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太祖朱元璋(世界伟人传记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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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刀指武将勋(二)

然后大大咧咧地说道:

“对蓝某来说,扫灭那些幺么小丑,不过是探囊取物耳一一何足挂齿!”

如此的傲慢无礼,在坐的文武大臣都感到惊讶,朱元璋心里更是十二分的不快。他觉得,往常英勇善战、恭顺听命的勇将,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假象。不由在心里骂道:

“哼,在朕的面前张牙舞爪,这个蓝玉,实在是不知好歹!”

蓝玉,安徽定远人。生得高大魁梧,浓眉圆目,面色绛紫,满脸络腮胡须,宛如关羽和张飞的不谐调混合。人称红脸大胡子。他打起仗来,很像他的姐夫常遇春,勇猛顽强,所向披靡,宛如猛虎下山,雄鹰搏兔。故而深得朱元璋的赏识。开国之初,即被封为大都督府佥事。洪武四年,在傅友德麾下讨伐明舁夏政权,出阶州,入文州,挺进四川,连连奏捷。洪武五年,徐达、李文忠、冯胜三路大军北征。左右两路皆受挫,惟有他担任中路军先锋,率部大败王保保于野马川。洪武七年,他独当一面,率兵北征,突袭兴和,将残元守将脱因帖木儿打得狼狈逃窜。洪武十一年,他同西平侯沐英一起,剿灭西洮州等处少数部族的叛乱与侵扰。兵至奏功,晋封永昌侯,挤进了武将贵族阶层,每年的禄米升至二千五百石,子孙世袭。洪武十四年,征讨残元云南梁王。颍川侯傅友德为大将军,他与沐英分别任副将军,已列名沐英之前。这年十二月,他率部包围昆明。梁王巴匝剌瓦尔密等人跳滇池自尽,昆明守将被迫开城投降。他整队入城,秋毫无犯。云南的平定,他功居榜首,年禄又加五百石。朱元璋并且册封他的女儿为十一子蜀王朱椿的妃子,成了极其荣耀的皇亲国戚。洪武二十年,北征那哈出时,宋国公冯胜为大将军,傅友德为左副将军,蓝玉为右副将军。同冯胜、傅友德鼎足而立,睥睨全军,位显朝廷,冯胜被撤消职务后,他受命代理大将军。此时,徐达、常遇春、李文忠、“开国三杰”先后去世。蓝玉实际上成了朱元璋所倚重的第一员大将。

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接踵而至的俸禄与嘉奖,使这位猛将飘飘然起来,只记住显赫的功劳,把自谦和自律忘在了脑后。

洪武二十一年五月,元顺帝的孙子脱古思帖木儿继承父位立为可汗,一再侵扰明朝北方边境。由于那哈出已经归附明朝,后元的左臂已被斩断,朱元璋遂决定对西线展开歼灭战。这场战役的指挥大权,理所当然地落到了第一武臣蓝玉的身上。他统率十五万大军挺进漠北,直扑脱古思帖木儿主力所在地捕鱼儿海。不料,到达捕鱼儿海,却不见敌军的踪影。蓝玉一时犹豫不决,打算停止追击。但考虑到未交战而班师,没法向皇帝交代,只得连夜北进。终于在捕鱼儿海东北八十余里处追上了敌人。恰在此时,突然起了大风,一时间,茅草悲鸣,沙尘蔽天,四周一片昏暗。但蓝玉仍然挥师前进。

脱古思帖木儿怎么也想不到,明军会在风沙弥漫的恶劣天气,深入大漠,因而毫无防范。蓝玉的十几万大军宛如自天而降,后元部队立刻陷入重重包围之中。不到两个时辰,全军覆没。只有脱古思帖木儿和太子天保奴等数十骑拼死突围逃走。蓝玉志在全歼,亲自率一支精锐骑兵追击。可是,在大漠荒原追逐了一千余里,仍然不见一个人影,只得懊丧地返回。

这次战役,俘获脱古思帖木儿的次子地保奴,妃子、公主,以及王室成员一百余人,诸王、平章以下官属三千余人,军士男女七千七百多人,马驼牛羊十五万余头。此外,还有宝玺、图书,金牌、金印等物。大捷之后不久,蓝玉又指挥部队突袭元丞相哈剌章的营盘,俘获人役六万多。

自洪武三年李文忠应昌大捷以来,这是对后元斗争的最大一次胜利,也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之后,蒙元内部分裂,一蹶不振,彻底解除了明王朝的北顾之忧。

捕鱼儿海大捷,总指挥蓝玉走上了一生事业的辉煌顶峰,也使他的骄横跋扈发展到了极点。把皇帝的嘉奖,朝廷的法纪,统统忘在了脑后,恣肆骄横,为所欲为。他违禁贩卖私盐,谋利自肥。霸占民田,广辟庄园,仅收养的庄奴、义子就有几千人。主大奴大,奴仆们仗势欺人,为害乡里。百姓忍无可忍,纷纷越衙上告。朱元璋派御史下去查勘,蓝玉把钦差绑起来,狠敲一顿板子,然后驱逐出境。不仅如此,蓝玉侵吞马匹驼牛等战利品,公开向俘虏索要妇人、女子。连元太子的爱妃,也被他霸占了,逼得那女人自缢而死。班师途中,夜抵喜峰口,守门官开门稍有迟缓,他便命令兵士捣毁关门,长驱而入。

这一切,都逃不过朱元璋的耳目。无奈,惩治蓝玉的时机不到,只能先给他一个警告。原本打算封他为梁国公,临时改封凉国公。同音不同字,一字之差,份量差异颇大。此外,蓝玉在北征中所犯的过失,也被镌刻在封爵的铁券上。可谓是警钟频敲,颜色使尽。无奈,蓝玉头顶火炭不觉热,我行我素,依然故我。

洪武二十三年,蓝玉平定了湖广与贵州等处少数部族反叛后,朝廷为他增加了五百石禄米,命他回老家定远闲住。同时放还家乡的,还有魏国公徐辉祖(徐达之子)、曹国公李景隆(李文忠之子)、开国公常升(常遇春次子)、宋国公冯胜、申国公邓镇(邓愈之子)、颍国公傅友德、永平侯谢成、南雄侯赵庸、崇山侯李新、怀远侯曹兴、凤翔侯张龙、定远侯王弼、安庆侯仇正(仇成之子)、武定侯郭英、鹤庆侯张翼、景川侯曹震、长兴侯耿炳文等人,共计六公十三侯。这时,除去已死的,生病的,已经回乡的,和正在前线平叛的,同李善长一起牵连进“胡党”的公侯,差不多都被打发回了老家。只有坐镇云南的西平侯沐英仍然坐镇原地,算是惟一的例外。

可是,北方和西方的边疆并未安定,依然需要能征惯战的大将进行剿抚。抓“胡党”的高潮过后,朱元璋再次把这些功臣宿将请出来。洪武二十四年,蓝玉、冯胜、傅友德、徐辉祖一李景隆等被派到陕西练兵备边。二十五年初,将所有公侯召到京城,重新分派驻守地域。

这一次,蓝玉被派往西北前线。兰州、凉州、西宁、甘州、肃州等边防要地的防务,都归他指挥。由于那里与蒙元残部的根据地罕东地区相毗邻,责任重大,为了加以安抚,朱元璋特地赐给蓝玉一千五百石禄米。蓝玉受命后,立即赶赴前线,整顿兵马,向西番各部族发起了强大的攻势,很快将罕东地区一举荡平。

就在这个时候,四川西部建昌卫指挥使、原蒙古降将月鲁帖木儿发动叛乱。那里地处川、滇、黔、藏交界,是少数民族聚居之区,至今一直没能建立起稳固的统治。朱元璋急调蓝玉率部弹压。为了稳妥与慎重,朱元璋让蓝玉快马进京,面授机宜。

皇帝不计前嫌,依然如此倚重,蓝玉本应勤谨惕厉,以报答皇帝的恩宠。无奈,赳赳武夫得意忘形,不识时务,把起码的检点都忘在脑后。结果,更加深了朱元璋对他的猜忌。

蓝玉从西北前线返京后,竟然带着四员大将进宫觐见。朱元璋想单独向他面授机宜,便挥手命令随从们离开:

“你们都出去吧。”朱元璋不快地挥手吩咐,“听到了没有?你们都退出去!”

不料,皇帝连说了三声,随侍的将领依然像木桩似的站在原地不动。朱元璋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蓝玉厉声喝问:“蓝玉,你的人,一大帮子跟了来,到底想干什么?”

蓝玉一听,急忙挥手示意,部将们方才乖乖地退了出去。

朱元璋怒气未息,近前一步诘问道:“蓝玉,你回答朕:带着武士进殿见驾,这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

“陛下,没,没有人定这样的规矩。”

“那,这又是为什么?莫非想弑君造反吗?”

“微臣不敢。”蓝玉急忙跪下叩头,“是微臣,一时疏忽大意。”

“这是可以‘疏忽’的事情吗?唔?”

“微臣知罪,微臣知罪!”蓝玉叩头如捣蒜,“望陛下恕罪。”

“哼!”朱元璋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尔后,再有这样的‘疏忽’,莫怪朕依法从事!”

