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连连奏凯,南征进展顺利,零星的地方割据势力,只需传檄而定。
时令已届年末,飞雪报舂,形势喜人。一派欢歌笑语,回荡在应天城内。几天之后,新年伊始,这里将举行隆重的登基大典,一个新王朝将在这里诞生。在这个关键时刻,人人小心翼翼,力争多添喜少报忧,只要讨得主子喜欢,个人焉愁名利不能双收?以左相国李瞢长为首的大臣们坐不住了,纷纷锦上添花——“劝进”。
万乘之尊的皇帝,虽然人人想做,但又不能自己争着做。因为,谁能登上那个金龙环绕的龙墩,是上天的意志,臣民的推戴。臣僚们恳求他代天驭民,便是代表了天心民意。难怪,自古迄今,所有的开国皇帝,不论是用武力夺得的,还是靠阴谋篡夺来的,都要玩一出三推三让的把戏,以显示并非自己热衷权位,而是对殷殷恳求的无奈屈从,也是准备为天意民心作出贡献和牺牲。当然。做大臣的要善于试探体察,看准时机。左相国李善长就是这样一位高手。这年七月,苏州城尚未陷落,吴王朱元璋正兴致勃勃地与群雄等研究庆典雅乐。李善长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率领群臣上表,劝朱元璋即皇帝位。但被婉富谢绝了:
“一统之势未成,四方之途尚梗。何必汲汲惶惶?自古帝王有天下,已经洞知天命所归,人心无外,尚且谦让再三。若天命果然在我,也须以后再议。我曾笑陈友谅,刚刚得到天下一角,便妄自称尊,猝致灭亡。我岂能蹈他的覆辙!”
李善长觉得,朱元璋说的也有道理,只得作罢。
现在,形势已经大变。不仅南北大局已定,登基的一切准备,也已经完全就绪:新的“皇历”(《戊申岁大统历》已经审定,新的律法《律令》及(《律令直解》已经颁行;皇帝即位的朝服,后妃官员的礼服,都已齐备。册立皇后皇太子等各种仪礼、表册,已经起草完毕。连卤簿仪仗也演习得十分娴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再不劝进,更待何时?
十二月十一日,早朝临近完毕时,李善长再次率领文武百官跪地劝进。劝进表堂而皇之地写道:
开基创业,既宏盛世之舆图;应天顺人,宜正大君之宝位。苍生成仰,红日方升。钦惟殿下,勇智自天,聪明冠世。扫除六合之风尘,拯救兆民于水火。天下归服,若江汉之朝宗;邦域肇隆,有金汤之巩固。即膺在躬之历数,必当临御于宸居。上以答乎天心,下以符于人望。臣善长等爰合群情,躬身劝进。发政施人,参赞两问之化育;制礼作乐,开拓万世之太平。谨奉表劝进以闻。
此时,朱元璋已如红日初升,天神降临,是协助造物主化育天地万物的上苍之子。但他仍然要推搪自谦一番:“本王功德浅薄,焉敢自比开天红日?智勇拙陋,不足以任造福万民的皇帝重任。不可,不可。”
李善长等群臣,一齐朗声说道:“天生圣哲,就是为了百姓。如果不正大位,何以慰天下臣民之望。殿下除暴乱,救生民,功塞宇宙,德协天心——天命所在,不可违抗。殿下不允,臣等敢以死相请。”
朱元璋仍然不答应。第二天,李善长再率百官恳请:“殿下谦让之德,已经著于四方,感于神明。望体恤生民之切望,答应臣等之恳请。”
既是关乎上天的旨意,百姓的切望,再不答应,便是违天意,忤百姓。朱元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缓缓点头说道;
“诸位屡次恳请,本王只得勉为其难。但事体重大不可草率。还望诸位斟酌仪礼而行。”
至此,历史上上演过不止一次的开场喜剧——劝进,方才落下帷幕。
朱元璋梦寐以求、文臣武将们翘首期待的盛大节日,终于到来了。
偌大一座应天城,弥漫在欢乐吉祥的气氛之中。家家张灯结彩,户户清扫门庭。主要街道铺撒黄沙,洒上清水。千年古都金陵,要以崭新的面貌,迎接非同寻常的大喜事——新皇帝登基大典。
无奈。新皇帝所代表的苍天和神祗,似乎并不领情。进入腊月下旬以来,北风呼啸,天低云暗。纷纷扬扬的霰雪,一阵紧,一阵慢,天天飘洒不止。
那些善于逢迎的大臣,就趁机讨好献媚。这个说,瑞雪兆丰年,大吉大利,那个说,玉屑铺阶,天降瑞祥。朱元璋的心头,却像是塞满了冷雪。他听说,陈友谅五通庙登基时,霹雳震天,暴雨如注,登基大典草率敷衍,狼狈异常。难怪,大汉皇帝坐了不到三年,便一败涂地,命丧鄱阳!足见,没有上苍的护佑,皇柞是长久不了的。朱元璋心下忐忑,坐立不安,惟恐那样的倒霉天,也让自己碰上!
