度倾斜向下掘进,一般来说,够深度后,巷道再平走,见着煤层之后就单巷道推进,这时就有煤上到地面来。独眼井通风不好,有危险。但巷道不长,用风筒打风,只要不停电,风筒好用,问题并不大。巷道掘进一段之后再回采,这时的出煤量就大了,可称为日进斗金。矿工们每抡一镐头下去,就会倒下一根煤柱子,那就是钱。为什么许多人都对占有自然资源有积极性?就是因为它开发简单,来钱快,如果顺利,搞上一、两年,就是个暴发户。如果搞研究,办个工厂,两年时间也就是个起步阶段,还费尽了移山心力。这不用,只需招一帮有力气的工人就行。不想常干的矿主,回采时再撤空坑木,掌子面上巷道全部撤空,别人再也干不了。撤出的坑木还可卖钱,这是杀鸡取卵的干法,也就是捞一把就走的意思。能看出来,香香工钱开的挺高,雇用的工人非常卖力。甚至看见他们上来,有几个粗壮的家伙,手里始终攥着铁镐。靠坑口后头,油布遮着一台柴油发电机响的正欢。
看到李东生,季香香迎过来,手指着远近的山势说:“开矿的手续我全办好了,矿产资源图我也看过了,选这个点开井口,还是局里的总工程师来给测绘的。”
香香说她看过矿产资源图,李东生一点都不怀疑。说她手续办全了,李东生也不怀疑,因为只需吴局长几个电话就解决了。如果吴局长愿意,封了他李东生的矿井,也没人敢说个不字。更别说把李东生朝思暮想的山场批给她了。
李东生望着飘落小雪花的山岭,只见满眼萧瑟,万物凋零。他傻站了半天,他想的是,想我李东生东拼西杀,才夺得一片天下,苦心经营了几年,才运转正常。对内生产正常,对外结下方方面面的关系。她季香香凭什么转眼就能杀进来,想挡都挡不住,想躲又躲不了。现在的季香香,可比“高粱红”的夏小红厉害多了。夏小红是先提要求再宣战,常常又是宣而不战,只要他李东生常来常往,季香香可是闷声不响就发起进攻,你根本毫无防备就已经兵临城下。
发电机还在“突突突”地响。群山有回音,听上去像到处都在迫不及待施工。李东生觉得处境紧迫起来。
他沉思了一会儿,把季香香拉到一边,无奈地对季香香说:“算我对不住你,你别再挖了。下边我那个矿,我们合作,算我们两个人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李东生在说时,每说一句话,心就痛一下,说完了,心开始流血。
香香叫人通知停工。
发电机一停,立刻一片沉寂,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原本是很安静的。
他们互相对视了半天,香香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只要想干,女人什么事都干得了,你相信不相信?”
李东生半天没吭,他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香香又说:“我了解过了,你的矿,开在了我们核桃沟村的地界上。”
李东生说:“这我知道,但我没白用。”
“怎么叫没白用?”
“你问你们村长就知道了。”
香香有点意外。
要搞一份合同,煤矿与我们村共同经营。我不会让你吃亏,矿是由你开发的么,我只是要拿到村里本该得到的那一份。另外,我会去办更大采矿范围更长采矿期限的手续三十二季香香是第二年当上核桃沟村村委会主任的,是核桃沟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村委会主任。
她上任后,村里有了产业,当然是煤矿。
也有了工厂,不是那种又圈地又建工厂的加工厂,也不是借个名义,灌点山泉水的工厂,而是从外头看不见的家庭作坊,产品是草编。就是用雪白的苞米叶子编成的各种铺垫、网兜、挎蓝、宠物窝……都还是出口产品。
村委会房子由矿上帮助整修后,建成了样品室。近千种样品全部展示出来,还编了号,拍成照片,送往市里的外贸公司。负责这一切的竟然是冯艳。她回村后静养了一阵,可能核桃沟村安静的环境又唤回了她,她又“醒”了过来。与以往不同的是,她负责干推销这个活儿,就向跟谁玩命似的拼命干,整天在各公司穿梭奔忙。定单渐渐就上来了。乡里眼红,乡长几次来村里谈,想把项目搬到乡里去,作为乡里的重点项目扶持,并且与核桃沟村合股经营,还不要村里出一分钱。
香香懂得乡长的意思,主要是想给自己树点政绩出来。
冯艳听说公司要外迁,她又恢复了刚回村时的状态,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某一处一动不动。
看冯艳这样,香香没敢再提公司外迁的事,她不想让冯艳雪上加霜。
她还托人去找过已经一条腿的许来喜,听说他还在讨工伤钱。如果他个人愿意,香香想把他接回村里来,村里这点经济还养得起他。
马志华也有了消息,他在青海什么地方参与贩枪,被判了八年徒刑。香香去探视过一回,见了面,马志华只说了一句话:
“咱们生在乡村的这些人呢!”
