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破旧的院门被轻轻推开,季香香探出脑袋,四处张望,确信周围无人,突然闪身出来,快步走向村外的田野。
你娘还没有信儿来?
没去找一找?
一个大活人,不能说没就没了吧!
……
这是村里的一些人见到她,必然要问的话题。莫名其妙又突然之间出走的娘,引发了人们少有的关心和热情。当然,貌似关心和热情里面,掩藏了无休止的猜测和好奇。
她不想回答他们。
当然,也无法回答。
村外的田野深沉而寂静,连鸟儿们也毫无声息。村庄已经退到远处的树林后头,成为一片模糊的影子。
面对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乡村风景,季香香感到迷茫无助。
那熟悉的乡道,乡道路过的树林,树林后的村庄,都像是在书本上见过,可又实实在在横陈在眼前,好像随时在提醒她,这已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回到家所在的小山村了。这使她的心情常常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落到毫无生息的土地上。虽不指望乡村处处人欢马叫,但过于寂静让她心里空荡荡地。侧耳细听,耳边除了一阵阵轻风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书声朗朗。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大山轰隆隆地回响,隐隐约约,像是在打雷,又不见云彩。开始她以为是有老树倒下。村庄靠近山边,有不少苍老的大树。它们是长者,不时像提醒人们似的,发出一声召唤。只是这地里没树,应该是山里的煤矿在开山放炮时发出的声音。似乎大山里边正生活的热火朝天。
四野无风。太阳照在旺盛的庄稼棵子上闪闪发亮。人在地里穿行,像走在温室里一样,感到了汗水冒出来时皮肤上阵阵刺痒。坚持到地边,她才直起腰,目光掠过起伏的庄稼地。苞米细长的叶子如同飘带,忽而随风摆动,忽而迎风扬起。阳光随之被抖落成光的波浪,在田野上涌来涌去。她神思迷漓,眼前豁然亮起一堆篝火,暗夜中的篝火神秘而温暖。
篝火边,围拢着散乱的人影……
那是同她一起离校回家的黄春平、冯艳、许来喜、马志华。大家一起中学毕业,一起因为家境贫困回了家。刚离开校门,心还是热的。可一想到篝火后边的小山村和小山村落后的生活,心里又寒凉起来。
篝火燃了几个小时,几个人一直默默无语,好像就为了聚在一起点一堆火似的。
第一个发出声息的是冯艳,她头垂的很低,断断续续哽噎的声音,像山谷里刮过的阵风。她好像受了极大委屈,身子一耸一耸的几乎瘫倒。受此感染,黄春平气冲冲站起来,发誓一样,开始撕书。他飞快地掏出中学课本,一把一把扯下来往火里扔。其他人受了感染,也开始焚烧那些陪伴了他们几年的课本。他们平时看到书角打卷都心痛,现在却眼看着书页在火中翻卷,呻吟,放出蓝色的火焰。只有香香没动,呆呆的看着。几个人七手八脚,篝火边人影幢幢,像聚伙起事的一群强盗。
冯艳烧完了自己的书还不罢休,又抓过香香的书往火里扔,香香惊叫一声,把书本抢回来。
“还留着它干什么!”
冯艳大声嚷嚷,好像一切的不如意都是这几本书造成的。
“再也不会看它们了。”
黄春平咬牙切齿。
香香就像搂抱着自己的孩子,把几本书紧紧搂在怀里。她舍不得这几本书,它们曾经带给她来自理想世界的温暖。这温暖让她怀恋。只是这个夜晚太过苍凉,悲凉的情绪让她使劲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那些变成黑蝴蝶的纸片,从火焰中窜出来,漫天飞舞。它们带着几个年轻人的青春和理想,在无边的黑夜里,向空荡荡的山谷飘去。
他们的耳边,响起了一首歌:
小燕子
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
歌声伴着童年。歌声走进记忆。他们在书声朗朗中开始少年人的梦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长,心也在长。理想的种子,飘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远方在召唤。远方寄托着无限向往。直到中学毕业,直到那个夏季到来的时候,他们才明白,什么是残酷的现实。就在毕业的那一天,现实把高悬的理想打翻在地,面对父母愁苦的脸,他们的理想掉进了死胡同,只能回到原来的地方。无非是他们以村庄为原点转了一大圈。无非是他们上学期间,家里的牛羊、土地、菜园子,由家里人代管而已。如今,这一切,包括原有的生活,又回到了他们手上。他们回家的当天就开始下地,放羊。他们将在辛苦的劳作中,继续重复父辈们的苦涩命运。而父辈们已经衰老,急于移交生活的重担。
“来点声音吧!”
伙伴们的情绪让人担心,香香挺起身大声提议。
马志华操起二胡,在篝火的映照下,拉了一曲《流浪歌》。不知为什么,马志华把曲子拉的哭唧唧地。可能二胡的弦子没调好。许来喜顺过笛子,吹了一曲《好人都一生平安》,同样是悲悲切切。
香香感到气氛压抑,好像生活真的走到了尽头,大家在准备集体自杀。
“我来跳个舞吧。”
冯艳强颜欢笑。
冯艳是学校的文艺骨干,能歌善舞。她脱下外套,系在腰上,围绕着冓火放开身段,全身像蛇一样扭动。看得人眼花缭乱。冯艳跳着跳着,双臂展开,像要飞翔又像拥抱似的,竟然一下子跳到火里去了,她像鬼一样连声怪叫,大家赶忙七手八脚把她拽出来。
“你不想活了?”