不!陈友谅的悲剧决不能重演!必须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隆重而愉快地登基。
朱元璋把选择“好日子”的重大使命,交给了熟稔天象、神机妙算的军师。
刘伯温参酌天气阴晴消长的规律,选择新年正月初四为大典吉期。
“中丞,今日还这么大的雪,到那时,必定能是个好天吗?”朱元璋仍然忧心忡忡。
“不敢说‘必定’,但八九不离十。”刘伯温充满信心,“大王可以昭告天地,迁入新宫了。”
“好吧,明天就迁。”
当天夜里,朱元璋在庭院中摆开祭案,郑重奠拜神祗。焚香叩头后,他暗暗祈祷:
“明年正月四日,臣于钟山之阳,设坛备仪,昭告帝祗。惟简在帝心,如臣可为生民之主,告祭之日,帝祗来临。天朗气清。如臣不可为,至日,当烈风异象,使臣知之。”
朱元璋对天地命运是何等的笃信与惶怵。为了那个“烈风异象”的坏天气不出现,他只有虔敬地乞求神祗保佑。
年末的最后几天,朱元璋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的。老天爷似乎故意跟这位心急火燎的未来皇帝开玩笑,直到除夕之夜,仍然雪飘如涌。新年初一,初二,大雪总算停了。但浓雾重重,阴霾依旧。
朱元璋沉不住气了,只得再次向刘伯温求救:“中丞,今天已经初三了。怎么,这天……”
“大王,据属下推算,明日应该是雪隐天晴的好日色。”刘伯温并不慌张,“只要上下人等,没有干怒上苍的不敬之举,谅必不会错的。”聪明的刘伯温,回答得仍然无懈可击:明日天晴,是他推算得准;如继续下雪,则是有人干怒了上苍。
朱元璋立刻像奉了圣旨将令一般,马上饬令百官、执事人等,务必谨慎虔敬,以免干怒天地神祗,招来祸患,妨碍祭天大典。
不知是朱元璋的殷殷诚意感动了神祗,还是上天真的选中他作为自己的代表,来治理这块神州大地。第二天,即正月初四,奇迹竟然出现了。
这天一大早,便见天开雪霁,整个东方天空被朝霞染的通红。北风匿迹,树梢轻摇。近半个月的冷风阴霾为之一扫,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新修的皇城和铺上雪毡的大地,到处蒙上了一层吉祥的金黄色,使节日的都城,显得分外辉煌灼目。
从宫廷直达南郊的大道上,厚厚的积雪在黎明时分已经被清扫得千干净净。此刻,道路两旁,已是护卫排列,戒备森严。数不尽的五彩龙旗,在微风中悠然飘拂,在红霞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清新明媚,光彩夺目。
辰初时分,以卤簿仪仗为前导,自奉天门列队走出。黄罗伞下,朱元璋的御辇缓缓驶来,向天地坛的方向走去。浩浩荡荡跟在后面的是皇子和大臣们的车马,以及执戟荷戈的护卫队列。
天地坛在应天南郊,坛分两层,规模很大。按照传统,这里天地日月同坛而祭。第一层祭天地。东面供吴天上帝,西面供厚土地祗。第二层供日(大明)、月(夜明)神位。在垣墙之内,分别供奉着星辰、社稷、太岁、岳、镇、海、渎、山川、城隍等神祗的牌位。
辰正已到,祭仪开始。首先是柴祭迎神。所谓“柴祭”,即燔烧祭坛上的木柴,将白玉和牛羊猪三牲。置于火上炙烤。香味直达天庭。天地神祗闻到馨香,便驾临享用。
朱元璋一一焚香,率众臣集体叩拜。然后宣读祭天祝文。他略显颤抖地朗读道:
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主中圆,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孙百有余年,近运已终。其天下土地人民,豪杰纷争。帝赐英贤,为臣之辅。遂勘定江州陈友谅、苏州张士诚等,偃民息兵于田里,今地两万余里,诸臣下皆日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臣不敢辞。是以戊申正月四日,于钟山之阳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号为大明。建元洪武,简在帝心。尚飨。