“是,是。微臣明白了!尔后,决不会再有第二回。”

其实,蓝玉并没有真正“明白”。如此放肆地张扬权势与威福,已经引起朱元璋的极大震惊与疑虑。尽管照旧向他传授了征剿月鲁帖木耳的方略,但对他已经是心生嫌弃、严加防范了。

搬起石磨打月亮——不识轻重高低。莽撞无知的蓝玉,一步步将自己引向了危险的境地。

朱元璋首先把屠刀指向了蓝玉的姻亲、靖宁侯叶升,罪名是“交通胡惟庸”!大臣之间,怎能没有来往?有来往,就免不了促膝品茗,饮酒畅谈,“交通”之罪便推脱不掉。不用深问,叶升便被不明不白地杀死了。

铲除蓝党的序幕已经拉开。

蓝玉在西北前线听到这个坏消息,震惊得几乎失掉自制。他猜不透亲家翁的死亡,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对自己的命运将会带来什么影响?

在此之前,对于胡惟庸以至陆仲亨、唐胜宗等人“合同谋反”,他是相信的。将心比心,自己对皇帝不是同样有许多不满的地方吗?亲家翁叶升也是如此。但叶升是否真的参与了反叛皇帝的密谋,他是怀疑的。叶升果真有那样大的计谋,作为手握重兵的亲家翁,绝不会不来联络自己!

怀疑归怀疑,蓝玉仍然恐惧异常。

酷刑之下,必有冤供。已经发生的一系列大案证明,遵从皇帝旨意办案的人,有的是深文周纳和捏造诬陷的本领,要叫何人成为罪不容诛的罪犯,那是至容至易的事!看来,身系缧绁的亲家翁,说不定会攀扯上自己。既而一想,自己对皇上耿耿忠心,天人可鉴。皇上真能够昏聩到妍媸不分、是非不辨的地步?可是,再往深处一想,不由冒出了一身冷汗。叶升同样耿忠老诚,数十年如一日效忠万岁爷。不是同样成了“奸党”?冤口难开,血染法场!又怎能保证自己远离祸端呢?到那时,浑身是口不能辩,跳进黄河洗不清。不仅功名富贵顷刻之间化为烟尘泡影,丢掉性命,毁家灭族,也在所难免!

揩揩布满额头的冷汗,脚一跺,蓝玉下了狠心:决不能听凭恶运降临!凭借着自己的声势和权威,凭借着手中握有的十多万兵马,完全可以与朝廷周旋一番,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比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强得多!

可是,谋反的念头刚刚萌动,他的心便紧缩起来。仿佛远在京城的皇帝,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识破了他的奸谋。他成了一名被捉住手腕的盗贼,一名被押往刑场的死囚犯。是的。皇帝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权倾四海,势力浩大,谁人能够抗拒?在凛凛然不可些微冒犯的朱皇帝面前,自己卑怯渺小得不过是一棵小草,一只小绵羊。拿区区十几万人马,去对抗百万大明军,无异是拿着鸡蛋碰石头。不但绝无一线成功的希望,换来的一定是万人唾骂的逆臣贼子、十恶不赦的胡惟庸奸党的铁帽子……

挣扎抗拒,有害无益。惟有逆来顺受,听从皇帝的旨意,集中全力平叛,兴许能换来皇帝的欢心,逃脱厄运于万一!

为了证明自己忠贞不二,蓝玉身先士卒,拼命征杀。很快,活捉了月鲁帖木儿父子,并押送到京师。同时奏请在建昌一带增设卫所,屯田积谷,以为长治久安之计。蓝玉的建议,立刻得到了朱元璋的许诺。他高兴得几乎大声吆喝:皇上仍然信任自己!

可是,当蓝玉紧接着提议,招募新兵,扩大队伍,乘胜讨伐朵甘与百夷时,朱元璋不但没有批准,还命令他立即班师还朝。

洪武二十六年正月,蓝玉回到了离开两年多的京城。陛见的时候,朱元璋亲切地说道:

“此番征讨月鲁帖木儿,以轻微的代价,取得了可喜的战绩。朕心甚喜,爱卿功不可没。”

“陛下,那不是微臣的功劳!”蓝玉从以往的教训中学会了谨慎和谦卑,“没有陛下的神聪颖睿,英明谋划,微臣难得建尺寸之功!”

“话虽如此,毕竟还得靠尔等的拼死搏杀呀。”

皇上的安抚与信任,使蓝玉鼓起了勇气,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微臣本想乘胜前进,一举荡平甘朵与百夷,使边塞永无骚扰侵占之忧。不知……”

朱元璋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没有让你立更多的功劳,便命你回来,太可惜了。是吧?”

“陛下,臣立功事小,边防久安永固事大呀。”

“哦?”朱元璋的口气陡转,“这么说,没有你蓝大将军的统帅,边境便非乱不可了?”

“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蓝玉仍然不开窍。

“那,你是什么意思?”朱元璋虎视耽耽地逼问。

“微臣是为国家忧虑呀。”

“你是为谁的国家忧虑?”

蓝玉一时语塞。急忙跪到地上,以头触地答道:“微臣无知,万望皇上恕罪。”

“放心吧,你立下了遮天覆地的大功劳。朕还未来得及大加封赏呢,何言恕罪?”

“微臣不敢。”蓝玉唯唯而退。

今天皇帝的接见,虽然一开始神色和蔼,但到后来却变了腔调。尤其是那句‘遮天覆地的大功劳’,分明透出了极大的不满,甚至暗藏着杀机。许多功臣无端遭害,与其说他们有什么罪过,不如说是因为他们的功劳太大,太多,自己莫非也要因为功劳大而招祸?在危险面前,直肠子的蓝玉也渐渐开了窍。

蓝玉寝食不安,度日如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大祸临头。

二月初八这一天,天朗气和,繁星点点。蓝玉五更按时进宫。朝堂上,皇上神态安详,语气平和。他心下安定了许多,觉得今天准可以平安地度过。

不料,早朝将要结束的时候,锦衣卫指挥蒋憕,突然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有一要事,许久压在心头,不知当奏不当奏?”

“哦?”朱元璋精神一震,连忙答道,“有什么话,只管当廷奏来。”

“陛下,据臣所知。凉国公蓝玉将军,多年来,跟他的亲家叶升一起,秘密策划谋反。”

“什么?你再说一遍!”朱元璋一副惊愕的样子,“蒋憕,你可知道,构陷大臣非同小可。你有证据吗?”

“启禀陛下,微臣掌握着他的种种罪证。”

“这是真的吗?”

“如有丝毫诬枉,微臣甘愿连坐。”

“竟有此事!”朱元璋忽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双手紧压玉带,厉声喝道,“将蓝玉拿下,交三法司拘问!”

皇帝的话音刚落,呼啦啦,涌上一群武士,将蓝玉掀翻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朝臣们个个惊得呆若木鸡。殿堂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了。

久久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蓝玉被惊得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出生人死的战将,很快就清醒过来。既然自己公然被当廷诬陷为谋反,那叶升,陆仲亨、唐胜宗、郑遇舂、陆聚、费聚、黄彬、赵庸、乃至胡惟庸等人的所谓“谋反”,都变得那么清楚明白,那么容易理解。难怪,王国用要为李善长辩冤;难怪,世人纷纷传言,徐达、刘基、李文忠等都是被皇帝毒死的。看来,事出有因,并非虚造。

蓝玉如梦方醒。粗鲁的铁汉子,对“狡兔死,走狗烹”的名言,此时才有了切肤的感受。既然皇帝要致我于死地,我就是屈招了也决无生还的希望。现在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他昂头向上,怒视着朱元璋,高声据理争辩:

“陛下,我蓝玉,一生为你殊死拼搏。那蒋憕,满嘴喷粪,完全是诬陷!”

吏部尚书詹徽出班喝道:“蓝玉,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快快招出你的同党!”

蓝玉虬须怒炸,枣红脸憋成了紫猪肝。他斜睨詹徽好一阵子,忽然喊道:“詹徽,你他娘的贼喊捉贼!”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你就是我蓝玉的同党,还在这里装他娘的好人呢!”

詹徽一时被弄得张口结舌。

朱元璋一挥手,武士们立即把詹徽按倒地上,捆了起来。

站满大殿的文武百官,个个胆战心惊,没有人再敢站出来帮腔诬指蓝玉。

仅仅过去了两天,战功累累的蓝玉,就被砍了脑袋!

结果了蓝玉,“蓝党”成了又一次大清查的对象。

朱元璋给锦衣卫下达指令:清查要干净彻底,决不能让一个恶人漏网。清查的情况,要每天奏报。这样一来,锦衣卫大狱——镇抚司,再次成了阴森恐怖的鬼门关。诱供,串供,骇人听闻地刑讯逼供,株连蔓引,狗撕狼咬,一张张带着血腥与呻吟的供词,被编制出来。案子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朱元璋态度坚决,手段果断,命令边审,边抓,边杀……

过了不到一个月,不仅京城各军府、卫所的高级将领差不多全被杀光,就连一些千户、百户,总旗小旗,甚至仆奴家丁,贩夫走卒,评书艺人,都成了“蓝党”。在疏而不漏的网罟里,丢掉了性命。

蓝玉案究竟多少人死于非命?朱元璋自己说,杀了一万五千人。但《明世法录》、《国榷》等私家著作,则说杀了二万人。仅著名的将领就有:凉国公蓝玉、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普定侯陈桓、宣宁侯曹泰、会宁侯张温、怀远侯曹兴、西凉侯濮詟(濮英之子)、东平侯韩勋、全宁侯孙恪、沈阳侯察罕(那哈出之子)、徽先伯桑敬、东莞伯何荣等十五名公侯伯爵,都督黄辂、汤泉、马俊、王诚等四将,以及京城外驻军中众多卫所军官。文官中则有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

“蓝党”刚刚处理完,数万罪犯的审讯记录,已经编纂完毕。可谓是手法通天,效率空前。这本取名《逆臣录》的大书,镌版公之于世。朱元璋写了一篇序言附在篇首,郑重其事地向世人昭示,惩罚的公正,罪犯的死有余辜。

