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再号召广开言路,了解下情,有人憋不住了。一个叫吴伯宗的屯垦官员,率先密封上奏,揭露胡惟庸种种专横不法行径。最后径直提出:“此人独任首相,终为国家之患!”
洪武四年,吴伯宗一举考中状元。这是明朝开国后录取的第一个状元,很得朝野赏识,但却因不肯依附胡惟庸,被贬到凤阳开荒种田。累死累活干了六七年,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一封密奏直达御前,狠奏了胡惟庸一本。朱元璋欣赏吴伯宗率先响应号召的勇气,立即把他从凤阳召回,委任为监察御史。
老对头去而复返,精明的胡惟庸自然明白,这是给自己敲起了警钟,必须多方防范。
“哈哈,妙——妙极啦!”朱元璋将手中的祭文草稿放到龙案上,大声喝彩。看看署名,是个名叫钱苏的陌生人写的。便吩咐,传钱苏立刻晋见。
三年前,即洪武九年夏天,由于天象异常,朱元璋心下恐惧,下诏广求直言。
常熟儒士钱苏应召赴京进言。时任右丞相的胡惟庸首先接见。他见了胡丞相,只是抱拳施礼,并不躬身下拜。在场的人齐声呵斥他失礼。钱苏理直气壮地答道。鄙人是来向天子上书的,岂有未拜天子,先拜丞相之理?胡惟庸无言可对,冷笑道:“不拜也罢。”可是,朱元璋一看到钱苏的奏章,委婉雄辩,才华横溢,立即命令中书省从优安置。钱苏回到中书省再见胡惟庸,躬身下拜,礼数周到。胡惟庸却衔恨于心,不肯正眼看一看。打发他到偏僻冷清的应天后湖架阁库,去看守档案。钱苏在冷板凳上一坐就是三年。
洪武十二年五月,旧元幼主爱猷识理达腊病卒。为了通好,朱元璋决定派使臣献祭。但,翰林院进呈的祭文很不称意。虽然一再退回另写。仍然达不到皇帝的要求。无奈,只得出榜悬赏征文。钱苏不甘寂寞,立刻应召撰进。祭文并不长,但言简意赅,切中事理。其中有一句话,更是说到了朱元璋的心坎上:“朕之得,复我中国之故有;汝之失,弃其沙漠之本无。”
意思是说,朕得了天下,是恢复本来属于我所有的·你失掉大漠,是丢了本来不属于你的。朱元璋正是看到这些其他人写不出的绝妙句子,方才连连拍案叫绝,立即降旨召见。
钱苏应召而来。朱元璋温和地问道:“钱苏,几年前,朕就喜欢你的文字,命中书省从优安置。不知这几年,你在哪里供职呀?”
钱苏期期艾艾地答道:“蒙陛下不弃,学生一直留在京城。”
“中书省给了你个什么官职呀?”
“胡丞相,命学生在后湖架阁库,看守档案,校对簿书。”
“什么?那是连实习监生都不愿意去的地方,怎么把你弄到了那里?”
“学生不知。也许是学生无知,有得罪胡丞相的地方。”
“哦?说来朕听。”
钱苏把当初见胡惟庸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叩头说道:“都是学生失礼,才……唉!”
“不!尊敬皇上,有什么不对的?钱苏,你做得对!”
“谢陛下谬奖。”钱苏磕了一个响头。
“钱苏,这几年委屈你了。这样吧,朕亲自给你安排个职位,你去翰林院应职吧。”
钱苏害怕再遭胡惟庸算计,急忙磕头恳求:“陛下,学生近来身体有恙,只恐不能为朝廷效力。恳乞陛下,恩准学生回家养病。”
朱元璋爽快地说道:“也好,你就回家休养去吧。不过,你还要为朕做些事情。”
“请陛下吩咐!”
