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新水灾前后,之谦虽知离交卸之期不远,仍尽其所能地治理地方,造福县民。
修桥、铺路、筑城及修衙署外,奉令向各乡募捐修葺文庙,并顺利达成任务。
严惩两书蠹和一个讼棍,是百姓感戴不已的德政。
限于资料,两个书蠹的恶迹,所知有限。在奉新讼无不胜的阴德生,之谦形容:“绅民畏之如虎,县官敬之如父。”横行二十多年,讹索无往不利。但省中臬司却充耳不闻。阴氏家住新兴乡,势力范围及于新兴、进城、法城、奉新四乡,新兴乡地痞均归他管辖,即使官署有意惩治,受害民众唯恐异日报复,均不敢说出真相。
光绪八年,之谦藉到南昌拜年机会,先禀知臬司,回奉新后,先去文书,再派公差,出其不意地加以捕获收押。
奉新百姓得知之谦行将要去职,竟痛哭流涕,怕他去后,换了他人,不免再受地痞骚扰。
友人则来信指他与恶势力抗衡,无疑是替别人冲锋陷阵。看看已经修复的城墙和县署,他在致友人纫珊信中说:
数年不治,待我来修,不后不先,功成始退。前后友人书,以获阴讼棍、惩韩蠹书,为代人冲锋打仗,不料又须代扎营盘,思之堪发一笑也。
到了六月,纠缠近年的仆妇命案,已有结案的迹象,之谦打发始终不令远离,听候官司发落的寿佺,前往扬州,办理刻书事宜。他则接受“停委察看”的处分;这意味他将回南昌待命,过坐吃山空的日子。依他判断,再轮委一次,定可还其自由之身。
无奈,之谦七月四日回到南昌,便缠绵病榻,九月才逐渐痊愈。约于此际,南昌县送到仆妇自缢结案的公文。
九月二十日,之谦命寿佺前往扬州,自立门户。
在扬州,他为寿佺谋到一份月领十五千的微差。一旦面对生活现实,寿佺也有自知之明,未敢携带妻女,仅只身前往扬州。之谦只盼他得此教训能悛改前非,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也。
光绪九年正月十七日,在南昌候委的之谦,梦到进入一座寺院,有个小沙弥正在烧茶。见之谦到来,忙说:
我炉子尚未生好,您怎么这样早来呀?
之谦由梦中惊醒,正值仆妇来告,夫人生下一女。之谦为女婴取名“寤官”,正式名字为“赵寿玉”。可能有纪念元配范敬玉的意思。
三月,接友人信,女婿在杭州的家,被邻居大火延烧得一无所有。之谦既可怜亲家处境,更心疼桂官生活困苦。陈氏主张接桂官到南昌同住,婆婆不允,之谦只好让梅圃转些银子给桂官。然而令之谦气愤的是,好不容易在福州为子婿谋到差事,沈子余却音讯杳然。到任与否,仍无所悉。
接续上一年冬天的右足风痛,之谦三月末登楼不慎闪了气,又连着痛了三四天才见好转。这时的他,在奉新所剩薪水,早在南昌耗光。由于候委排名第二,之谦一方面将希望寄托在五月底前可以轮委到的差事,一方面乐观地写信给梅圃,托在杭州寻找价格合适的房子,并向邵芝岩笔庄定制画笔。可见,他已作好了再轮委一次之后,便退归杭州,居家卖书画的打算。
端阳节转眼又到。
寿玉尚在襁褓中;彬彬有礼的寿伣已经十一岁,有人为他提过亲,是江西太平李姓;八岁的寿偘,已进入私塾。操劳家务,生育三个子女的陈氏,憔悴多病,虽是年仅二十九岁,看来颇近中年。一旦回到山明水秀的杭州,自然可以得到比现在安定幸福的生活,之谦自己也可以恢复旧时的活力和强悍。
之谦一面想着美好的前景,头脑中却萦绕着江西官场百态。不知不觉间,竟把眼前的一柄摺扇,点染得阴风惨惨,鬼影幢幢。
在他少有的人物画中,这是幅“人物”最多,表现得最奇特的一幅,题为《钟馗戏鬼图》。