《逆臣录》是由翰林院遵奉皇帝的敕命编纂的。许多供词的遣辞用语都大体相似。足以证明,据以定案的口供,是逼供引供的成果。“润色”的痕迹也十分明显,说明饱学的翰林们也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胡惟庸案审讯结束,编出一本《昭示奸党录》,蓝玉案则编出一本《逆臣录》。异曲同工,煞费苦心。目的不外是告诉朝廷内外,这些人背叛皇上,证据确凿,罪恶昭彰,十恶不赦。但《昭示奸党录》刊出不久,解缙、王国用就挺身出来为李善长辩冤,揭露《昭示奸党录》中的口供,驴唇不对马嘴。《逆臣录》出版许久,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但朱元璋却心虚得如芒刺在背。他想就此住手,不再搞惊动天下后世的清查活动。洪武二十六年九月,特意颁发了一道诏书,公开申明:“蓝贼为乱,谋泄,族诛者一万五千人。自今以后,胡党、蓝党、概赦不问。”

该死的都死了,没有死的漏网者、幸运儿,“概赦不问”。这是多么宽厚仁慈的善举呦。

但是,年近古稀的老翁,已经丧失了主心骨。看到皇太孙朱允炆比他的父亲朱标,还要荏弱慈祥许多,他的一颗心又揪得紧紧的。

蓝玉一死,第一代晋封的公爵,只剩下了三人: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和一个瘫痪失语的信国公汤和。汤和成了瘫子、哑巴,已无威胁可言。冯胜骄横多谋,傅友德勇武剽悍。有朝一日,他们挟资望,作威福,危险绝不在蓝玉之下。到那时,万里江山,千秋皇权,只怕不是姓冯就是姓傅!

什么铁券爵禄,什么患难弟兄,千方百计保住朱家的江山社稷,才是最最重要的当务之急!

凉国公蓝玉突然被逮捕,旋即被杀,藤缠蔓绕,雪球越滚越大。朝廷上下,人人自危。颍国公傅友德更是狐疑忧虑,惶惶然不可终日。

正在这时,他的老部下定远侯王弼突然登门拜访。王弼同样心怀惊疑,惴惴不安。见面后,两人稍作寒暄,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王弼终于憋不住了,犹豫着问道:“国公近来闷闷不乐,莫非有什么排解不开的心事?”

“没有什么。”傅友德摇头否定,“只是,只是心里有些烦闷而已。”

“莫非是因为凉国公的事?”

“不,老夫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休得提他。”

“国公难道连老部下也信不着啦?”

傅友德探询地望着部下:“王弼,你今日不请自至,莫非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老夫说?”

“是的。”

“那就快说出来。”

王弼伏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黑煞星照命,国公似乎浑然不觉。”

“咦?老夫拼死报国,耿忠事君——哪里来的黑煞星照命呀?”

“话虽如此,可,如今皇上年事已高,分明失去了往昔的明断,让人琢磨不透呀!”

傅友德木然地望着老部下,一时无言可答。

“国公呀!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么多的文臣武将都牵扯进蓝党,你老人家与宋国公冯胜,可谓是硕果仅存,已成鹤立鸡群之势。谁敢说……”

“王弼!”傅友德打断了部下的话、“当今皇上乃是英锐明君,岂可大逆不道,胡乱猜疑!”

部下的话,像记记重锤,敲击着傅友德的心扉。他何尝不想向老朋友一吐为快。但,想到眼下疑云密布,血腥弥漫,连畅快的呼吸都不敢,岂可随便倾吐心事!而私下发泄对皇帝的不满,更是对皇上的极大不恭和冒犯。因此,虽然满肚子的惊恐与猜忌,也统统憋在心里。他向后一靠,闭上双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王弼呀,你就不要为我担心了。自己好自为之就行啦。”

“国公,千万当心呦!”王弼的双眼滚出了热泪。

“……”傅友德没敢再接话。

殊不知,皇帝的耳目无处不在。如此机密的私下交谈,还是被朱元璋知道了。

“原来,所有的将领都在嫉恨自己,提防自己!当初的知己和亲信,都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既然他们都在背叛,那就怨不得朕手下无情了。”朱元璋再次下定了决心。

清查蓝党的事情告一段落,朱元璋立刻将目光对准了颍国公傅友德。

傅友德,原籍宿州,元至正四年,天降暴雨,黄河决口,全家被迫迁徙到颍州。至正十一年,跟随芝麻李造反。他武艺高强,骑射功夫更是冠绝全军,但却不被重用。一怒之下离开队伍,到砀山一个店铺里当了伙计。由于忍受不了掌柜的辱骂,愤而去了枣庄。在一个姓程的人家做了养老女婿。不料,程家同样视他为长工仆役,处处歧视刁难。一怒之下,他扔下妻子投奔了刘福通,在大将李喜喜手下当了一名小校。由于作战勇猛,很快受到重用。跟随李喜喜从毫州北上山东,西取关中,南下兴元(今陕西汉中)。一路所向披靡,接连攻克秦、陇,占据巩昌(今甘肃陇西)。在这里,遭到元朝大将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的夹击,损失惨重。只得掉头向南,沿阶州、文州一线,向四川退却。无奈,盘踞四川的明玉珍,拒不接纳,只得沿江东下,投靠了陈友谅。被派去协助丁普郎把守长江要塞小孤山。朱元璋亲率大军攻打陈友谅时,他顺水推舟,投降了向往已久的朱元璋。当即被任命为常遇春手下副将。

傅友德感戴朱元璋的知遇之恩,勇担重任,拼死效力。鄱阳湖之战,亲手杀死敌兵数百名之多。他受命封锁泾江口时,宛如一尊门神,死死卡住了敌人的逃路,为最后消灭陈友谅,立下了赫赫战功。第二年,兵临武昌城下,部队受阻。他率领敢死队,夺取城外制高点高冠山。只顾了拼杀,冷不防一支飞箭从面颊射入,直透颈后。他怒吼一声,伸手将箭拔出来,继续冲杀。刚走了不几步,胁下又中一箭。他依然带头前进,一举占领了制高点。至正二十五年,他跟随常遇春,沿汉水北上直扑荆襄。鏖战中,身上九处负伤,却毫不退缩,直到将安陆守将任亮生擒,方才休息治疗。

傅友德并非匹夫之勇,他足智多谋,熟谙韬略兵法。元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与张士诚决战时,把傅友德摆在北方重镇徐州,以防止王保保抄后路。王保保果然趁机动手。他派左丞相李二率数万兵马攻打徐州。傅友德高垒深涧,按兵不动,等到敌军散漫松懈四处抢掠的时候,他突然挥师出击,一战告捷。傅友德料定李二会增调兵马,再度反扑,便把主力埋伏在郊外,结果全歼反扑之敌,李二也被他俘获。当傅友德押解李二等战俘返回应天时,朱元璋为傅友德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并亲自为他摆宴庆功。第二年,傅友德随徐达、常遇春北伐。临行时,朱元璋特别交代:“傅友德勇冠诸军,可以作先锋,独当一面。”

傅友德果然不负重托,在北征西伐中,表现出无比的勇猛与智慧。洪武四年攻打明界夏政权时,他再一次自阶州、文州崇山峻岭间跋涉人蜀,顺利推进,迅速抢占了成都,为平蜀之战立下了头功。

洪武十四年,傅友德被任命为征南大将军,率蓝玉、郭英、沐英等大将和三十万军马讨伐云南。第一次担任前敌主帅,他表现出非凡的指挥才能。从出师到云南基本平定,前后用了不到一百天。紧接着安抚百姓,建立政权,很快将一个少数民族杂居地区,纳入正常的管理轨道。朱元璋把傅友德由颡川侯晋升为颍国公,并将寿春公主下嫁给他的儿子傅忠,傅友德的女儿则被敕封为世子晋王济的妃子——两家成了“连环亲”。

傅友德平时沉默寡言,打起仗来却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水,勇猛异常。所以每战必胜,每战必受到嘉奖。有人这样描绘他的勇武神采:“英风壮采,猛夺熊罴,出奇制胜,料敌如神,铁骑长驱,横扫千里。以骁勇称者,莫如常开平,次则傅颍国耳。”但常遇春猛悍急暴,傅友德多谋恤众。他同时兼有徐达的优点,“其烨烨然,庶几中山王(徐达)矣!”

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底,傅友德与冯胜一起被任命兼任太子太师。旋即又将他打发回老家养老。傅友德看到了政局的险恶,深知皇帝对他们这些功臣宿将,已生戒备之心。想到自己年事已高,恨不得立刻解甲归田,老死牖下。但,怎样才能使皇帝相信自己的真意呢?

他忽然想起汉丞相萧何“买田自污”的故事。萧何治国有方,很得民心。当他发现刘邦对自己产生疑忌时,接受幕僚献计,故意强行购买百姓田地,以引起百姓的不满。刘邦远征归来,百姓们果然拦道喊冤,状告萧何鱼肉乡里。刘邦看到萧何声名下降,这才放下心来。傅友德不想胶柱鼓瑟,也去强买民地,便借回乡的机会,向皇帝伸手。请求朱元璋赐给怀远县的九顷荒地作为自己的园圃。朱元璋对功勋重臣损公肥私、聚敛财富的行径,一向十分反感,果然把他教训了一番:

“傅友德,你知道战国时候,鲁国有一个名叫公仪休的相国吗?”

“臣听说过。”

“那公仪休,因为享有了国家的俸禄,而不愿与百姓争利,把园子里的莲葵统统拔掉了,织得一手好布的妻子也被他休了。你已经有了几千石的俸禄,还去奢求什么园圃,比那公仪休,如何呢?”