“一路上,所经沿途州县,你可以直人大堂,南向而坐,向官员们传达朕的旨意。要他们发展农桑,体恤百姓。”
“学生不敢。”
“不妨事,朕有口谕。”朱元璋文绉绉地念道,“皇帝敕尔,善辟田里,养老恤孤,无忌军旅,简在帝心,钦哉勿替。”
“学生记下了。”
钱苏拜谢而出。收拾行囊,高高兴兴奔向家乡。几年中所受的郁闷窝囊气为之一扫。
这一天,来到句容县。县令周到地接待,但却没有向皇帝汇报。到了丹阳,县令害怕有诈,一方面热情接待,同时派快马向京城密奏。接到密奏,朱元璋方才想起自己的疏忽:口说无凭,忘了给钱苏符验。他表扬了丹阳县令的小心慎密,指斥句容县隐匿不报。并立即派人补给钱苏信符,紧接着,朱元璋颁布了一项优待退休官吏的条令:今后,内外官致仕(退休)还乡者,免除全家徭役。回到家乡后,只与本族人序家人礼,与外祖及岳父家,亦叙尊卑。赴宴,则设别席,不许坐于无官者之下。对于其他致仕的官员,则序爵(官位),爵同序齿(年岁),与异姓无官者相见,则不必答礼。庶民见了,要以官礼相见。敢于凌辱者,依法论处!
读书士人一日为官,终身受到尊敬。这样的优待古来所无,实在是皇恩浩荡。
过了不久,借褒奖征西有功将领的机会,又晋封了一批将领的爵位:仇成为安庆侯,蓝玉为永昌侯,谢成为永平侯,张龙为凤翔侯,吴复为安陆侯,金朝兴为宣德侯,曹兴为怀远侯,叶升为靖宁侯,曹震为景川侯,张温为会宁侯,周武为雄武侯,王弼为定远侯……不断地为将领加官晋爵,使前方将士倍受鼓舞,念念不忘英明天子的深恩厚泽。
七月,将李文忠从平叛吐蕃的西北前线调回京城,提为大都督执掌全国兵权。
感戴之声还在耳畔回响,吉安侯陆仲亨、江夏侯周德兴、宜春侯黄彬,突然被从集中练兵的临清逮回了京城!
人们除了知道陆仲亨与胡惟庸关系密切,并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被捕。
其实,不论是利用钱苏做一回临时钦差,还是对将领的大批晋升和逮捕,都是朱元璋精心的安排。说明。他将要采取重大的行动。明眼人已经猜得出来,下一个被整肃的对象,很可能就是炙手可热的胡惟庸。
恰在这时,一件小事引起了朱元璋与胡惟庸的正面冲突。
奉天门外十里长街上,一匹白马,自东向西飞奔而来。马上骑着一名浑身闪着绸光缎彩的青年。他仿佛没有看到街上人来人往,一味挥鞭驱马,旁若无人。
正在奔驰间,路旁的一条巷子里,忽然窜出一个红衣少年。白马突然受惊,嘶叫着人立而起,“噗”地一声,将骑马人远远掀到了地上。无巧不成书,几乎就在同时,一辆装满粮袋的骡车,恰好从旁边赶上来。挽车的骡子受了惊,猛地往旁边急走。车夫挽辔不及,车轮不偏不倚,从落马人的脖子上压了过去。车轮装着铁瓦,几乎将落马人的头颅与身子轧分了家。落马人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死去。
这个落马人,原来是左丞相胡惟庸的小儿子,名叫胡长兴。是个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恶少。今天,他喝醉了酒,在街市上打马飞驰。结果乐极生悲,作了轮下之鬼。
胡长兴的亲随从后面赶上来,不由分说,将车夫捆起来,牵着去见胡惟庸。胡惟庸一听,爱子暴亡,痛得捶胸顿足。他根本不听车夫跪在地上解释,摸过一条木杖,劈头盏脑打去。车夫被打倒在地,他又命令仆从“往死里打”。一眨眼的工夫,车夫便死在杖棰之下。
消息很快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他只知道胡惟庸的专权独擅,让他忍受不了,没想到胡家还如此地专横跋扈,可以随便打死人。立刻下令逮捕了胡惟庸的大儿子,要他给车夫抵命。
胡惟庸权倾朝野,多年得宠,连皇帝都言听计从,早已忘乎所以。立刻面见皇帝,为儿子求情。
“陛下呀!”胡惟庸流着泪沉痛地呼喊,“那车夫,是压死了臣的小儿子,自己吓死的。与臣的大儿子无干呀——你就饶恕了他吧。”
“是他自己吓死的,还是被你的仆从打死的?”