中心一鬼,踏着高跷,身躯硕大如桶,白扇遮面,上露纱帽,一看便知是钟馗。身旁一小鬼,站在比他更高的四脚梯上,手持长长的雉鸡翎,在半空中随风飘摆。地上二小鬼,各负高跷,尚未踩踏。右方一长人,骨瘦如柴,一幼儿立于钵中,仿佛正藉袅袅黑烟升上半空。右题:
光绪九年,岁在癸未五月五日,南昌县写。
左题《调寄满江红》一阕:
什么东西?是纸扇,遮将面孔,可怜见,满腔恻隐,周身懵懂。黑天昏地翻旧谱,朝更暮改装冤桶。大老官不费半文钱,凭挪动。仗师父,方填空;赖兄长,且增重。打灯笼本有,外甥承奉。细作神通军帐坐,娄罗鬼溷天门洞。凑眼前节物写端阳,题词总。
江西官场中,在上位者装聋作哑,尸位素餐,任凭细作喽啰翻天覆地,一面承奉孝敬,一面各谋其利。藉着高跷,各个步步高升。右侧形如枯骨满面无奈的“高人”、钵中赤子,自然不在遮面鬼王的眼中。
谈到江西官场百态,之谦闲集绍兴谚语七字者八章,于五六月间抄录一首与友人子笠太守,以博一笑:
满天月亮一颗星,沓沓滚水为结冰,死棋肚里有仙著,瘌痢头上怕苍蝇。十有八九弗中用,三分四六无陶成,世间多少不平事,老鼠咬断饭篮绳。
光绪九年间居南昌的之谦,尽管轮委排名第二,无奈积蓄渐渐用光,轮委则由春天起竟一名不委。五月得差的希望,眼看落空。时序入秋,坐困愁城的之谦一家,又全都雪上加霜地生起病来。
之谦在给友人信中,倾述年来的处境:
弟入秋后,家中无人不病,而内人为重,屡濒于危。即二日挂牌,亦不能赶先到任等候也。画无心绪,书已久未刻,惟《存汉录》已毕工矣。回省一坐年余,二千金化乌有矣,尚冀有骨无肉之天鹅,可笑已极。
这封信,可能作于秋末冬初,他虽然得到委札,但所委南城,并非他想去的地方,是否接受,成了他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鸡肋。
他应轮委的,为瑞州府新昌县(今宜丰),在奉新县西南,是比较丰饶的县份。但有位湖南籍的王师爷,从中弄鬼,设法卖给有力者,于是他被酌委南城。
在致友人书中,之谦形容地近福建边境的建昌府治南城:
丁漕为两任裁串,剩者无几,皆瘦而又瘦;民情瘦极,书吏瘦极,差役瘦极;非冲、繁、难三字缺,实瘦一字缺也……
换句话说,不仅地瘠民贫,而且是前数任知县,已经盘剥得民穷财尽,役吏刁钻狡猾,成为难以接手的烂摊子。如果此时,之谦拂袖东归杭州,或是栖身山林,过着他在篆书联中所描绘的岁月:
荒山野水破茅屋;
商槃夏鼎周尊彝。
他的命运可能因而改观。
之谦到奉新的前数月,为命案闹得天翻地覆。光绪八年新春至夏日水涨期间,是难得较平静的半年,书画作品比近几年为多。
最使他困扰的是,除至交好友外,从南昌来信或来人索书画者,不仅大有其人,且纷纷索取竹联。
制联用的成对大竹,需要生长数十年的老竹,色泽要美,加工磨制多日,才有古意。书写之后,再请优秀的刻工雕刻。竹既难寻,制作过程也很繁琐。他写信给子烈太守(推测可能为南昌知府):
省中索竹对者纷纷而来,竟无以应,以春夏竹皆生虫不能用故也。须向绅士家内搜之,甚不可耳。索书画者,又恐纷纷来;千万为婉谢!实以此事非心绪佳者,不能有兴到之作,谦心绪终年不佳,兼之署中无一大间书屋,不能摊画桌,局促掣肘,仅可做官,不可以作画也。
从给子烈太守的另外两三通手札,可以知道,子烈不但自己索竹子对联,也代其他上官转求;之谦只好作两对竹联应酬,但却一再声言佳材难找,制作繁复,其他求者,务请代为婉谢。八年二月,好友张鸣珂指定以韩昌黎句书联,之谦为他楷书五言联:
出宰山水县;
读书松桂林。
从联语推测,此时鸣珂可能又有佳缺,之谦以此赠行,也与斋名“寒松阁”相呼应。
八年五月,之谦作设色《桂花图》扇,并为友人朱养儒作《芙蓉图》扇。
《桂花图》扇题:
壬午五月,叔补画
《芙蓉图》扇题:
养儒一兄大人属画,挥汗作此,略与复堂、西唐相近。叔弟赵之谦两幅花卉图扇,笔墨淡稚,气定神闲,应是他在给子烈信中所说的,心绪佳时的兴到之作。
到了八年六月前后,修桥、筑墙、救灾之外,就是办理交卸及返南昌后的缠绵病榻,书画作品也就少见了。
光绪九年的停委期间,之谦南昌闲居,加以喜添掌珠,一时贺客盈门,画兴也佳,书画作品多为春、夏二季所作。及至入秋之后,全家无人不病,在愁云笼罩下,意兴索然,自然难得挥毫。检视九年前二季作品,可谓成就斐然。
友人松生,从他往鄱阳赴任前便向他求画,迁延五年,之谦深感不安,所以正月开笔,就实践了对松生的许诺。
四屏花卉,表现出一年四季,也象征人生的四个不同阶段。
绽放的牡丹,象征着繁花似锦的青春岁月。题为“珠累累,绶若石”的《珠藤》,象征盛年的富贵和权势。《荒江秋意》,寒雾中的芦苇和芙蓉,意味着人生已渐入丰饶后的萧瑟与寒意之境。盛放的《腊梅山茶》代表了晚香和气节,也如之谦画中所题的“极绚烂归平淡”。他在首屏《牡丹》图上题:
松生仁兄大人属画五年矣,人事迁延,久无以报,癸未正月,始为涂抹,速为弥拙,惭负惭负。赵之谦在画《钟馗戏鬼图》之前的四月,之谦为好友董觉轩书北魏书家郑道昭游白驹谷题字。像为松生画画一样,这也是五年前的旧债。他题:
觉轩仁兄有道,以旧楮索书大幅约五年矣。光绪癸未四月宿雨乍晴,率涂应之。赵之谦印证四月廿八日致董觉轩手札,之谦一共为他作大幅法书四件,郑道昭书,仅其中一件。觉轩更要他作大画一幅,之谦在信中婉谢:
前约画一幅,则此时未能;天雨潮湿,兼斋中无一间大屋可以摊纸于地者故也。
任官福建的傅节子(以礼),依然不改所好地留意于金石碑版。
歙县《汪氏关印谱》是他新得的珍宝,易名《宝印斋印谱》,请之谦题耑并作序。
印谱中不但存古印三百余印,并有明贤题跋多首,尤其难得。之谦在序中,无限感慨地说:
物聚所好,得之有力,不虚也。雕虫之技,幼时好弄,时复为之,今弃去已二十年矣!
潘祖荫之父,光禄大夫赠三品衔潘曾绶(韨庭),于光绪九年正月廿二日逝世。
道光二十年曾绶举于京师,次年经考试授内阁中书,荐为侍读。其后以父母丧接踵而至,丁忧在籍,服除就养于祖荫府邸未再出仕,以饮酒赋诗钻研文史自娱。享年七十四岁。自北京扶柩回苏州的祖荫,请之谦撰写墓志铭,唯因路途遥远,往返费时,待之谦撰妥铭文,以端楷写好远寄苏州,离十一月下葬,可能已为期不远。
光绪九年仲冬前后,之谦奉委建昌府治南城已成定局。明知去南城对他多方不利,但形势所逼,不能不去,也无法立刻去,因主事者迟迟不发委牌,使他一时无法成行。妻子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隆冬上路,是否会道毙,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而省署委办的各种劳神赔钱的小差使,却不断地涌至。他给觉轩信中说:
希冀冬至前到公馆,此著败,全局俱败;目前一身兼七八役,苦不堪言。
最后他也未忘觉轩求他画大幅画的事:
画幅决不赖,明年送上归装何如?