“臣,远远不及公仪休。陛下教诲得是,臣一定改过!”

朱元璋高兴地答道:“这便才是。”

遭到一顿训斥,傅友德却暗暗高兴:终于造成了无意仕途,属意田园游乐的假象。殊不知,朱元璋是不想把傅友德、冯胜等,跟刚刚除掉的蓝玉捏在一起。那样不仅不利于大局的稳定,也不便于遮人耳目。当初,抓胡惟庸案,就是先文后武,并把文人大头目李善长先分离出来。此次抓蓝玉案,同样要把比蓝玉地位、资望更高的傅友德和冯胜分离出来,步步为营,有条不紊地一个个收拾。

洪武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早朝后,朝廷设宴招待文武大臣。朱元璋步入宴会厅时,瞥见傅友德的三儿子、担任守卫的傅让,没有按规定佩带剑鞘,立刻满脸怒气。皇帝这一举动,没有逃过傅友德的眼睛。坐定之后,朱元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质问道:

“傅让,你身为侍卫,为何值勤不佩带剑鞘?是哪个教你如此简慢无礼的?唔?”

傅友德一听,坐不住了,急忙站起来,准备下跪赔罪。没想到不等他开口,朱元璋“霍”地站了起来,将玉带紧紧按到肚皮底下,斜睨着问道:

“傅友德,你站起来想干什么?”

“皇上,微臣犬子傅让……”

“住口!哪个让你说话来?”

傅友德赶紧坐下,埋下头,一声不敢吭。朱元璋恶狠狠地盯了他好一阵子,然后厉声吩咐道:

“去,把你的那两个儿子也叫来!”

傅友德哪敢怠慢,战战兢兢地离开坐席,向外走去。刚走到大殿门外,一个卫士赶上来传旨:

“皇帝口谕:颍国公带两个儿子的首级来见!”说罢,卫士递给傅友德一把宝剑。

冷水浇头,晴天霹雳!傅友德被惊得“啊”了一声,一屁股瘫坐到地上。木呆呆坐了许久,方才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摇地向外挪去。

傅友德有四个儿子,长子傅忠为驸马都尉,次子傅春过继给他的弟弟傅友仁,三子傅让为金吾卫镇抚,四子傅锡已在云南战死。嫁给傅忠的寿舂公主,在三年前即死去了。人人都知道,傅友德的四个儿子,个个仪表堂堂,聪明过人,他爱如掌上明珠。四子傅锡战死云南时,他悲痛欲绝,对长子傅忠,三子傅让,更加珍惜痛爱,呵护备至。谁能想到朱元璋竟然向他的儿子举起了屠刀!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傅友德提着大儿子傅忠的人头,回到了华盖殿。他似乎已经摆脱了痛苦,远离了恐惧。面无表情地返回大殿。既不禀报,也不叩头,呆呆地来到朱元璋跟前,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高举到皇帝面前。

朱元璋惊讶地问道:“你把谁杀了?”

“……”傅友德怒目而视,并不答话。

“傅友德,朕问你话呐,你为何不回答?”

“嘿嘿嘿!”傅友德凄厉地长笑、“你难道连自己驸马都尉的人头,都不认得啦?”

“啊?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的驸马都尉!好一个残忍的家伙!”

傅友德并不答话,嘴角抽搐着,仿佛在苦笑。一阵沉默之后,他再也无法按撩,像在战场上受了刀戳箭伤一般,轻蔑地斜睨着皇上,不顾一切地狂吼起来:

“你想要的,不就是我们父子的人头吗?我这样做,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慈爱’之心吗?”

一面吼着,他把手中的人头扔到地上,伸手抽出佩剑,贴上脖颈,用力一抽,鲜血喷薄而出,“咕咚”一声,倒在了儿子的人头上!

一个虎啸风生,叱咤疆场四十载的沙场老将,被为之效力的主子逼上了鬼门关,刚烈地结束了辉煌的一生……

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达到了目的的朱元璋,在众大臣的面前,实际上成了被审判者。为了挽回面子,同时也为了消除心中的愤怒。他指着一直跪在殿外的傅让,大声吼道:

“这事都是那胆大妄为的傅让引起的,拉出去砍了!”朱元璋还感到不解恨,又吩咐道:“立即查抄傅友德的家产,把他的妻子、儿女、宗族,一起发配到云南和辽东。看在已故寿春公主的情分上,她的儿子、傅友德的孙子傅彦,准予留在京城。”

傅彦沾了皇家血脉的光,不仅保住了性命,长大后还做了金吾卫千户。

颍国公傅友德一死,只剩下了宋国公冯胜这棵参天大树。

冯胜,原名冯国胜,朱元璋字国瑞,为了避讳,而改名冯胜。他是冯国用的弟弟。两兄弟是最早跟随朱元璋的读书人。攻占金陵、建立根据地的战略方案,就是他们弟兄首先提出来的。兄弟二人既懂兵法韬略,又练就一身好武艺,故而被朱元璋选中,做了贴身护卫。当初陈兆先五百降卒,夜宿朱元璋军帐那紧张的一幕,就是冯国用的杰作。后来,取金陵,下镇江,定宜兴,平金华,征绍兴,兄弟二人屡立战功。可惜,这位帐前亲军都指挥使英年早逝,三十六岁就病死在浙东前线。此后,冯胜接替了哥哥的职务。

冯胜同样是一员虎将,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他多年跟随徐达征战,屡为先锋,地位仅居常遇春之次。不足之处是,有时急躁轻信、疏狂骄纵。元至正二十六年的高邮之战,守将余同佥诈降,他不辨真假,遭到伏击,损失十分惨重。结果挨了朱元璋几十军棍,罚令他立功赎罪。洪武二年,陕西平定,徐达、汤和班师,留下冯胜镇守庆阳节制诸路兵马,他自作主张率部回撤,王保保乘机反扑。只得紧急回救,虽然保住了兰州,却造成很大的损失。洪武三年,大将军徐达率部北征,李文忠、邓愈为左副将军,冯胜与汤和为右副将军。他出西安,扫定西,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洪武五年,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再次率部北征。徐达率中路军出雁门关,左副将军李文忠率东路军出居庸关,冯胜为右副将军,率西路军出金州、兰州,三路大军分头齐进。由于轻敌,徐达和李文忠先后遭到惨败,损失军士四十余万,惟有冯胜率领的西路军打了胜仗。他自兰州西进,派遣傅友德率五千轻骑为先锋,横扫甘州、凉州、肃州。远征至集乃路之别笃山,俘获马驼牛羊十余万只。

徐达和李文忠死后,冯胜成了朝中位居首位的武将。为了笼络,朱元璋将他的女儿许配给周王朱橚为妃。

洪武二十年,冯胜担任征虏大将军,远征金山那哈出。仗打得相当漂亮,在发生了常茂与那哈出的冲突之后,他果断地采取了安抚降将、收服溃卒的方略,最后大获全胜。无奈,他把军纪抛在脑后:藏匿良马,搜求珍宝,甚至强娶降将之女。结果,受到了朱元璋的惩治;大军奏凯之日,被缴了大将军印,撵回凤阳老家闲居。受他的连累,许多立功的将校,也一律没有得到奖赏。

回到老家,冯胜仍然不知检点。子弟、奴仆为非作歹,他视同不见。儿子冯谅带领奴仆打死了人命,竟然威胁地方官不得举报。可是,事情最终还是传到了京城。刑部判处冯谅死刑,连坐处死、流放者,共二十一人。朱元璋看在冯胜的功劳及亲家翁的份上,赦免了冯谅的死罪。却把冯胜召到京城,严加申斥。他痛彻地说道:

“天道以有余补不足,人们总是反其道行之,乃以不足奉有余。这岂不是自绝于天?呜呼!祸福之来,皆人自招。朕念你昆仲,早年相从,开国有功,且朕姻亲,故而宽恕冯谅。但不能不把这层道理,不厌其烦地申说,望卿三思之。”

冯胜诚惶诚恐,跪到地上连连叩头,保证知过必改。回到凤阳后,开始有所收敛,但很快就把皇上的警告抛到一边。恃功而骄,故态复萌。经常骑着骏马在田野里飞驰射猎,奴仆们阻拦过往车辆强行收税,他也不管不问。甚而在打稻场上埋下许多小口大腹瓦罐,碌碡在上面转动时,“咚咚”轰响,声音传到了很远的地方。似闷雷行地,更似催军冲锋的战鼓声,他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仿佛重新找回了与敌人拼杀的快乐。

冯胜在家乡的胡闹放纵,引起朱元璋的极大不快。但仔细想想,这位亲家翁虽然满腹诗书,却跟刘基、宋濂等儒士大相径庭:贪图富贵,眷恋名位,城府极浅,不知掩饰自己。比较起来,傅友德更加危险。于是,朱元璋先把他放到一边,首先向危险最大的傅友德开了刀。现在,傅友德已除。冯胜再不知收敛,岂不是自讨苦吃!

洪武二十八年正月,有一天,冯胜同妻弟樊父在家里饮酒,酒后对弈。郎舅之间,嬉笑戏谑,不拘形迹。不料,乐极生悲,两人发生了口角。冯胜酒蒙着脸,竟然破口大骂小舅子的八代祖宗。盛怒之下,樊父把他宴客的金银器皿,抢到手里夺门而去。派人索要,也不归还。冯胜明知自己有错,非但不赔礼道歉,竟然把官司打到朱元璋那里,说樊父螧酒抢劫,以身试法。樊父更加恼怒,反说他在打稻场里埋藏兵器,图谋不轨。

朱元璋把冯胜召进宫去,不动声色地问道:

“冯胜,有人告你私藏兵器,有这事吗?”