“臣有治家不严之过。仆人只想教训教训他。不想……”
“不想他就‘吓死’了,是吧?”朱元璋瞪大了双眼质问,“你小儿子的死,主要责任在他自己。他不打马在市街上飞奔,你家的马怎会受惊?马不受惊,你儿子怎会摔到地上?是他自己找死,与车夫何干?”
胡惟庸仍然嘟噜道:“陛下,臣愿意用金钱,赎犬子一条命。”
朱元璋指着他的鼻子怒吼道:“胡惟庸,你认为金钱就可以买到人命吗?你把朝廷的法度放到何处?对于横行不法者,朕决不饶恕。杀了你的大儿子,给车夫偿命!”
“陛下谅情,陛下谅情!”胡惟庸连连磕头求饶。
“法令如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决不答应!”朱元璋拂袖而去。
胡惟庸同时失掉两个儿子,对皇帝恨之入骨。朱元璋除掉他的决心,也终于下定,单等寻找时机下手了。
洪武十二年九月,占城国使臣阳须文旦来应天朝贺,向朝廷进呈表章以及大象、良马等贡品。中书省接待后,没有按时奏报。宦官却将见到占城国使臣的情况,及时报了上去。朱元璋勃然大怒,连夜召来左右丞相责问。他厉声喝问道:
“朕居中国,抚四夷,无不以礼待之。今占城来贡方物,尔等竟然置若罔闻,不事上奏。尔等身为丞相,辅佐天子,出纳帝命,怀柔四夷,就该如此吗?”
胡惟庸、汪广洋慌忙叩头请罪,两人异口同声,声称责任在礼部,是他们没有及时奏禀皇上。召来礼部的官员质问,他们则说,早已报给了中书省,按照惯例,都是由中书省上奏。
朱元璋当即下达敕书,严加斥责:“九月二十五日,有怠慢占城入贡事。问及省、部,互相推诿。朕不聪明,罪无归着,只得囚禁省、部主其事者,概穷缘由。若罪行果有所归,则罪其罪者,严加制裁,未能释免!”
紧接着,胡惟庸、汪广洋及礼部堂官,一大帮子高官,一起下了大狱。
两丞相同时下狱,恐怖气氛弥漫朝廷。人人自危,朝不虑夕。为了保全自己,御史们争先恐后上书,一致攻击胡惟庸擅权植党,祸乱朝廷。
御史中丞涂节于洪武十二年十二月上书,怀疑刘基是被胡惟庸毒死的,并且提醒皇帝说:“当时任御史大夫的汪广洋,应该知道内情。”
朱元璋心里有鬼,对此事很敏感,立刻提问汪广洋。汪广洋根本不知内幕,自然矢口否认。朱元璋正要找机会替自己洗刷,便以“朋党包庇”之罪,将汪广洋削职夺禄,远贬海南岛,永不叙用。汪广洋离京不久,朱元璋忽然改变了主意,派使臣追上去,宣布敕旨,就地处死。敕文列举了汪广洋一大堆罪状:
公私不谋,民瘼不问,兴造役民茫无所知,奉祀诸神略不究心。公事浩繁惟他官,是非随行剖决不问,人才不曾进退,终岁安享大禄。在江西,不能匡正朱文正之恶,在中书,不能揭发杨宪之奸……观尔之为也,君之利乃视之,君之祸亦视之,其兴利除害,莫知所为。无忠于朕,无利于民。如此肆侮,法所难容。差人追斩其首,以示柔奸。老实人汪广洋听罢敕文,满腹含冤,惟有对天长叹。然后引颈就戮。
随行小妾陈氏,抱着丈夫的尸体大哭一场,想想自己走投无路。抢过公差的佩剑,自刎而死!
朱元璋得知陈氏壮烈殉节,很受感动,准备对烈妇加以褒扬。不料讯问陈氏的身世,得知是犯官陈知县之女。不禁勃然大怒,立即下达命令:
“籍没入官的妇女,只赏给有功武将之家,文臣何以得到?他们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着刑部衙门从严推问!”