黄春平气急败坏。
冯艳也一时愣住,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梦游一样说道:“如果我就这样死去,跟村里死去一匹老马没什么两样!可就算活下去,仍然待在村里,最后,也同样会像一匹马那样老死。”
“什么意思。”马志华问。
“没什么意思,我打算离开核桃沟村。”
“离开!去哪里?”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外面的世界大着呢!就是流浪,就是乞讨,也比留在村里强。”
冯艳两臂冲着夜空高高举起,似乎远大目标从此建立起来了。
“什么时候走?”
“明天。今晚的聚会就当是给我送行吧!”
冯艳再次围绕着火堆跳起来。但四肢僵硬,暗夜中的黑影像一个木偶在晃动。
大家沉默了。
每个人都想起了自己今后将要面对的日子。但沉默了没多久,马志华紧接着表了态。
“我也走。”
“一定得走?”
香香问。
年轻的人们对未来还没有把握。看来,出走是唯一的选择。
“现在的核桃沟村还不是我们的核桃沟村。”许来喜说。“出去混上几年,长点儿见识之后,才能在核桃沟村站住脚。”
香香不理解大家这是怎么了。刚离开校门就看不起养育过自己的乡村。好像乡村得了不治之症,马上就得抛弃掉。又像村庄生了什么瘟疫,一刻也待不下去。只有黄春平隐没在烟火后边没吭声。香香知道,黄春平是想知道她的想法。想听她说说自己的打算。但香香始终什么也没说。因为香香自己也不知道是该留下,还是应该像大家一样远走高飞。
篝火渐渐熄灭。山上刮下来一阵劲风,很有些凉意。
几个年轻人缩了缩身子。
“散了吧!”
有人在黑暗中说。
这句话提醒大家,读书的日子,真的到此结束了。书本连同继续读书的愿望,一块灰飞烟灭。
暗夜中,分辩不出大家的表情,但大家散去的沉重身影,经常在香香眼前晃动。尤其在她孤独地面对远山近地的时候,那个燃着篝火的夜晚,像梦境一样连续出现。生活也从这场梦境中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理想与憧憬,一半是辛劳与苦熬的时光。
上百只搅成一团的白蝴蝶,像跳动的影子,它们上下翻飞,时走时停。有几只胆大的落在香香头上,油黑的头发让它们感觉不错,纷纷攘攘跌跌撞撞地停了又停,像一只仪态万方的花冠罩在香香头上。但不等定格,突然又互相追逐而去。
香香怜爱地看着眼前一棵棵伫立的庄稼。衣衫擦着叶片,叶片情谊绵绵地拉扯着她。漫漫田野,庄稼就像站在操场上刚刚列队的孩子,你推我搡没个安静时候。其实,那是庄稼在踏实生长。
一直引诱她的,是渠水哗啦啦地流淌声。昨夜的雨水使渠水增加,流淌的声音无比清亮,透明,带着凉意送到香香身边。香香听到了,像有个淘气的孩子在那里格格笑。又像有人轻声召唤:来呀!来呀!来呀……
她走到地头。
那声音更加活泼。仰头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仅有的黑影是一只在山边盘旋的苍鹰。苍鹰正在天上打瞌睡,平伸着翅膀一动不动。
天地之间如此空旷静谧,好像为小憩找到了理由。反正空无一人,她越过土堤,毫不犹豫下到水里。
渠水极清。碧绿的水草,像有风吹着,纷纷匍匐在水底。一些柳树,裸露出褐色的根须,像一绺绺杂乱无章的胡子飘浮着。几条有着大大的黑眼圈,像扣着眼镜似的小白鱼在游动。鼓鼓囊囊的肚子几乎透明。她撩了把水,沁人的清凉让她深吸了口气。又撩了一把,溅开的水珠子亮晶晶地洒落在水面上,让人心里欢畅。她生了大胆的念头,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掂起脚尖,四处看了看。水渠两边,被山茅草野豌豆黑榆树旱芦苇严严实实地遮盖着,上边撒满一片不知名的小野花。它们组成的绿色屏障,漫无边际地通向远处,渐渐消失在山坡下头。就在头上,一只云雀轻灵地拔地而起,然后停在半空中起劲地歌唱。是这美妙轻盈的一切,让香香迫不及待地解开衬衫扣子,对着渠水敞开了胸怀。一种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热望,让她忘乎所以。她试探着踩倒一片蒿柳,站上去,脱去衬衫,除去长裤。顿时感到有风从肌肤上拂过,心里发痒。她提醒自己小心,荒郊野外不比村里,偶然有人经过便毫无遮拦。可温和的舒适让她神思迷离,浑身酥麻。胸前两座雪白的小山丘,因为除去遮蔽而巍然挺立,稍稍触碰,便颤动不止,显得十分张扬甚至桀骜不训,带给她凉爽的同时,也带给她羞涩。她想着该上岸去了,可身上热的感觉还是很强烈。她还担心着家里。爹的行动一天比一天迟缓无力,想着早点忙完地里,可以早点儿回去。她又看了看四周,四周仍然悄无声息,连草虫也在有气无力地鸣叫。
她蹲下,轻轻往胸前撩水。呆呆地看着晶莹的水珠从胸前滚过,又从面前凸起的小山丘上滑落下去,一点水迹也没有留下。她自己也惊叹肌肤的细嫩。这来自母亲的遗传让她很骄傲。仿佛有人偷看,她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可就在这时候,突然响起一声问话:
“这是在上追肥呢?”
她顿时吓的魂飞魄散,随之仰面朝天摔倒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