冯胜一听急了,急忙站起来辩白。朱元璋摆摆手把他止住,含而不露地说道:

“你不必解释,没有那事更好。我也不愿意多问。”一面说着,一面斟上一杯酒,推到冯胜面前:“你屡屡犯大错,我多次宽恕,算得是仁至义尽啦。坐好,你不必谢恩。把这杯酒喝下去,回府去吧。”

冯胜不敢再开口,双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转身退出。

不料,刚走了不远,便感到头昏眼花,脚下踉跄,心口如火烧水烫一般。他平生爱酒,三斤两斤不在话下。今天仅仅喝了一杯,为什么如此难受?

蓦地。冯胜明白了:皇帝恩赐的那杯御酒,并非是通常的佳酿贡品,而是一杯索命的毒鸩!

“哈哈!原来皇上是亲手置我于死地呀!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那就死吧。冯某能活到今天,已经比其他将帅造化多了一一端的是皇恩浩荡!”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一面不住地大声嘟囔,“他娘的!我为什么田野驰马?为什么喜欢隆隆的战鼓声?那是闲极无聊,打发寂寞呀!我是眷恋金戈铁马,向往着继续为皇上出力呀!我早就料到,鬼头刀早晚要落到自己的头上。这一天果然来了。想不到的是,来的不是鬼头刀,而是一杯毒鸩!这也好。冯某能落得个全尸,真得谢天谢地,感谢亲家皇帝的厚恩大德咯!”

冯胜朝着府邸的方向走去。“敕造宋国府”的金字大匾,就在前方不远处。那不知走了多少回的两扇黑漆大门,依然洞开着,仿佛是张着的血盆大口,正等待他钻进去,然后一闭嘴,将他嚼个粉碎……

这哪里是拼死拼活挣下的产业?这是为自己造就的一座坟墓,为儿孙们喂养的一只饿虎呀!什么田地华宅,娇妻美妾,金银宝物,骏马良驹,一切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都是蛇蝎,都是毒鸩,都是他娘的陷阱呀!

已经离自家的黑漆大门不过数步之遥,冯胜忽然停了下来。他不愿意让妻子儿女,见到自己毒鸩攻心、七窍流血的狼狈相,更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是自己为之冒死拼杀大半生的当今皇上,亲手置他于死地的!

对准路边的墙角,冯胜用上全身的力气,头一低,猛力撞去。一股热血自头顶喷涌而出。他在滚烫的血泊中,抽搐了几下,立即停止不动了。

冯胜想造成个酒醉脚步不稳,误撞墙角而死的假象,以蒙骗亲人和朝廷上下。

等到家人们发现,冯胜的幽幽冤魂,早已飘向了西天。

时为洪武二十八年二月初三。距离开国大将颍国公傅友德的自裁。仅仅两个月零四天!

至此,朱元璋所敕封的公侯武将,侥幸活着的,仅剩下一公二侯:信国公汤和,长兴侯耿炳文和武定侯郭英。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功臣勋将掉了脑袋,为了自保,汤和主动向朱元璋提出了辞呈。

这位老同乡,比朱元璋大两岁,是早年光着屁股一起放牛的穷伙伴。正是他写信劝说,朱元璋才下定决心,毅然投靠了郭子兴。可以说,朱元璋的飞黄腾达,并登上皇帝的宝座,汤和这个领路人,功不可没。不幸的是,汤和在三十一岁上就得罪了朱元璋。当时,他坐镇常州,有一天,酒后心中不快,随口说了一句狂言:“吾镇此城,如坐屋脊,左顾则左,右顾则右!”意思是我即可以跟随朱元璋,也可以投靠别人。这话很快就被朱元璋知道了,不仅受到严厉的申斥,而且被牢牢地记了一笔账。尽管汤和悔恨终生,处处小心谨慎,时时刻意将功补过。可朱元璋对他的“狂言”始终牢记在心。吃一堑长一智,失言的挫折,使汤和变得更冷静,更善于伪装自己。

早在开国前夕,汤和的地位,已经成为仅次于徐达、常遇春、邓愈的第四员大将。平定张士诚之后,拜为征南将军,率部征讨方国珍。又平定了陈友定。而后跟随徐达北伐,大败王保保。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朱元璋指责他“嗜酒妄杀,不由法度”。功不掩过,当封为公而只封了侯。汤和知道,那是借题发挥,算的还是常州那笔老账。

洪武四年,汤和任征西大将军,率部攻打四川,被明舁军队阻挡在三峡天险。朱元璋批评他“逗留缓事”。攻占重庆以后,又嫌汤和推进迟缓,特地派遣使者,传达对他的严厉训示。

汤和诚恐诚惶,率部奋勇挺进,很快平定了四川。但朱元璋对这位伐蜀总帅依然愤愤于心。结果,重赏了副帅傅友德、廖永忠,对主帅汤和,不仅没有重赏,反而又是一顿训斥。

他声色俱厉地说道:“朕前命尔统师伐蜀,尔乃驻兵归州,逗留不进。不是颍川侯傅友德越关渡险,直入剑阁,德庆侯廖永忠乘虚攻破瞿塘,尔西蜀何由得下?后攻保宁,又不勇往。尔,乃朕旧人,自濠梁相从,军功不小。宜爵尔为公,因功过不相掩,故封尔为第一侯爵。今又不能自奋,而使他将得上功,朕甚为尔惋惜也。”

平心而论,汤和此次西进,确实不够顺利,他表现得也有些游移迟缓,但毕竟一举平定了四川。皇帝仍然有斥无奖,无非是当初酒后失言付出的代价!

连汤和自己也不知道,这代价还要偿付多久?

心里的疙瘩解不开,情绪自然低落颓唐。他的表现,瞒不过朱元璋锐利的眼睛。要知道,皇上不论对谁,奖也有理,罚也有据。臣下只能叩头谢恩,决不可心生怨怼。等到汤和意识到皇帝发现了自己的不满,才知道闯了大祸。他想起了“伴君如伴虎”这句古话,后悔不该耍小孩子脾气。如今,已经不是一起放牛玩“急急令”的年月了。那时候,他拿谷叶作刀,随便架在重八的脖子上“杀头”。今天。不要说是冒犯,就是对皇帝恭顺的不够份儿,都有杀身之祸。他可以新账老账一起算,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的脑袋搬家!想到这里,汤和不由打了个寒噤,双膝跪倒以头触地答道:

“陛下委臣以大任,而臣愚劣,失机缓事,死有余辜。陛下天地之量,宥而不诛,臣已过望,何敢再希重赏。”一面说着,一面哽咽啜泣,不能自已。

朱元璋也觉得,揪住老朋友的小辫子不放,有失忠厚仁爱。何况,近些年来,汤和一直恭敬谨慎,不可过为已甚。第二天,朱元璋便传下旨意,赐汤和田产一万亩,算是对他应得而未得到的奖赏作了一点补偿。

此后,汤和奉命北征,屯田练兵,以及督建中都。虽然没有建立奇功异勋,始终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用驯顺和憨厚,掩饰自己的智慧和机警。

这一天,朱元璋把汤和叫到便殿叙旧。他推心置腹地说道:

“这些年,你打了不少胜仗,也打了一些败仗。军事上的事情没有一定之规,要因时制宜。但有几点不可疏忽,这就是推德必自迩,示威必先大,使之以信,任之以专。推德,树立榜样,从自己亲近的人做起,疏远的人便易于受到感召。示威,建立法度,从大人物做起,大人物怵然,小人物自然畏惧。用人诚信,则人不违抗;任人以专,则事易成功。这几件事都是你的短处,今天特意说给你。”

汤和听罢,急忙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道:“陛下说得是,愚臣牢牢记下了。”

俗话说,不怕老头子斥骂,就怕老头子不理。汤和知道,这样的骂,乃是肺腑之言,是皇帝对自己的安抚和信任。心里顿时安定了许多。不久。朱元璋又给了汤和到延安防边,进剿元将伯颜帖木儿的机会。洪武十一年,晋封汤和为信国公,加封号左柱国,左都督,议军国重事。一派前嫌尽释的样子。

然而,出乎汤和意料的是,在敕封诰词中,对他在常州的过失,不仅念念不忘,而且赫然铸到传之子孙后代的铁券上。真可谓是大案铁铸,百代不替了!诰词写道:

朕起自草野,赖诸将效力,平群雄,定祸乱,君主华夷。当定功行赏之时,尔汤和虽居旧将之行,惟守毗陵(常州),于忠有歉。朕念相从之久,泯前过而论现功,爵中山侯。今者复念尔东平越地,南下八闽,西擒察罕脑儿酋长,下巴蜀,颇有其功,特授以信国公,食禄三千石,永为子孙世袭。吁嘻!人臣无将,可谓忠矣,威福不专,可谓智矣。尔其慎守斯道,以训后世,敬哉毋怠。

看到这个诰词,汤和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公爵的尊荣是得到了,皇帝对他的欠账也清还了,而他欠皇帝的,却是赫然铸在铁券里!特别是“人臣无将”,“威福不专”等语,即“不要当乱臣贼子”,“不要作威作福”的警告,更使汤和如芒刺在背,整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洪武十九年,汤和跟随楚王朱桢,讨平了贵州五开地区吴面儿的反叛,又为朝廷立了一大功。这时,常遇春、邓愈、李文忠、徐达已经先后死去。参天大树尽倒,他这根巨木,更显得突兀挺拔。当功大如徐达、李文忠等人,不明不白地相继“病死”,自己的命运又当如何?思来想去,惟一能够自保的妙招,就是韬光养晦不做出头之鸟,绝对不引起皇帝的注意。甚而急流勇退,把自己深深地隐蔽起来。早在开国前,汤和就多次听到,朱元璋对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奇谋大加赞扬,这对他是极大的启发。是的,主动交出兵权,告老还乡,皇上对自己就完全放心了!