祝文宣读完毕,朱元璋率众臣饮祭酒、吃祭肉。谓之“饮福”、“受胙”。然后进入送神阶段:坛上燃起大火,将玉帛埋于地下。朱元璋等一齐跪到地上,仰望长天,注目送神。至此,祭天仪式宣告结束。
下一步,便是皇帝即位的时刻。
“恭请大明皇帝升座——”李善长率领文武百官,向北跪拜,齐声呼喊。
朱元璋换上绣有日月山川图案的衮服。头戴平顶冠冕,迈着方步,从后面缓缓走了出来。来到祭坛中央,在大红飞金龙椅上款款落了座,他俯视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神色庄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山呼万岁,行三跪九叩大礼。
新皇帝朱元璋正式登基了。
朱元璋恍惚如在梦中。当年放牛时,头上绑着破水车辐板,让同伴拜皇帝时的热闹场面,至今历历在目。幼年的嬉闹甚而是恶作剧,自封吴王后翻腾了许多年的皇帝梦,一切的一切,今天统统成了现实!臣下们山呼万岁的激扬声浪,直逼云霄,宛如沉雷滚动。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人生能得到今天的“正果”,怎不叫人动情庆幸?这是得之于十数年的浴血奋战,还是得利于刘伯温等的运筹帷幄?为什么比自己强大许多的陈友谅、张士诚等,统统败在自己的手下?他们的皇帝梦,为什么那么快便烟消云散,成为南柯一梦?只怕除了人为,还有天命——托福于上苍的庇护,祖宗的保佑吧?
祭天大典一结束,洪武皇帝朱元璋便带领诸子及众大臣,去新落成的太庙祭祀先人。
仪式简而不繁,先宣读追封四代祖先的印绶、玉册:高祖朱百六册封为德祖玄皇帝,妻胡氏为玄皇后,曾祖朱四九为懿祖恒皇帝,妻侯氏为恒皇后;祖父朱初一为熙祖裕皇帝,妻王氏为裕皇后;父亲朱五四为仁祖纯皇帝,妻陈氏为纯皇后。
朱元璋读完册文,将册文供奉到高高的祭坛上,叩头再拜。站起身时,又是热泪盈眶。
当初,父亲说他是讨债鬼,一出生就要摔死他。是母亲听信了老者的话,说孩子尔后有大福,一定能光耀门楣,才将他保护下来。不然,今天戴在新皇帝头上的平天冠,不知要落到谁人头上!可惜呀,慈祥的母亲,不能亲眼看到今日的辉煌,也不能享受一天皇太后的荣华!
仰望着母亲的神主,朱元璋真想再次跪下来,大哭一场……
忽然,衣衫褴褛、满头白发。面容慈祥的老人出现在面前。她正站在祭坛上,向自己微笑。朱元璋急忙奔上前去搀扶。刚一抬脚,便被拜垫绊了个趔趄。母亲的幻影突然消失了……
朱元璋揩揩泪水,定定神,对身边的李善长低声说道:
“左丞相,朕刚才看到高堂纯皇后,站在祭坛上向朕微笑呢。”
“啊?那必定是先人们降临,前来祝贺登基大典。陛下,你孝感天地,神人共贺呀!”
“是的,我想也是这样!”朱元璋的麻脸上,仿佛绽放开一朵牡丹花。
登基大典的第三步,是金殿受贺——朱元璋登上御辇返回奉天殿,正式接受百官朝贺。
左相国李善长再次领头跪拜,并一一宣读众臣贺表。读毕,率众臣再拜。然后,李善长代表皇帝,宣读诰封,封马氏为皇后,长子朱标为太子。妾郭玉琴为惠妃,郭银月为宁妃,孙绮云为娴妃……李善长、徐达等也都加官晋爵。至此,登基大典全部结束。朱元璋成了君临华夏神州的大明朝洪武皇帝。这一年,他四十一岁。
和尚出身的朱重八虽然极其迷信天命,笃信福大命大造化大,但他同时又清醒地知道创业之维艰,也懂得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朱元璋很快便从当皇帝的极度亢奋中冷静下来。
当初,元朝降臣张昶劝朱元璋及时行乐,遭到他的斥责。如今,相同的“关注”,纷至沓来,他总是敛容正色,予以驳斥。为了庆贺登基,正月初六,朱元璋在奉天殿大宴群臣。杯觥交错之后,他仍然抓紧机会训诫群臣:
“你们只知道创业十分艰难,知道守成更加艰难吗?”朱元璋环视众臣,神色严肃。“处天下者,当以天下为忧;处一国者,当以一国为忧。处一家者,当以一家为忧。你们身担天下国家之重任,不可顷刻忘记惕厉。诸位大臣,都已加官进爵,职尊位显,更不可忘记持满致败的教训。居安思危,时刻警戒骄纵。古人为什么要放一个容易倾覆的欹器在身边?就是提醒自己不可因骄致覆。你们可要慎之又慎呀!”