觉轩已决定次年辞官归隐,所以说“明年送上归装”。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之谦开始料理行装,书籍家具之外,妻子和子女的衣服,都要他亲自检点,苦不堪言。这时,董觉轩遣人送来薪炭;倒真是“雪中送炭”,使他感到一阵友谊的温暖,立刻作书致谢,并一吐心中的忧郁和苦闷。
去南城的水路,迂曲异常,冬季水浅,不少地方露出沙滩,换了三次船后,起岸陆行。所幸陈氏病况虽严重,总算安抵任所。
狭窄的署屋,建在半山上面,正欲安顿家眷、行李,听说前任知县的老母病死屋中;对重病的陈氏,显然不适于住在这里,只好继续登上数百级石阶,连人带行李家具,挤进山上的小屋。抱病的之谦,每日也只好这样举步维艰地上上下下,到署中办理公务。
到了光绪十年春天,县考、府考、院考各种大差,接踵而至,之谦办理试务,批阅考卷之外,仍要照常收呈子,审理讼案。
友人戴之请他写“读有用书室”斋额,之谦感慨中来,在额后附记:
君能读得有用书,吾生读书竟无用;行装万卷亦大累,且与蠹鱼设清供。
这时的陈氏,虽经医生诊脉,认为可以支持到夏至,但就病情而言,很有油尽灯枯,朝不保夕的感觉。
看到这种情形,之谦本想引疾告归,却为公、私亏空所累,欲去不能。
亏空来自以前各任知县留下的烂账,有办法的人可以透过省中人事,往下推拖。县、府、院考差,应付考官、学台,均属费力赔钱的苦差。这情形,类似他初到奉新,一接任便接下一大堆亏空,乃至待修的工程。
田赋、冬漕及各类税捐的开征,是维持地方政府的财源,也是地方官吏薪俸所出;之谦在致觉轩信中说:
初议引疾,学公所为,既而算之,一走则亏短出;尚不止一千五百也,姑隐忍待之。过夏季,学台考本府回任,尚须短一千六七百金,全仗冬漕填空子,无所沾润。运气不佳,何说之词。
三月十七日,正是东南沿海草长莺飞的暮春,陈氏却在南城县署山上的小屋中,结束了三十岁的生命。
到南城后,之谦自己也无时不病,他在给子烈太守的信中写:
前月末旧疾复作,左耳忽闭,免闻外事,却亦清静,而不能听,只可请假,假期未满,疽又成毒。[11]
造成他行政困难的因素很多。前数任的尸位素餐,留下的积案和问题;猾吏、劣绅、地痞,都有省方人士撑腰,行事一无忌惮,官吏反倒噤若寒蝉;更使他缚手缚脚的,却是顶头上司建昌知府。他对子烈形容:
谦来南城本非应有,然亦不料遇此等精明转弯之人,谭天则滔滔不穷,临事则皇皇无措,造谣生事,搬弄是非,如小孩之顽劣,类蠢妇之淫妒,可笑可叹。
对照之下,他反而怀念起饶州知府雷风,雷风只是卖官,需索贿赂,但不会事事掣肘和搬弄是非,办理地方事既敏捷又稳当。之谦不得不承认昏官比贪官更可怕,他大叹:
今日方悟,昔事雷风公,实生平之知己!
之谦手札中,常常以“人物”、“能员”等作为“姑隐其名”者的代名词。从这封信中下面的两段话,可以见出他对南昌抚署中“人物”,何等深恶痛绝,也可以见出“人物”的真实面貌:
二月中奉到去冬赐谕,敬悉一二,曾于县试场中详复一函,几两千言,描画透省“人物”态度,呼之欲出,既而思之,不宜有是,遂止不寄。
描写“人物”的专函,虽然因有所顾忌未寄,却又在同一封信中,忍不住揭露“人物”的恶行:
假期未满,疽又成毒,突出包娼、殴差、闹保甲局之案;不得已扶病而出,将首恶痛惩看管,而“人物”又不快矣。此事已详告新建李令,便中可问原委也。
信中显示,之谦对恶势力背后的省中“人物”,既有所顾忌,必要时又不惜抱病向恶势力挑战的勇气。
省中人物的操纵、遥控,建昌知府的昏愦和事事掣肘外,居民好闹事、好讼的风气,也不亚于之谦治理过的鄱阳和奉新。
最好逞凶闹事的广昌县(建昌府的属县)童生,二三十年来常藉到南城参加建昌府的府试和院试机会,逞凶闹事,历任知府知县,无法可治。“童生”,不分老少,凡未中秀才的男性读书人,皆谓童生。
三月十六日,正是之谦继室陈氏病危之时,因殴打皮匠冲突,童生藉机罢考,数十人同时闯进南城县署,凶悍异常,县吏、衙役一时束手无策,之谦步出大堂,喝令“拿下!”只见带头者迅速钻入人丛,霎时不见,余者气势大沮,之谦也就不了了之。
五月五日,这些童生,再次起哄,闹得几乎罢市,吓得知府手足无措。之谦力主拿办,以求一劳永逸,矫正卅年的败俗。一声令下,不出半日几名首犯就擒收押,千余人跟在后面,竟未敢轻举妄动。除刑事处分外,之谦也禀明学使署,就学规方面,一并严惩。
接二连三地惩治不法,使之谦政声大振。
南城万氏同族争葬地案,是从康熙、乾隆直到光绪年间缠讼不休的旧案,历代知县有的无法判定,有的判决不公,致使一再兴讼。十六人到庭,花钱无算,只为了争小小的一块墓地。
一造说,祖先曾经于乾隆年间立碑,墓地中禁止族人再行添葬,以此控告另一造不遵祖先禁令,是属盗葬。
被控的一造表示,当万氏宗祠损毁时,族中长老聚议,只要他捐出三百六十千修建宗祠,特准在离禁碑稍远之处埋葬其先人;并立有字据为证。
之谦在洋洋千余字的朱批中,先斥责控方,身为秀才,不断兴讼,实属不知自爱。只知祖先曾有禁碑,却丝毫不重视族中尊老的决定,不顾亲亲仁民的古训,亦为不当。
据控方表示,其曾祖应为首捐修宗祠之人,因此判控方筹还三百六十千文给被告……(尾端有些字迹已漫患不易辨识)。
之谦这卷朱批讼状,其后为另一位金石派大师吴昌硕珍藏。
吴氏曾权安东令,深受审理讼案之苦,仅一个月即引疾告归。对之谦藉断案息争,同时苦口婆心,达到教育百姓的精神,大表敬服,赋诗为跋:
无闷宰南城,吏才著卓卓,风流文采余,心细能折狱。万氏争葬地,好讼累同族,康乾至同光,累累积案牍。如何数弓地,刀笔伤骨肉。输钱三百千,人集一十六,扶服讼庭中,鼠雀与蛮触……亲亲仁民训,优仕复优学,粹然儒者言,足以振颓俗。讼者苟有心,凄怆感风采,朱书千余言,霞光耀人目。狂草如张颠,可当格言读,予昔令安东,疏懒乏教育……輥輰訛之谦侧室过世之后,在感伤、病痛、家庭及工作压力下,陪他度过漫漫长夜的,是江都隐士焦循的一部《忆书》。
焦循(墨堂)遗书,先由寿佺在扬州发现,之谦表示要买时,友人朱养儒却捷足先登,买来寄赠给他。三月书到,正值他生活和心灵同时陷入黑暗期。这部记述清朝盛世人物、故事和历史的笔记小说,成了他仅有的慰藉。他在书跋中写:
十年三月始寄南城,方有继妻之丧,寻念非一,《忆书》适来,枨触中宵,展卷凄绝,爰为刻之,比诸营斋,以文字缘而作佛事。闰端阳日,之谦记之谦曾在丛书总序中誓言:
毕愿何期,与年俱尽!