于是,汤和单独朝见朱元璋,诚恳地求告:“陛下,老臣有句话,压在心里许久,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咦——爱卿有话,尽管说就是嘛。”

“陛下,老臣今年已经六十二岁,身体越来越不行,已经不堪为皇上效力。恳求皇上可怜,恩准臣告老归田,将一把老骨头埋在家乡。”

“爱卿。你真的这样想吗?”

“微臣说的是心里话。”

“好吧。”朱元璋频频点着头,“爱卿这般年纪,朕也不忍心再加驱使。赐给你钞五万锭,让工部在中都凤阳给你起盖府第,你就安心回去养老吧。”

“臣谢陛下!”汤和急忙以头触地,磕得地砖咚咚响。

“其他公侯将帅,有愿意回家养老的,朕也要为他们建造府第。”朱元璋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语意双关,既是对老朋友进行安抚,也是对别人发出的一个信号:你们赶快自动辞职,朕会给你们赏赐的。朱元璋满以为,勋臣们会纷纷向汤和看齐,争先恐后地递折子,交兵权,走马还乡。孰料,事情过去了许多天,仍然没有一个人响应。这使他十分扫兴。更加感到,当年的引路人知进退,善解人意。正在此时,沿海倭寇骚扰,汤和的新宅第又未完工,他便给了汤和一个再次立功的机会。命他去江浙加强海防,抵御倭寇。汤和到了沿海,建立卫所,构筑城堡,训练丁壮,建起了一道坚固的海上防线。

汤和班师归来,凤阳宅第恰好建成。为了庆贺他的功绩,朱元璋郑重其事地降旨表彰,并重赏他们夫妇。分别赐给汤和和夫人胡氏黄金三百两、白银二千两、钞三千锭、彩帛四十匹。汤和离京之日,朱元璋亲自带领百官送行,场面之热烈隆重,是多年来所没有的。

回到故乡,汤和依然小心谨慎。朝廷的事情,一语不敢涉及。皇帝颁赐给的赏赐,大都送给了乡亲故旧。把荣耀无比的信国公头衔,仿佛忘在了脑后。对乡亲故旧、幼年的朋友,特别顾眷友爱。连口腹之福,床第之乐,都极力加以克制。汤和喜欢女人,每到一地总要娶几个美人作妾。回到家乡不久,一次就遣散了姬妾一百多名。

听到这些消息,朱元璋终于放下心来,完全相信汤和真的是“告老还乡”,而不像有些人,是故作姿态。

汤和离开京城时,朱元璋曾经嘱咐,倘若身体条件许可,常到京城走走。汤和奉命惟谨,每到年尾,便赶到京城,参加正月初一的新年朝贺大典。

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初一这一天,贺年大典结束后,汤和又去便殿朝见。闲谈中,朱元璋询问他家乡的“稀奇事”。汤和害怕落个对皇帝不忠的罪名,如实汇报了一件事:太师李善长在家乡兴造新宅时,曾向他借用三百个卫卒,但被他拒绝了。朱元璋口上赞扬汤和忠诚可嘉,心里却暗骂李善长擅作威福。汤和昕到赞扬,心情却十分沉重。此时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父子已牵进了胡党,李善长也处在岌岌可危的境地。为了洗刷自己,却干了一件落井下石的卑鄙勾当,实在是愧对老友,有失仁心义德!

风烛残年的老人,经不住精神折磨,在京城病倒了——中风不语。

朱元璋得报,立即前去看望,并派人把汤和护送回风阳家中。待汤和的病情稳定之后,又命汤和的儿子护送到京城,隆重设宴,百般抚慰……

太子朱标死后,开国功臣将帅,差不多诛杀殆尽。浴血奋战、一起拼杀的兄弟,一个个被自己打发去了黄泉路,朱元璋有时也感到冷清与悲凉。不由得想到了仍然活在人世的汤和。这个寡言少语的放牛伙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他安慰,他走投无路时,把他带上了投军发达之路。连得到漂亮的女子,也献给自己享用,真可谓是患难知己。能经常在一起叙叙旧,说说憋在心头的困扰和烦恼,该是多大的乐趣呦!可是,眼下汤和已经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来到面前,也如面对一截木桩,无法交谈一句!

“唉!老朋友不能说话,相对无言坐一阵子,喝一杯茶也好呀!”两行老泪滚下了朱元璋的双颊。他命令赶制了一辆安乐车,派人把汤和接到了京城。

当汤和被推进谨身殿的时候,朱元璋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快步迎上去,拉住老伙伴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汤和更是感动得胡须颤抖,热泪滚滚……

久别的悲凉过去之后,两人终于破涕为笑。朱元璋命内侍把汤和推到自己的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起幼年的往事。似乎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说到高兴处,他一只手握着伙伴的手,另一只手拍着他的手背,问他听清了没有?汤和一边缓缓地点着头,一边傻呆呆地咧开嘴,露出艰难的微笑。

这次难得的会见,成了他们的最后诀别。

洪武二十八年八月,久病的汤和溘然长逝,享年七十岁。死后被追封为东瓯王。在开国重臣中,汤和是惟一一个得到善终的人。

无独有偶。还有一个人和汤和一样,由于懂得尺蠖的屈伸之法,善于伪装自己,也逃脱了斧钺之灾。不过,他的功勋地位,无法与开国元勋相比拟。这个人名叫郭德成,是朱元璋的小舅子。

郭德成是郭山甫的三儿子。

郭山甫慧眼识英雄,在朱元璋尚未发达之时,就将女儿郭银月送给了这位领兵元帅。朱元璋登基后,郭银月被封为宁妃。大哥郭兴,二哥郭英,都曾担任朱元璋的贴身护卫。郭兴曾封巩昌侯,洪武十七年病死。六年后成了“胡党”,被满门抄斩。

郭英一直得到朱元璋的宠爱。洪武四年,被任命为河南都指挥。朱元璋让郭宁妃为郭英设宴送行,显示了非同寻常的恩泽。洪武十四年,郭英随傅友德远征云南,担任永宁、乌撒一路的总指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夜渡赤水河,与东路大军在乌撒会师,使云南北部诸部族望风降伏。由于战功显赫,晋封武定侯。

郭英勤奋好学,粗通书史,对朱元璋相当忠诚。但他生性粗疏,常常忘记检点,甚而越轨不法。曾经私下调军卒为自己修造府第,违禁私养家奴,甚而擅杀无辜。但朱元璋一再破例宽恕了他。究其原因,首先是形势的需要。洪武一朝,四疆一直战事不断,北面与蒙古残元对峙,东面有倭寇骚扰,西部与南部,不断发生少数民族的叛乱。朱元璋不能把所有的将领都杀光,必须保留几个既可以御敌,又不足以威胁皇位安全的二流角色,耿炳文和郭英就属于这样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当然,郭英的侥幸,除去这个原因之外,与郭宁妃得宠也有着直接的关系。

郭英的妹妹郭宁妃,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又很会处事,所以,一直深得恩宠。马皇后死后,朱元璋命她掌管六宫,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权。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位贤惠仁德的皇妃,竟然横遭不测。

有一天,宁妃在侍寝时,见皇帝颠倒驰骋,兴致极浓,便趁机劝道:“臣妾不明白,朝廷怎么有那么多的奸党?皇上还是应该少嗜杀,好生积德的为是。”

谁成想,一句话把朱元璋惹恼了,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怪不得你大哥成了胡党,原来你跟他们是一路子货!让你这样不懂事的东西掌管六宫,不把她们都带上邪路才怪呢!”

朱元璋翻身爬起来,愤愤走了出去,立刻降旨,免去宁妃掌管六宫的名分,赐给一条白练,让她自尽。同时命令李贤妃接替了她的职务。

等到怒气平息,朱元璋悔恨莫及,觉得宁妃从无过错,堪称是六宫的表率。因为一言冒犯,便愤而赐死,实在对不起患难与共的爱妻,对不起赏识自己的郭山甫老人,也对不起追随效力多年的郭氏兄弟。就是在皇帝的自怨自责中,郭英保住了爵位、富贵和性命。

郭宁妃的三弟郭德成,生得俊秀文弱,讨厌耍枪弄棒。但他饱读诗书,洞察世情。朱元璋一直很喜欢这个小舅子。开国之后,给了他一个骁骑合人的闲差。

郭德成一直跟随姐姐、哥哥住在应天。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和姐姐无端蒙冤而死,妃、侯的宠荣,不过是过眼烟云。再看朝廷上下,为了功名利禄,你争我夺,狗撕狼咬。姐夫朱元璋则想通过大杀大罚,威压天下,以保住朱家的千秋江山。而且性情喜怒无常,多疑嗜杀,使人防不胜防,恐惧异常。为了躲开是非的旋涡,排解心中的苦闷,郭德成放浪形骸,耽情诗酒。他最佩服的人就是陈遇。陈老先生精通天文地理,占卜术数,秦从龙推荐他担任朱元璋的幕府,许多奇谋密议都出自陈遇的擘划。朱元璋多次授陈遇官职,都被他婉言拒绝,即使疾言厉色也毫不退让。这反倒使朱元璋更加信任和宠爱。郭德成觉得,陈遇不愧是洞天察机、深得事君之道的高人,泰山乔岳、天高海阏的大丈夫。因而经常登门请教,处处效法。

为了避免朝臣们争利于市,争名于朝,互设陷阱,互相撕咬。越是淡泊名利的人,朱元璋越是愿意重用。他强拉陈遇做官,就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如今,他又发现,郭德成虽为贵戚,却不媚上、不钻营。便认定他品德端正,堪作大用。加上对郭宁妃心中有愧,爱屋及乌,便决定给小舅子加官进爵。不料,郭德成坚决不肯接受。

这一下子惹恼了朱元璋。皇帝乃是九州之主,黎庶的主宰。他不叫你做的事,你不能争着做。施恩让你去做的,你不能推辞。争是势利,品行不端;推是无理,蔑视皇帝。所以,朱元璋亲自召见小舅子进行教训。

他变着脸,冷冷地说道:“朕念你长期追随,忠心可嘉。你兄弟皆列侯爵,惟有你处于下僚,故而想提升你的职位,以享太平富贵,你为什么屡屡推脱呢?”