新朝开基,百废待兴。除了告诫功臣们不要持满骄纵,当务之急还是战争。洪武皇帝的目光,立刻转向了北方。
大将军徐达将元军在山东的最后一个据点乐安收复之后,继续挥军向汴梁进发。
来到当年赵匡胤黄袍加身搞兵变的陈桥,汴梁守将李克彝命左君弼出城迎战。安丰兵败,左君弼投降了李克彝。由于逃走时的仓促,他的母亲落到了朱元璋的手中。朱元璋派人将他母亲送来汴梁。为了报救母之恩。左君弼拒不出战。李可彝无奈,只得仓皇逃走,左君弼开城投降。徐达马不停蹄,西进攻打河南府(洛阳)。元将托因帖木儿率五万人马进行抵抗,无奈抵挡不住徐达凌厉的攻势,大败而逃。元朝河南行省平章梁王阿鲁温率众投降。
紧接着,郑州、荥阳、嵩州、钧州、汝州相继被徐达收复。都督同知冯胜则直扑陕西,斩关夺将,李思齐、张思道弃关西走,冯胜追到华州收兵而回。
朱元璋命令,拿下潼关后,不要急于西上,重兵据守,防止元军东进。命徐达率师回汴梁,他要亲自前来议事。
洪武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大明皇帝的车驾到达汴梁。名义上是慰问将士,同时考察地理、民情。他抚慰了全体有功将领,单独向徐达征求下一步北征方略。徐达胸有成竹地答道:
“自从平定齐鲁,南下河洛。王保保便在太原拥兵自守,犹豫观望。现在潼关已归我手。张思道、李思齐仓皇西窜。元朝气数已尽。臣以为,可以乘虚捣其老巢,大都孤城难守,必能一举克服。”
“朕也是这个意思。”朱元璋点头称是,“不过,北方地势平坦,利于骑兵驱驰,你要组成精锐骑师,与之角逐。另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方遍地饥荒,要切实注意粮饷的供应。”
“臣一定遵办。”
“还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倒没有。有一事,望陛下明示。”
“什么事?”
“如兵临大都城下,元主弃城北逃,是任其逃窜,还是穷追不合?”
朱元璋知道,胡元铁骑远胜于明军骑师,要想阻止其逃跑是不可能的。便毫不犹豫地答道:“元运已衰,必将自灭。首要的是固守已得城池,防止他南来侵扰。”
朱元璋在汴梁期间,除了指挥北伐战役,还游览了大相国寺、黄龙寺、宋代铁塔等名胜古迹,并登上黄河大堤,俯瞰拍岸惊涛,放目接天平畴。心潮澎湃,豪情满怀,不由信口吟道:
如雷黄涛惊鬼神,千里平畴接青天;
指点江山气吞虎,捷报飞来下潼关。
朱元璋在汴梁一直逗留了两个多月。七月二十三日,方才起驾返回应天。
闰七月初,徐达按照与朱元璋议定的进军路线,渡河北上。一路风顺,连克彰德、邯郸等城,然后掉头向东。抵达临清。在这里与东路人马会师后,分头北上。德州、沧州、直沽,接连被攻克,元丞相也速等望风而逃。七月二十八日。经过激烈的厮杀,攻下通州,直逼大都城下。
元顺帝见大明军来势凶猛,急诏淮王帖木儿不花监国,与中书左丞相庆童同守京城。就在徐达逼近大都的当夜,元顺帝率后妃、皇太子等悄然打开健德门,向居庸关逃遁。
元王朝发祥在大漠以北,入主中原以后,顽强地推行蒙古文化,中原人民只能把怨恨咽进肚子里。元人依靠铁骑和弯刀,维持了上百年的统治。而在长城以外,浩浩大漠,茫茫草原,却是退避回旋的广阔天地。然而,仓皇宵遁的元顺帝,仍然像脱网的野兔,破笼的飞鸟,慌不择路,急急向上都(开平)奔去。君临中国近百年的大元帝国,已成过眼烟云。享受了几十年的大都繁华,只能去梦里追寻。充耳是风声鹤唳,满目是黄沙飞尘。浑身黄尘、疲惫至极的元顺帝,仰天长叹,失声痛哭……