这样一来,六部官员全部牵连坐罪。胡惟庸更是首当其冲,罪上加罪。所有被拿问的犯官,都被诱逼攀扯揭发胡惟庸。
御史中丞涂节受刑不过,决定死里求生。洪武十三年正月初二,他编造了一个胡惟庸结党造反的“大案”,交了上去。他凿凿有据地写道:
“胡惟庸虽然官居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专擅独行,不可一世,仍然不满足,野心越来越大。他定远老家的水井中忽然生出了石笋,拍马屁的人都说是祥瑞。又有人跟他说,他家三代祖宗的坟头上,每夜红光烛天,是兴旺发达的吉兆。胡惟庸听了心中暗喜,认为起大事的时机到了。立刻动手拉拢武将,掌握军队。首先找到的是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
要作假,就得做到以假乱真。涂节之所以攀扯陆仲亨和费聚,因为两人都是胡惟庸的朋友,而且都受到过朱元璋的斥骂与贬谪,对皇帝心怀不满。有一次,陆仲亨未经批准,自西安擅自返京,而且沿途使用驿站。朱元璋得知后,严厉斥责:“中原战火甫歇,百姓刚刚复业,买马供役,十分艰苦,都像你这个样子,百姓们卖儿卖女也无法供给。”便命他到代县捕盗赎罪。费聚就是当初跟随朱元璋招抚张家堡民团的那个小头领。自从封侯拜爵之后,渐渐奢侈腐化,沉溺酒色,多次受到朱元璋的严厉谴责。
涂节在口供中写道:胡惟庸看到他们与皇帝异心,便主动与二人接近。经常邀到府上饮宴。一天,喝至半酣,胡惟庸屏退左右,鼓动说:“我等皆有不法的把柄,捏在人家手里,一旦败露了怎么办?”两人一时惊骇无语。胡惟庸继续策动说,“只有谋反,才是完全之计。”两人一致赞同。于是,胡惟庸要他们在外地联络军马。当胡惟庸为儿子偿命的事与皇帝公开冲突之后,他便和陈宁、涂节等亲信商量动手,并秘密遣人通告各地党羽,作好起事的准备。
涂节的口供一吐,朱元璋如获至宝。立即全部逮捕,突击审问。重刑之下,焉愁没有口供。凭空捏造,瓜株蔓连,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供就信,一信就抓,不少入朝登朝堂,暮扛枷锁。只要一个人被咬出来,他的家属、仆从,亲友等,统统株连下狱。刑讯所得到的口供,自然是驴唇不对马嘴。但经过辗转指供,诱供,也能串三搭四,使线索逐渐清晰、愈合。这就在劫难逃了。
为防止久拖不决,变生不测,三天后,即将左丞相胡惟庸、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中丞涂节等一批官员正法。“族党”一起处决,祖坟被撒骨扬尘。涂节原指望迎合圣意,将功赎罪,保住脑袋,方才编造了胡惟庸谋反的谎言,岂知把自己也织进了死网。当举朝文武同仇敌忾,齐声喊打的时候,皇帝也就“忘记了”他的检举之功,顺手把他送进了鬼门关。
从洪武十三年开始,一浪高过一浪的抓“胡党”运动,此起彼伏。中书省及有关官吏几乎无一幸免。平时有仇怨的人,更是趁机互相告发。而一经攀扯进胡党,立即抄没家产,收监刑讯。更为可怕的是,江南不少富室也被罗织进去,推入陷阱。虽然其中有一些是为害地方的豪强,但大多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土财主。浙江浦江有郑氏六兄弟,孝义闻名一方,也被牵连进去。朱元璋知道了,感到像郑氏这样的忠义之家,不可能跟着别人造反作乱。立即将郑氏兄弟从狱中放出来,亲自召见慰问,并任命老大郑浞为福建布政司参议。可惜,皇帝的恩泽,只施给了郑氏一家,其他富室豪宅,凡是被牵连进去的,统统结伴去了枉死城。
胡惟庸谋反大案,是涂节一手编造的,本属子虚乌有。但朱元璋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甚而将谋反大案,当成一根打人的棒子,想要哪个死,此人便成了死有余辜的“胡党”。侥幸保住性命,则是浩荡圣恩法外施仁。
朱元璋不愧是整人杀人的高手。他发起的抓胡党运动,从洪武十二年起,持续搞了十几年,前后杀了几万人。案情内容也不断扩张延伸。洪武十三年,十九年,二十三年还掀起了几次高潮。就连被贬到江西安远县的老夫子宋濂,也被牵连进去,再次罹难。
此后,搞整人运动,亲手抓大案,成了朱元璋的一种信仰和嗜好。洪武二十六年,他又搞了一个有声有色的运动——大抓。蓝玉案。
空旷的谨身殿,寂然无声。朱元璋正在伏案批阅奏章。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哪个?”