郭德成赶紧跪下去,以头触地答道:“圣恩如天,臣非草木瓦砾,岂能不知?但臣生性愚顽懒散,嗜酒如命,且每每醉倒,以至忘却事情的缓急,国事之重大。倘若擅居高位,不仅耽误国事,亦且有负皇上重托——皇上爱臣,反成了杀臣。人生莫过于率情适意,但得囊有余金,樽有酒浆,于愿足矣。其余非臣所望,俯乞皇上鉴察。”

话说得诚恳坦率,反倒使朱元璋高兴起来。捋着稀疏的胡须笑道:“你说得是,人若都能这样安分知足,我的刑罚就可以闲置不用了。”

于是,马上赐给他黄封酒百坛,金银各百两,并命他常常进宫聊天。

有一天,郭德成在皇家花园陪朱元璋饮酒,见皇帝高兴,忘了克制,加之腹中酒虫抓挠不已,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休。直到双眼昏花,头重脚轻,方才起身告辞。他歪歪斜斜跪到地上,向皇帝叩头谢恩,结果,一头栽倒地上爬不起来,连帽子也滚到了一边。朱元璋见他没骨章鱼似的狼狈相,很是开心,又见他头发稀疏,光光的头顶,宛如一只南瓜。不由大笑道:

“醉疯汉,毛发稀少,莫不是饮酒过量的缘故?”

郭德成醉眼惺忪,歪着头,梗着舌头答道:“皇上看它少,臣还嫌它多哩。臣恨不得全剃了,剃成个秃子,省去许多梳理的麻烦。”

秃子就是和尚,这话恰恰触到了朱元璋的忌讳。他立即沉下脸,拂袖而去。

郭德成自知失言,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酒也被吓醒了。心里像揣只兔子,一连许多天,战战兢兢,夜不能寐。这一天,忽然想出了妙招儿:索性剃光了头发,披上僧衣。四处游荡,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辞。仔细听来,唱的好像是佛号。朱元璋得知后,反倒原谅了他。有一天,朱元璋对郭英说道:

“前些日子喝酒时,你弟弟声称要剃发为僧,朕以为是戏言,没想到他果真遁入了空门。唉,只有疯汉,才做疯事呀。”

“陛下说得是,我兄弟真的是疯了。”郭英急忙附和。

此后,一个个功臣将帅被杀,郭德成依旧饮酒狂放,不避形迹。二哥郭英一日数惊,只有他,饮酒装傻,无忧无虑,安然度过了一生。

这是一个奇迹。因为朱元璋不但对功臣勋将诛杀殆尽,连他喜爱的嫔妃媵嫱也不肯放过,不少人,都无端死在了他的屠刀下。

不知从什么年代起,家有余财则室有小妾。锦衣玉食、美女娇娃,成了男人们第一位的权利与享乐。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放牛娃,泥腿汉,大多穷得娶不上老婆。一旦揭竿而起,穿上一身“老虎皮”,就是混上个偏裨小校,也不忘私宅纳妾,别室蓄美。至于做到公侯将相,更是妻妾围绕,婢环满室。信国公汤和在垂暮之年,一次就遣散了一百多名姬妾。足见,达官贵人身边,有多少女人供他们享用。

身为一国之尊的朱元璋,虽然一再标榜,自己夙兴夜寐,忧患国事,无闲暇、也从不迷恋女色。但那不过是狗肉馆门前的羊头,神像脸上的金箔。他对美人娇娃的迷恋,比之常遇春、汤和等人,并不逊色。登上皇帝宝座之后,这个丑陋无比的麻脸汉子,虽然不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但供他享用的绝色丽姬,也足有数百人之多。每当占领一个地方,他都要派亲信四处搜罗,或者接受他人馈赠的消魂尤物。即使已经订婚的女子,或者是丧夫的寡妇,只要楚楚动人,秀色可餐,他都要千方百计弄到手。濠州城里的胡寡妇,陈友谅的爱妾,元宫中的蒙古、高丽玉姬美嫒,统统来者不拒。哪个有幸怀上孩子,算是天赐造化,可以跳出“宫女”的苦海,跻身到嫔妃的行列中。不然,则终生为奴。连个“主子”的名分也混不上。老婆多,子女自然就多,朱元璋总共生了四十二“龙种”:二十六个儿子,十六个女儿,其中就有蒙古和高丽女人生下的。

自古以来,贞洁与忠诚,是女人必须遵守的条律,与男人毫不相干。妇女不贞,则犯“七出”之条,轻则被休,重则被杀。女人如果要求丈夫忠贞不二,干涉他纳妾娶小、风流放荡,则是不可宽恕的妒妇、醋坛子。朱元璋就是这样一个封建礼教的忠实捍卫者。那些替他打天下而献出性命的将领,他们的子弟都继承了父兄的爵位和俸禄,过起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而那些无子女的遗孀,却失去了生活保障。朱元璋视而不见,任凭她们啼饥号寒。

无奈,她们联合起来面见皇帝,恳求给予救济抚恤。朱元璋对这些不幸的未亡人,竟然如此进行“安抚”:

“你们来得好,我正愁没有工夫找你们呢。”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平日里,一个个凶悍忌妒,容不得丈夫纳妾生子,不但绝了我功臣的后嗣,还落得孤苦伶仃无人奉养。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怨不着别人!朕可以叫礼郝给你们抚恤:每人发给木碗一个,打狗棍一根,都到功臣的门口乞讨去——给天底下的妒妇们一个警告!”

穷汉出身的大明天子,竟然如此狠毒地对待阵亡将士的遗属,真可以说是。“皇恩浩荡”了。这也难怪,因为“未亡人”们的“悍妒”,恰恰触犯了他的喜好。刚刚做了兵马统帅,他便以身垂范,金屋藏娇,姬妾成行。等到做了皇帝,更是紧步历代帝王的后尘,妃嫔序列,佳丽如云,天天徜徉在逍遥河、温柔乡里。

朱元璋共有多少嫔妃,他自已讳莫如深,史官们也弄不清楚。仅有记载的就有:孙惠妃,胡充妃、李淑妃、李贤妃、郭宁妃、葛丽妃、郭惠妃、达定妃、胡顺妃、刘恩妃、郑安妃,以及韩妃、余妃、杨妃、周妃、翁妃、张美人等等。

正所谓取之如珠玉,弃之如敝屣。一贯迷恋美人的朱元璋,不仅丝毫不珍惜她们的童贞和奉献,连她们的性命也视为草芥。有的虽然享受到了雨露恩泽的“宠幸”,却很快被忘在脑后。就是生育子女封了妃的,只要偶然惹怒了他,不是被打入冷官,就是被立即“赐死”。连恩人郭子兴的亲生女儿,他的第一位小妾郭玉琴,也曾遭他的严厉惩罚。

郭玉琴是马皇后的义妹,郭子兴与小张夫人的女儿。郭子兴死后,由小张夫人做主嫁给了朱元璋,是朱元璋最早纳的一房侧室。后来晋封郭惠妃,生有蜀王朱椿、代王朱桂、谷王朱檬三个儿子和永嘉、汝阳两位公主,为朱家传宗接代,立下了功劳。谁知好景不长,她的坦荡直爽,不小心惹恼了朱元璋。一眨眼,“惠妃”成了“孽种”,受到严厉的处罚——打入冷宫!

郭惠妃的遭遇,并非是一个特例。先得宠,后被冷落关押,甚而遭到杀害,是许多嫔妃媵嫱不幸命运的真实写照。

连做了未亡人的寡妇,只要姿色出众,同样能得到宠幸。胡妃原是濠州人,婚后不久,丈夫扔下她去了丰都城。朱元璋在一次巡查时,无意中看到一位天仙似的美人从眼前闪过,立时像被摄去了魂魄。第二天即登门相求,意欲别室藏娇,纳为侧室。土里土气、丑陋无比的小头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胡母哪里放在眼里,被不软不硬地拒绝了。

天鹅肉没能吃到口,却遭到一顿奚落,落了个大红脸,朱元璋哪里甘心。常常怀里拥着的女人燕语莺啼,娇媚醉人,他的心里仍然想着胡美人。

占领应天府以后,打听到胡氏母女移居淮安。便立刻给驻守那里的赵君用写了一封信,“请费神玉成”。赵君用自然乐于巴结声势日隆的朱元璋,当即派媒人带上彩礼前去提亲。胡母觉得,麻脸汉的官越做越大,却念念不忘自己的女儿,算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何况,如今拥兵坐镇金陵,封王封侯自在意料之中,女儿嫁过去自然是伸手穿衣,张口吃饭,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当即答应了媒人的劝说。赵君用忙不迭地派人将胡氏母女送到了应天。

越是难于得到的东西,越是倍加珍惜,乃是人之常情。朱元璋多年的宿愿得偿,高兴得像叫花子拣到了金豆豆。加之胡氏经历过床笫之乐,比之那些不谙风月的羞怯少女,有着许多缠绵妙招。朱元璋如鱼得水,如痴如醉。一连许多天,几乎忘光了所有的女人,夜夜徜徉在胡氏的温柔港湾里。登基之初,便将她封为充妃。她的父亲胡泉,则被任命为定远卫指挥。直到她生下楚王朱桢,宠幸依然有增无减。谁知乐极生悲,一件意外的事件,不仅夺走了她的宠爱,连宝贵的性命也搭上了。

灾难起源于宫中爆出的一件丑闻。

楚王朱桢离京去封地武昌就国不久,有一天早晨,太监在清理御河中的枯枝落叶时,打捞出一个未足月的死婴!