洪武元年,即元至正二十八年(1368)八月初二,元大都被徐达的人马攻克。留守的元朝文臣武将统统俯首就擒,统治中国百年的元帝国,宣告灭亡。
徐达登上齐化门,宣告监国淮王帖木儿不花、中书左丞相庆童等人的种种罪状,当即斩首示众。其余投降官吏将士,一个不杀。他派人查封了府库宝物、图籍档案,并将皇宫四门封锁,派指挥张焕率领一千余人严密把守,严禁任何人接近。同时发布百姓各安其业,将士不得扰民的严令。大都之战。百姓没有受到惊扰,街肆秩序井然,充分显示了徐达治军法令森严。可是,他的严明法纪,却遭到了许多将士的反对。
哼!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胡元的都城夺到手,这是多么大的功劳?不准骚扰百姓也就罢了,凭什么连皇宫都不准迈进一步?宫内珍宝如山,美女如云,谁不想捞到几样,享受一番!就是到里面开开眼,弄个宫女抱一抱,摸摸手,亲个嘴也好呀。可是,宫门上锁,重兵把守,谁也休想沾着边儿。这不近人情的徐达!
别的将士不满,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却忍耐不住了。
在此之前,他就差一点跟徐达吵翻。当得知元顺帝逃出大都时,常遇春要带一支精锐骑兵出关追赶,但遭到徐达的拒绝。他严肃地对副手说:
“皇帝在汴梁曾经明谕过:‘元运已衰,必将自灭’,只要坚守城池,防止鞑子来犯就可以了。况且,到无边大漠去追寻几个逃亡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的将士来自南方,不习惯北方恶劣的天气和难行的沙漠,万一困顿在那里。如之奈何?”
“我等身为将帅,岂能怕劳什子风沙大漠!”常遇害振振有辞,“再说,不趁着野狼受伤的时候穷追猛打,等到他养好伤、硬了筋骨再打,可就不这么容易了。”
“常将军,皇上的旨意,谁敢不遵守?我徐达,可没有那份胆量!”
常遇春自然也没有违抗皇帝圣旨的胆量,只能把气憋在肚子里。悻悻而去。现在,徐达亲自部署封锁皇宫,任何人不得进入一步,便认为这是徐达为了向皇上邀功,故意跟将士们过不去。这位嗜杀好色的骁将,早就打算进了大都,先挑几个绝色的宫女,好好享受一番。不料,迎头撞上了徐达的封富令!这明摆着是跟自己过不去。于是,常遇春骑上马去找徐达理论。
“大将军。你派兵把皇宫看得紧紧的,不让弟兄们近前一步,这是为什么?”常遇春气势汹汹地质问。
“害怕里面的古玩珍宝遭到破坏呀。”徐达从容地作答。
“遭到谁的破坏?”
“咱们的人呗!”
“怎么?将士们出生入死得来的战利品,成了你一个人的东西?”
“哈哈。常将军误解了。你认为,是我徐达贪恋里面的东西才下令封锁的?那是皇上的重托呀!”
“强词夺理!”常遇春狠狠跺地,声色俱厉,“哼!不准出关追鞑子,你说是皇上的旨意,试问,封锁皇宫也有皇上的谕旨?皇上在哪儿说过那样的话?只怕是你大将军自己的主意吧?”
“常将军,你想过没有?胡元统治中国近百年,官里珍宝无数。作为攻城将士,我们只有看守好的责任,并无处置的权力。须知,里面的一碟一碗,都是大明朝的物品。我们怎么能……”
“好。”常遇春粗鲁地打断了徐达的话,“就算里面的宝贝都是大明朝的东西。可那些妃子、宫女呢?都是他娘的鞑子玩过的破烂货,你也给大明皇帝留着?”