“是孩儿。”
扭头一看,太子朱标脸色惶怵地肃立一旁。他放下手中的奏章,不解地问道:“标儿,发生了什么事?”
“爹爹……”朱标上前两步,欲言又止。
“嗨嗨——有话快说。没看到我忙得很吗?”
“爹爹!”朱标痛彻地呼叫一声,扑通跪到了地上,“孩儿,是……是给宋老师求情来了。”
“为什么?”朱元璋瞪大了双眼。
朱标嗫嚅地答道:“爹爹!宋老师,为我大明朝,忠心耿耿,并无大过。何必……非要置他老人家于死地呢?”
“这么说,是为父我昏懵不明,冤枉好人啦?”
“孩儿不敢。不过,孩儿的成长,除了严父慈母,全靠宋老师十余载谆谆教诲呀。没有宋老师,哪有孩儿的今天?请爹爹开恩,饶宋老师一命吧。”朱标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朱标,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糊涂?我要杀他,除了他罪有应得,还不是为了尔后你能够平安地坐天下?”
“爹爹,话是这么说。杀别人,孩儿不阻拦。可是,宋老师他……”
“他对你有恩,是吧?”
“是的,他对孩儿,从来都是那么尽心尽意。况且,对皇上也是那么……”
“住口!”朱元璋再次打断儿子的话,朱标呀,朱标!你怎么就不理解为父的良苦用心呢?你认为对咱们有功,就不能杀吗?告诉你,越是功劳大的,对咱们朱家的威胁就越大。像你这样婆婆妈妈,尔后非坏大事不可!
“可是……”
“可是什么?不必多言!收起你的婆娘心肠,回去好好读书吧。”
“宋先生冤枉啊,可我救不了你啦!”朱标只能大声在心里呼喊。揩揩满脸热泪,脚步蹒跚地退了出去。
洪武四年,宋濂因一句“自古戒禽荒”的劝谏,被贬为江西安远县知县。两年后,才被召还。洪武六年,迁侍讲学士,知制诰,仍在文学侍从之列。洪武九年,朱元璋又进行安抚:召他的次子宋琏为中书合人,长孙宋慎为仪礼序班。他对宋濂调侃道:“宋先生,你为朕教导太子及诸王,朕也教诲了你的子孙呀。”洪武十年正月,六十八岁的宋濂,以年老为由,恳求致仕。朱元璋痛快地答应了,并赐给他一部《御制文集》,以及许多贵重的锦缎。分手时,朱元璋依依不合地对老夫子说道:“老先生,三十二年后,便是卿的百岁寿诞。那时,拿这绮帛做百岁衣吧!”宋濂感动得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高喊:“皇上的恩德,地载天覆,臣没齿不忘呀!”
宋濂平安地回到家乡,不置田产,不谈朝政,唯以纂述和授徒为乐。每年九月十八,皇帝诞辰之期,他都长途跋涉来到京城祝贺寿诞。洪武十二年来祝寿时,他陪着皇帝登文楼,一步踉跄,摔倒在楼梯上,跌得许久没有爬起来。内侍将他搀扶起来,仍然面色痛楚,气喘吁吁。朱元璋看宋濂实在是老了,就怜悯地吩咐道:“老先生年事已高,明年不要再来为朕祝寿了。”
“谢皇上体恤老臣。”宋濂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可是,到了第二年的“万寿节”,因为胡惟庸的案子,搞得人心惶惶,朝廷气氛十分紧张。朱元璋自己也是心绪不佳,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忽然想到,宋濂往常年年来贺,君臣把臂,饮酒赋诗,谈天说地,何等惬意。今年却不见那老儿的踪影,真正是岂有此理!他把去年吩咐“不必再来”的茬口,忘了个精光。于是,命人潜往宋濂的老家浙江金华,暗暗查访;“去看看,那老家伙在忙些什么?”