深官高墙,外人根本进不来。显然,这是宫里的人堕胎后,悄悄扔进去的。

嫔妃官娥受幸后,怀上龙种,乃是难得的宠幸。如能生下王子、公主,意味着身价倍增,一步登天。乞求都得不到的好事,谁会傻呵呵地去堕胎?毫无疑问,这是宫廷秽乱的铁证。朱元璋得知后,气得暴跳如雷。命令官正司严加搜查,凡是有嫌疑的官人,一律处死不殆!

不久,便得到密报:丑事是一个姓胡的所为。朱元璋立即想到了胡充妃。这个当初极不情愿嫁给自己的妖妇,本来就是个一身事二夫、极不贞不洁的女人。睡到自己的怀里之后,更是风情万种,妙招不断,让人颠倒狂乱。这些年来,胡氏年长色衰,他再也提不起兴致前去光顾。既然雨露宠幸早已没有她的份儿,哪里来的孩子?一定是耐不住闺房寂寞、夜长衾冷,去寻找另外解馋销魂的门路,方才造出了孽种……

被愚弄被欺骗的厌恶与愤怒,溢满心头。朱元璋怒冲冲地奔到胡充妃居住的懿德宫,进行质问。

胡充妃见皇上怒冲冲而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急忙跪到地上迎接。“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未曾远迎,请皇上恕罪。”

“你不来迎接,朕可以原谅你。你所犯下的弥天大罪呢——也是可以原谅的吗?”

“什么弥天大罪?皇上的话臣妾不懂。”胡充妃被惊呆了。

“哼!你自己做了丑事,却在这里装糊涂!”

“皇上这么说,臣妾越发糊涂了。”

“贱货,现在我就叫你明白!”朱元璋倏地从腰中拔出宝剑,“你这个不贞不洁的骚货,竟敢与人私通,生下孽种——朕今天饶不了你。”

“皇上!”胡妃仰头质问,“你要俺死,俺不敢不死。可是,俺不能替别人代过——臣妾一身清白呀!”

“清白”二字没出口,宝剑已经刺进胸口,热血喷涌而出。她“啊”了一声,倒在地上,身子抖动了几下,一缕香魂幽幽去……

朱元璋插剑入鞘,依然怒气不息:“把她拖出去!不准用棺木,弃尸城外荒郊喂野狗!”

大脑冷静下来之后,朱元璋开始有些后悔。他想,胡充妃虽然曾经嫁过人,但自从跟了自己,可说是尽心尽意,刻意侍奉,实在是无可挑剔。况且,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色褪花蔫,怎会招来狂蜂浪蝶?自己不是不愿意跟一个满脸皱纹、皮肤松弛的蔫果子亲热,而只喜欢鲜梨嫩桃吗?冒险进宫打野食的人,怎会喜欢个半百老妇呢?只怕,十有八九是冤枉了充妃!

朱元璋正在自怨自艾,在封地武昌的楚王朱桢,得到母亲暴亡的消息,连夜赶来京城。

他是怀着满腹狐疑和愤怒而来的。但来到父皇面前,不仅不敢发泄,就连一句质问的话也不敢说。只是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喊母亲。

朱元璋拍拍儿子的肩头,凄然地说道:“桢儿,为父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皇家的脸面不能不顾忌呀。”

“父皇……父皇。我母亲,怎么能够……”

“桢儿!”朱元璋粗暴地打断儿子的话,“事情已经过去,你就不要多问了。反正,我不会无故冤枉哪一个。看在她养育了你的份上,就给她一些安抚:诏封她为昭敬皇妃。你看好吗?”

“多谢父皇的恩德。呜呜呜——”

“好啦,好啦,不要伤心啦。起来吧。你自己的身子要紧呀。哭坏了身子,怎么为咱们朱家天下效力!”朱元璋一本正经地安抚满腹狐疑的儿子。

“父皇说得是——孩儿一定节哀。”朱桢揩着泪,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便才是。你在京城歇几天,赶快回武昌去。重任在肩,可不能耽误了军国大事呀!”

顺利地打发走了儿子朱桢,胡氏溺婴这件疑案,方才告一段落。

前面曾经提到,正在紧锣密鼓肃清“胡党”的时候,朱元璋忽然接到密奏:他的老丈人、胡顺妃的父亲胡美,带着他的女婿多次溜进后官,不知作何勾当!

胡顺妃年轻美貌,身材苗条,行动起来如风摆杨柳,说起话来宛如燕啭莺啼,一度深得自己的喜爱。进宫不久,便生下了湘王朱柏,算得是有功之臣。胡氏木讷寡言,性情温顺,丝毫没有浮浪轻佻的迹象。想不到竟然生着两副面孔:外表庄重和善,内心淫亵奸诈。怨不得人们常说,庄重是女人的矫饰,淫荡才是女子的天性。看来,胡顺妃正是这样一个淫货!

想到这里,朱元璋疑心大起,坚信弃婴于御河掩藏罪证的,一定不是那个胡充妃,而是这个胡顺妃!立即命令宫正司,将胡顺妃暗暗处死。可怜这位庄重的女子,不仅成了堕胎案的又一个无辜牺牲品,她的父亲胡美紧接着被赐自尽,胡美的女婿也被秘密处死。

为了皇家的脸面,朱元璋并没有张扬这件事。直到洪武二十三年处置了李善长,公布“奸党罪状”时,才把胡美拉进“胡党”,同时公布了他们翁婿“淫乱后宫”的罪行。

朱元璋生来心肠极狠。不要说对待勋戚密友,连有着肌肤之亲、床第之欢的嫔妃媵嫱,也视如草芥敝屣,稍有不随心,或者产生一点怀疑,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甚至随便挥剑杀戮。除了马皇后,他始终礼敬三分。后宫嫔妃,没有受到他辱骂殴打甚而杀戮的,寥寥可数。惟一的例外,是机智聪敏的孙贵妃。

朱元璋占据太平府后,老友汤和曾经送给他一个名叫孙绮云的年轻女子。说一口吴侬软语,洁白玉润,娇丽清醇,朱元璋十分喜欢。尽管征战繁忙,却一直带在身边,爱不释手,朝夕温存。进了应天后,在马夫人的首肯下,纳为第三房小妾。

这位孙夫人不仅光彩照人,美貌无比,而且识字解文,颇有智谋。当刚刚到手的太平府,在元朝大军团团包围下岌岌可危时,朱元璋破敌无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是这位孙美人的临危献计,给朱元璋解除了危难。她让朱元璋拿出缴获的金银缎匹犒赏将士,解了太平之围。紧接着,又接受她的建议,活捉了民军元帅陈野先,在江南立住了脚跟。一个弱女子,刚刚来到身边,便建立奇功异勋,朱元璋大为惊讶,视为女中豪杰,闺阁诸葛。

岌岌可危的太平城,若不是孙美人献出的妙计,朝暮之间就要被元军攻破。那样一来,不但后来的荣耀富贵,化作西风流水,自己颈上的头颅也保不住!这孙绮云简直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当然,这话只是朱元璋心里想的,不论对爱妾,还是对别人,他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不承认归不承认,感恩之心却没有忘记。难怪,这位玉肌晶莹、燕啭莺啼的女诸葛,始终得到他的宠爱。登基后,立刻册封为贵妃,地位仅在马皇后之下。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孙贵妃的哥哥孙瑛立即被召进京城,赐给金银缎匹,派去镇守军事要地龙湾。不久,又升任河南行省参政,后来又任太仆寺卿。

无奈,好运不长。美丽聪慧的孙贵妃,正当恩风烈烈,突然暴病而亡,年仅三十二岁!

从不轻易落泪的朱元璋,竟然连连挥洒痛泪。茶不思,饭不想,一连好几天,拒绝嫔妃侍寝。并且,要用最隆重的葬仪,安抚有功的爱妃。

可是,皇家法度森严,葬仪的规格不能随心所欲。加之,孙贵妃没有儿子,只生下一个女儿一一怀庆公主。按照规定,连给她穿孝的儿子都没有!这如何让朱元璋甘心?既然法度是由自己一手制定的,当然也可以亲手来改变它。朱元璋要让儿子们统统为孙贵妃穿孝。所谓穿孝,就是拄上木棍,穿上粗麻布不缝边的白孝服,为死者发丧,而这身粗孝服必须穿满一年才能脱掉,谓之“齐缭杖期”。

为了做到名正言顺,朱元璋决定让礼部重议丧葬仪式。他喊来礼部尚书牛谅问道:

“牛谅,朕想让王子们都给孙贵妃穿孝,你看如何?”

“陛下,按照规矩,不可以。”牛谅小心翼翼地回答,“根据《仪礼》的规定,父亲在世,母亲去世,为母亲带孝一年。如果是庶母,则没有孝服之礼。”

“礼仪是人定的嘛。你回去马上查一查,看看过去有没有这样的先例。”

“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