徐达知道,他的老同乡朱元璋,跟常遇春一样好色。他何尝不想,把那些有家可归的女人放走。无家可归的任凭将士们挑选收留。可是,徐达清楚记得,打下江州和攻下苏州时,朱元璋都从两位帝王的嫔妃中挑选了几十名女子。现在打下元朝的都城,这里的美女更是数不胜数,岂知他不会再挑一批?倘若轻易地放走,或者让将士们占了先,一旦怪罪下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徐达岂敢造次!他只得耐着性子做部下的工作。
“常将军,那些女人就是要分配给将士。也要等到……”徐达差一点说出“等到皇帝挑完了再说”,急忙改口道。也要等到皇上示下呀。放心吧老弟,到时候,一定让你率先挑个够。如何?
“不行,咱等不及了——现在你就得下令,打开皇宫大门!”
常将军,你身为大将,怎么可以忘记军纪和皇上的再三嘱咐呢?
“哼,什么军纪不军纪的!抢夺民财、民女是违反军纪,抢他娘的鞑子的女人是战利品,算得什么违纪?你不开宫门,难不倒谁,我的人会把门劈开!”常遇春扭头向外走去。
“站住!”徐达将节钺取在手中,怒喝道,“皇命在此,谁敢进入皇宫一步。定斩不饶!”
“好!”常遇害不得不站住了,“大将军,你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我说不过你。可是。我们还有皇上呢,你等着吧,我要叫皇上评评理!”说罢,常遇春一跺脚,愤愤地走了。
后来得知,常遇害还真向朱元璋告了徐达一状。
八月十五日,大将军徐达、副将军常遇害、右副将军冯胜、偏将军汤和、平章杨璨等,统率大军西取山西。常遇春率军南下取保定、真定,然后自娘子关西进。冯胜、汤和自河南府渡黄河取怀庆,自南向北攻取泽州、潞州。
十一月中旬,元将王保保遵照元主自开平发出的指令,从太原出雁门关,经居庸关进攻北平(明朝改元大都为北平府)。兵法云:避实击虚。王保保率大军远出,太原必然空虚。何不乘其不备,直捣太原?彼若西还自救,亦必自投罗网。于是,徐达亲率大军,直趋太原。北平由都督孙兴祖率六卫之师镇守。
王保保来到怀来,得报太原告急,果然掉头回救。然而,等王保保回到太原,他的部将豁鼻马早已被明军策反。十二月初一深夜,城内突然多处点火,同时四门洞开,常遇春率部呼啸而进。正在灯下书写防城手令的王保保慌急之下,只穿上一只鞋,便在十八个亲兵的护拥下,骑马夺路逃走。常遇春一直追击到忻州,方才收兵。王保保逃向了甘肃。
太原城顺利到手,豁鼻马以下四万余众,全部归降,山西一举平定。
第二年三月,大军渡过黄河进入陕西作战。克西安,下风翔,宛如秋风扫落叶。守将李思齐远奔临洮,张思道据守庆阳,不敢出击。庆阳城防坚固,攻击比较困难,徐达采取困而不打的战术,偏师围困庆阳,主力西击临洮。沿途收复了陇州、秦州,直逼临洮城下。守将李思齐被迫投降。张思道得知临洮失守,逃到宁夏投靠王保保。他的弟弟坚守庆阳,被困三个月后,终于被攻下。
至此,陕西全境平定。
洪武二年(1369)四月,朱元璋命副将军常遇春率偏将军李文忠出师塞北,攻打元朝老巢——开平。六月初三,开平顺利被攻克,元顺帝再次逃往和林。常遇春一直追逐了数百里,方才收兵。惜乎,在回军途中,常遇春猝然病死在一个叫柳河川的地方,年仅四十岁!