使者来到宋濂的家乡,老夫子正与几个朋友在饮酒赋诗。对于一个致仕高官来说,本来是个非常普通的事情。但朱元璋听罢汇报,却勃然大怒。哼,那老家伙在家乡吃酒玩乐,却不来祝寿,他的眼里哪有皇上?不用说,他往常挂在嘴上的赤诚耿忠全是作假,朕受了他几十年的欺骗与捉弄!朱元璋恨不得立即将老家伙拿来,抽了他的牛筋,剥了他的老皮。转念一想,宋濂以温厚耿忠闻名朝野,如贸然下手,难免留下欲加之罪的话柄,那岂不是有损皇帝的圣明?他只得把一腔怒火,压了下来。等待找到口实再说。
有一天,朱元璋“不经意”地讯问刑部一位姓郎的主事:“宋濂的孙子宋慎,与胡党有没有联系?”
专擅钻营拍马、迎合上意的郎主事,心领神会,立刻将宋慎“通胡始末”报了上去。于是,宋慎被列名胡党,逮捕处死。宋濂次子、宋慎的叔叔中书舍人宋燧,则连坐被杀。紧接着,派人去抄了宋濂的家,将老人连同他的妻小、仆妇,一绳子拴到京城,下了大狱……
太子朱标正是得到师傅全家被抓,就要杀头的消息后,找皇上为师傅说情的。不料,碰了个硬钉子。万般无奈,只得流着泪去找母亲马皇后帮忙。
司皇后得知宋师傅大难当头,心忧如焚。这些年来,皇上杀人如麻,她总是劝他手下留情,为自己积德,也为子孙积点后福。但朱元璋统统当成耳旁风。想不到,现在又轮到了老实巴交的宋先生身上!她恨不得马上跑到谨身殿,向丈夫求情。旋即又想到后妃不得进入三大殿的规矩,只得忍了下来。
她正焦急得坐立不安,可巧皇上来到了乾清宫。平素日,除了吃饭和困觉,皇帝很少驾临后宫。今天破例而来,而且满脸阴云,肯定是有特别烦恼的事情。她倍加小心地施礼让座,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上今日脸色不快,莫非什么人又惹你生气啦?”
“满天下的人,哪个敢惹我生气?”
“那?”
“你的好儿子呗!”
“该打的!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又惹皇上生气了?”此时,朱元璋已经有了十九个儿子,皇后佯做不知,“他们都年轻,你就别怪乎他们了。”
“年轻?你总是给他们找理——二十大几的人啦,还年轻?”
“莫非,皇上指的是标儿?”
“不是他还有谁?”朱元璋握起右拳,狠狠敲击椅子扶手,“别的孩子不懂事也就罢了。他身为太子,尔后天下是他的。我为他扫清龙椅周边的虎狼,他竟然给他们讲情——你说可气不可气?”
“原来是为标儿生气。”马皇后沉默片刻又问道:“皇上,不知妾身该不该问?标儿到底做了啥糊涂事,惹得你生这么大的气?”
“宋濂一家是胡党,我把他一家抓来应天等候处置。他竟然哭天抹泪地给他讲情,丝毫不懂得我的一片苦心,简直是糊涂透顶!”
“怎么?你要杀宋先生?”
“那老儿,可杀不可留!”
“皇上,宋先生真的是犯了该死的罪过吗?”
“哼,你寻思我能冤枉他?”朱元璋见皇后泪流满面,嗄声嗄气地问道,“怎么,莫非你也要为那老家伙讲情?”
“妾身不敢。”马皇后急忙揩揩满脸的泪水,“不过……”
“不过什么?你说呀。”朱元璋的口气缓和了下来。
“唉——”马皇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热泪再次流满了脸颊。“宋先生真的是犯下了死无赦的罪过?”