因此,虽然陷于潦倒困顿之际,刻书工作和愿望,始终没有中止。
进入五月之后,他也应友人之请,开始有了书画创作。
南昌学使署东偏厅,有近百年的两株老树——丹桂和枇杷,芬芳硕茂,有“枇杷晚翠,桂树冬荣”之句,形容风物之美,早已传诵遐迩。
伯潜阁学前来视学时,曾倩之谦将此二句书为楹联,一直未果。
光绪十年五月,阁学奉命调往江南筹划海事,之谦为作《枇杷桂树》,以壮行色。唯不知此际之谦系藉南昌洽公机会,对树写生,或按粉本、记忆绘于南城。
也是五月,亡友子萱的次子俨婴来访。当日在嘉兴、福州所见的十来岁少年,如今像寿佺一样,已是三十三四岁的壮年。
子萱做浙江知县长达三十年,政声卓著。犹忆在嘉兴时,子萱指当时仅八九岁的俨婴说:“他日其教诲之。”因此在之谦心目中,不但视俨婴为子侄,也是门弟子。
咸丰十一年,子萱死于第二次杭州之战,俨婴和母、弟逃难福州,之谦曾与他们邂逅。子萱的《惜味轩诗稿》和《制文》均为士林所重。所存遗作《灵飞经》临本,更由名公巨卿题咏几遍。参加拔贡试的俨婴,虽然得而复失,但之谦对他们兄弟能遵母教,继承父志大感欣慰,不仅为题“读书承志”斋额,并在款识中历数往事以为勉励。
六月,之谦为朱养儒画梅,老干虬枝,苍苔密布,使人联想到他早年的题画梅诗句:
老干槎枒酒气魄,疏花圆满鹤精神,空山安用和羹手,独立苍茫揽古春。
之谦画后自题:
吾乡沈心玉徵君,著书曰《梅史心影》,稿已佚矣。甲申六月酷暑书此,信手涂抹,为养儒仁兄聊作心影观,不求形迹似也。弟之谦为继妻去世终夜悲伤,为照顾子女和公务而心力交瘁的之谦,仍出钱出力独自承担捐设育婴局、牛痘官局乃至施药等社会慈善工作。仅闰五月初到七月初两个月期间,就施出“霍香正气丸”七十多斤,任由南城百姓自由取用。而中法战争爆发,使抱病忙乱的之谦,更感到分身乏术。
法国侵略越南,由来已久。中、法之间,因越南而冲突日益加深。光绪九年七月广西提督冯子材出镇南关,大败法军,追逐达七十里。不久,法军攻打越南河内,又为留居越南的前太平天国勇将黑旗将军刘永福所败,杀法将喜屋罢。
其时,之谦留职察看期限已满,正在南昌养病、候委,得到镇南关大捷讯息,在信中告诉友人:
越南事虽不妥,然有此小胜,亦足以豪;即亡,犹过于面缚衔璧也。
同时也流传着各种谣言,南昌传说彗星出现,乃大战的前兆;之谦在同一封信中说:
彗星竟是匪徒造谣,连夜静候,实无所见,惟中丞亟言观见之,恐是梦也,近亦不言矣。
朝廷于十年七月六日,下诏对法宣战。
早在六月十四日,法海军少将李土卑,率领舰队攻打基隆港,十六日法军登陆基隆,为刘铭传指挥伏兵击败,退回舰上,驶往上海。七月初三,舰轰福州马尾炮台。与清弱势的舰队交战,清军苦战,损失惨重,炮台被毁。这两次战役,已是法国不宣而战。
正式宣战之后,朝廷以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南城正是通往福州的运兵要道,兵差经过,各种供需须要由地方筹划。如车夫粮草、渡江用的木排浮桥等。为了早得讯息,好作万全准备,之谦遣一名家丁、两名差役到南昌抚署打听。此外,修城、濠等防御措施也不可不备。所幸如纨绔公子,专意挑剔掣肘的知府已去,府、县合作没有了阻碍,事情反倒顺利许多。以城捐为例,十日之内就捐到两千三百多串,另有预定要献捐的也有两千串,之谦表示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
不过,由于他太疲惫,仍旧希望早日卸下重担,他在札中告诉友人:
公事处处乱极,此非佳兆。尚称今日建昌未乱,然兵差来矣。好在弟年终可交卸;推出山门不管账,毫无要紧也。
萦绕在之谦脑中的,却是遥远的江南,刻不完的《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和宽阔而足供挥洒的书斋……
光绪十年十月初一,心力交瘁的赵之谦,卒于南城半山上的官舍,享年五十六岁。
其金兰友礼严在《五余读书廛随笔》中记:
值越南事起,左文襄(宗棠)督师赴关,征兵转饷,取道江西,南城适当其冲,叔竟以兵差劳瘁致疾,殁于任所。
又记:
朱清江(在北京为之谦及绍兴举子举发而被处极刑者)鬼魂来索命,叔气不稍馁曰:“吾与汝往质。”遂卒。
好友张公束所赠挽联为:
西汉文章,北朝书法;
南城仙吏,东浙通人。輥輴訛
附记:
之谦身后萧条,其灵柩由北京、江西及浙江故旧醵资运回浙江,于光绪十一年建墓,立碑,葬于杭州丁家山西麓,墓边植有灌木“六月雪”。传说,当年有位赵姓男仆,为他守墓。
印,款刻五律一首,并表明决心北上京师。(《赵印》(一)页一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