十年征战猛如虎,一朝马革裹尸还!常遇春勇猛无畏,战功赫赫。不愧是一员虎将。朱元璋曾夸他能率十万之众横行天下,故有“常十万”之誉。可惜,这位虎将有一个“痼疾”——贪色。出征途中也要有美人陪伴,否则,便觉酒饭无味,长夜难度。也许正是不知厌倦地贪色纵欲。掏空了他健壮的躯体,以致葬送了如日中升的英雄业绩!常遇春生前封鄂国公,死后追封为开平王。不仅战功勋爵冠绝一时,而且是惟一保住晚节的大将。就这一点来说,他的早逝也是一件好事。
王保保败退西北后,依然打着元顺帝的旗号,并且不断在边境侵扰。洪武三年(1370)正月,朱元璋再次派徐达为征北大将军,李文忠为左副将军,冯胜为右副将军,邓愈为左副副将军,汤和为右副副将军,再次征讨。大军兵分两路,同时出击:徐达出潼关,自西安捣定西,直击王保保,李文忠则北出居庸关,向和林进击,追歼元顺帝。
四月初八,在甘肃定西县北沈儿峪,徐达大败王保保,擒获其王公、平章等官员一千八百余人,士卒八万,马五千余匹。王保保仅携眷属等少数人北遁和林。大明军威远震西疆,河州以西,吐蕃、朵甘、乌斯藏等部落皆望风归附。
四月二十八日,在位三十六年、五十一岁的元顺帝妥欢帖木儿,在仓皇北逃中死于和林以北的应昌。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嗣位。五月十六臼,左副将军李文忠自开平趋应昌,元嗣主仓皇北逃。他的儿子及后妃、诸王、官员数百人,兵民五六万人被俘。元朝残余势力受到致命的打击,几近灭亡。六月二十日,大喜过望的朱元璋,以“沙漠平定”,诏告天下。
洪武三年十一月初七,征虏大将军徐达、左副将军李文忠凯旋班师。朱元璋亲自到龙江关迎接慰问。
一见圣驾光临,徐达等急忙匍匐在地,高呼“圣躬亲临,皇恩浩荡!”
朱元璋走下车辇,亲手拉起伏地谢恩的徐达等人,激动地说道:
“大将军及众位将军,快快起来。尔等远征大漠,倍极辛苦。如今鞑虏已灭,北疆平安。卿等功勋卓著,名垂青史,朕心实喜。”
“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徐达等再次跪倒地上谢恩,“鞑虏覆灭,仰赖大明之天威,皇上谋划之英明。臣等为大明效力,自当冒死驱驰,何敢言功?”
“众卿快快平身,上马回府休息几天,朕要隆重庆贺,并重重地赏赐尔等。”
十一月十一日,洪武皇帝朱元璋驾临奉天殿,举行庆功盛典。他坐在盘龙椅上。满面春风地说道:
“自起兵以来,诸将跟随朕躬,披坚执锐,征讨四方。死伤劳瘁,令感伤。战功辉煌,功不可忘呀!如今,天下既定,到了爵赏的时候了。”说到这里,朱元璋停下来环顾一大片跪在地上的文臣武将,加重语气说道,“今天爵赏的高低,皆是朕自己所定,至公而无私。如,御史大夫汤和,与朕同里,结发相从,屡建功劳,然嗜酒妄杀,不遵法度;赵庸跟随平章李文忠取应昌,功劳不小,可是放纵奴婢,废坏国法;廖永忠战鄱阳时奋勇忘躯,与敌舟抗拒,朕亲见之,可谓奇男子。然而,曾使亲信儒生窥朕意向,以邀封爵;佥都督郭兴不奉主将之命,不守纪律,虽有功劳,不足掩过。此四人本应封‘公’,但只封为‘侯’。平章李文忠,总兵应昌,逐前元太子远遁漠北,获其皇孙,妃嫔、重宝,悉归朝廷,此功最大;御史大夫邓愈,自幼相从,屡更任使,虽经摧挫,口无怨言。此二人者,宜列公爵。左丞相李善长,虽无汗马之劳,然事朕最久,供给军食未曾缺乏;右丞相徐达,与朕同乡里,朕起兵时即相从,征讨四方,摧强抚顺,劳勋殊多,此二人虽已列公爵,宜进封大国,以示褒嘉。朕悉数据功定封,并无私心。如爵不称德,赏不酬劳,卿等可以当廷议论,而后不得说东道西。尔等谁有话说?”