然后他就抱住了脑袋。
可能他还没从巨大的失落中解脱出来。
香香说:“不怨乡村,是我们自己没有站稳,才被大潮卷走的。”
马志华抬头看着。
“好好改造吧!乡村永远是不变的故乡,是我们的根。只有她会永远等着你。”
她相信,不论人们走出多远,乡村是他们心底的一道风景,永不可磨灭。
只有黄春平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已经被那家饭店撵出来,整日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城市仅在眨眼之间,就催毁了黄春平的精神壁垒,使他变得浑浑噩噩。
这也是没办法,香香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冯艳只能生活在核桃沟村,走出去,她就像失了泥土的芍药花,鲜活不了几日。其他人也一样。
“这事从长计议吧!只要我们这些人在,总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香香很诚恳地对乡长说。“我们一定会走出核桃沟村,但走出去的时间和方式绝不可仓促和免强。我们不但需要财富的积累,也需要精神的积累。我们创造的产品和我们自己,还得慢慢适应这个时代才好,匆忙不得呀。”
乡长对季香香印象非常好,说核桃沟村有幸生养了这么个女儿,全村发展前途无量。是大伙的幸运。
香香并不管别人怎么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抽空还忘不了看护着自家那几亩苞米地。
在夏日的清晨里,村人们常常看到,香香在独自清理着沟边地头的野草。早晨的露水很重,常常是衣衫从腰以下全部打湿。连地面也湿漉漉的。拔下的野草带着泥土,每一棵草都变的很重,要摔打几下才能把泥土甩掉。拔下的青草要使劲扔到远处的沟里,这帮家伙,只要有一条根须挨着土地,就能活过来,站直了身子,用不了几天,根从地底下爬过来,转眼就在你的田里钻出一棵同样的蒿草。它们就是如此顽强,生生不息。
在地里,香香也会经常想到爹,每当此时,她就会站在庄稼棵子中间,被庄稼叶片簇拥着,仿佛爹就蹲在地里的哪一处在忙。她也盼望着娘,希望在哪一天的早上,娘的身影能奇迹般地出现在村头地边。
有那么几回,在山村的暮色里,意外地出现过几回娘的身影,因为模糊不清而无法相认。
父亲和母亲把一生的辛劳和苦难,把无尽的盼望都留在了土地上。他们从来也没有辜负过土地,而土地从来也没有带给他们些微的富足,直到他们先后离开。
村里人看着心疼,说:“你自己别去忙活了,我们来几个人,这点活七手八脚就完事了。”
香香不同意,很坚决。
她坚持自己铲地,拔草,施肥。
她喜欢在夜晚听着苞米拔节的“咔叭”声。也喜欢在白光光的太阳下,看着绿油油的田野上那层飘浮的白色热气,人就像在仙境中游动。
香香不停手的忙。实在累了,直起腰来看看村头。她希望能在那儿看见爹的身影。看见爹手打遮阳,颤巍巍向远处了望的身影。每当此时,香香会一阵心酸,心里忍不住轻唤一声:
爹,现在光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