“皇上所定封赏,至公,至明。臣等同心折服,并无异议。”下面传来一片赞誉之声。
接着,由太监宣读封爵行赏圣旨。计封公者六人:特进李善长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中书左丞相,由宣国公晋封为韩国公,特进徐达为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中书右丞相参军国事,由信国公晋封为魏国公,常遇春之子常茂以其父之功被封为郑国公,李文忠为曹国公,邓愈为卫国公,冯胜为宋国公。封侯者共二十八人:汤和中山侯,唐胜宗延安侯。陆仲亨吉安侯,周德兴江夏侯,华云龙淮安侯,顾时济宁侯,耿炳文长兴侯,陈德临江侯,郭兴巩昌侯,王志六安侯,郑遇舂荥阳侯,费聚平凉侯,吴良江阴侯,吴祯靖海侯,赵庸南雄侯,廖永忠德庆侯,俞通源安南侯,华高广德侯,杨璟营阳侯,康茂才之子康铎蕲春侯(康茂才死于西征途中),朱亮祖永嘉侯,傅友德颍川侯,胡美豫章侯,韩政东平侯,黄彬宜春侯,曹良臣宣宁侯,梅思祖汝南侯,陆聚河南侯。不论封公还是封侯,各给铁券,子孙世袭罔替。
朱元璋是个记忆力特别强的人,尤其是对于有忤自己的人和事,更是耿耿于怀,牢记不忘。他在训谕时所说的汤和“嘈酒妄杀”,是指十多年前,汤和在常州酒后出怨言:“坐屋脊,左右顾”的往事。而说廖永忠窥朕意向。以邀封赏,则暗指瓜步沉舟的那个“意外”事件。
第二天,李善长、徐达率领文臣武将进宫谢恩,朱元璋在华盖殿接见。赐坐之后,他谦逊地说道:
“今天成就一统之业,都是各位爱卿的功劳呀。”
徐达等将领赶忙起身跪地叩头,齐声说道:“臣等起自田垄。风云际会,有幸追随陛下。每次征战,无不是遵循陛下的胜算。用兵次第,如掌运指,待战事结束,竟至不差毫分。这是天赐皇上圣智,非臣愚等之所及。”
朱元璋掩饰着得意,再次谦逊地说道:“朕与卿等初起乡土,本图自全,并非有意于天下。渡江以后,见群雄所为,强者纵于横暴,弱者不能自立,或荒淫于妇女,或贪残于货宝,剽掠嗜杀,徒为百姓之患,张士诚恃其财广,陈友谅恃其兵强,朕独无所恃,惟有不嘈杀,布信义。守勤俭,如果说有所恃,那就是诸将同心,共济艰危,故来者如归。你们说,是这样吗?”
李善长率先答道:“今日大明广有四海,江山如磐,乃是天命所归,也是得之于吾皇的天资聪睿,爱生民,行仁义。”
朱元璋手捋疏须。嘴角上提,声音柔和地继续说道:“当初,仗该怎么打?曾有人劝朕先打张士诚,认为士诚近而友谅远,若先打陈友谅,张士诚必乘我之后来犯。殊不知,陈友谅志骄而剽悍轻死。张九四器小而狡猾怯懦。志骄则好生事,器小则无远图。故与陈友谅的鄱阳之战,宜于速决。朕料定,张九四必不能越苏州一步援助陈友谅。倘若先攻张九四。则苏州并力坚守,陈友谅必定空国而来,朕只有撤苏州之围而阻击,那时,两面应敌,疲于奔命,胜负实难预料。二寇既除,兵力有余,再北伐中原,方能稳操胜券。北伐之初。有人劝朕,荡平群寇再取元都,尔等又想直捣元都,兼举陇蜀。但两者皆不合朕意。朕所以命尔等先取山东,次及河洛,至潼关便止兵,是因为王保保、张思道、李思齐等百战之将,仍在负隅顽抗。追逐太急,则并力抵抗,反而不能轻易取胜。故出其不意,击其不备,毅然挥戈而北。果然,元兵落胆,大都不战而得。然后挥师西征,张、李绝望势穷,不战而克,王保保却力战不屈。当初若未平元都而先与之角力,他们的希望未绝,困兽犹斗,声势相闻,则胜负未可知也。”理由雄辩,滔滔不绝。洪武皇帝朱元璋对于即将过去的征战杀伐。作了不容辩驳的总结。无庸置疑,经过十多年的学习磨炼,朱元璋已经成长为一个杰出的战略指挥家。但他把全国平定,大明江山一统,完全归结于自己的料事如神,英明决策,则不止是掠美,且有贪功之嫌。谋士刘基、陶安等人的运筹帷幄之力,将士们的流血牺牲之功,不过是在嘴上说说而已。在朱元璋的心里,只有煌煌皇位,无比英明的朕躬!臣下们的智慧功劳,已经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从此以后,谁人敢于对荣膺天命的朱皇帝,产生半点怀疑或者腹诽,那就无异于犯上作乱、自寻死路,朱皇帝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神州的新主宰洪武皇帝的独裁和残忍,刚刚登上宝座,便露出了端倪。但此时,文臣武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只看到新皇帝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勤勉与忧思。
大规模的战争已经成为过去,朱元璋正在考虑的是,如何巩固新朝统治和安抚九州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