“他一家人,都是该死的胡党!”
“皇上呀,民间为孩子请个教书先生,还像对待贵客似的,吃最好的饭食,永远不忘人家的情分呢。这么多年来,宋先生教太子和诸王念书,尽心尽力,你怎么就忍心杀他呢?”
“那老儿在家乡也不安分——死有余辜!”
“能吗?宋先生致仕回家,哪里知道朝廷里面的事?还不都是那些心肠黑的人给他捏造的?皇上可不能听见风就是雨呀!呜呜呜……”马皇后竟然哭出了声音。
“你呀,跟那不肖种一样,糊涂不懂事。”朱元璋不愿再听下去,拂袖而去。
吃晚饭的时候,马皇后陪朱元璋吃饭。她不饮酒,也不吃肉,只吃下两口米饭,便放下了筷子。
“咦,皇后。怎么回事?莫非你病了?”
“不是。妾在为宋先生……祈福呢。”
朱元璋分明有些动情,勉强说道:“看在你们母子的份上,我饶了那老奸贼一命。”
说罢,他放下筷子,起身离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宋濂拣到一条命,流放四川茂州充军。七十二岁的老翁,枷锁锒铛,好不容易挨到夔州,已是诸病缠身,骨瘦如柴。
这一天,来到一座破庙歇宿。寒风贬骨,夜枭声声。老人蜷缩在神坛前,哪里睡得着。抚心自问,平生无愧天地圣贤、神佛皇帝,却落到如此悲惨下场!天地虽大,哪里去寻公道和正义?越想越伤心,想想往后的日子,更是不寒而栗。趁着押解人睡得正酣,他解下裤带,颤颤抖抖地在窗棂上拴了一个绳结,引颈进去,了却了可怜的残生。时间是洪武十四年五月二十日。
老功臣宋濂的冤魂去了西天,朱元璋的目光,立刻投向了被凉在凤阳的李善长身上。
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或者大狱大案。朱元璋常常表现得烦躁狂暴。宛如一头被激怒的凶狮猛虎。谁要是不看火候,在这种时候进行忠谏,拂逆皇帝的意志,准成是自找麻烦。
至高无上的皇帝,乃天之骄子,国之主宰。什么事都要顺从皇帝的意志,一切取决于皇帝的喜怒。凡是皇帝说的话,谁都得山呼万岁。凡是皇上做的事,谁也不敢稍有更动。皇帝就是仙佛天神,就是真理的化身,就是王法道德的楷模!
尽管如此,朱元璋仍然常常表现出少有的节制与冷静。知所当为方才为,决不是不计后果地莽撞蛮干。处大局,临大事,他总是成竹在胸,层次分明,决不会乱了方寸。
在审问胡党过程中,凡是牵涉到中书省及各部院衙门的。他连眼也不眨一眨,大手一挥,统统杀戮。而凡是涉及到武将的,尽管是谋反大罪,他却一概宽宥。像陆仲亨、费聚那样的“胡党要犯”,竟然都获得了赦免。这就清楚地说明,他指挥着刽子手猛杀猛砍所依据的,不是有无罪行,或者罪过大小。而是取决于是否需要。
当满朝大臣同仇敌忾,表示同叛逆分子不共戴天,纷纷要求处死陆仲亨、费聚等武将时,朱元璋竟然理直气壮地当众为之开脱:
“当年陆仲亨才十七岁,父母兄弟都死了,为了躲避乱兵,揣着一升麦子藏在树林里,我率部队经过,劝他跟我干,他便随了我。而后,南征北战,功勋卓著。这些人都是最早跟了我的手足心腹,我不忍心治他们的罪。你们就不要再追究了。”
既然连皇帝都不想追究,谁再向武将们下口攀咬,不仅徒劳无益,而且自惹骚奥,甚而引火烧身,自找麻烦。一时间,攻讦武将的奏折与口供,销声匿迹。因为摆在朱元璋面前的绊脚石,不是武将,而是中书省和左右丞相。
洪武十二年汪广洋被杀,第二年正月初六,胡惟庸伏法。正月初七,朱元璋便忙不迭地宣布,罢除中书省,擢升六部,改大都督府为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并写进《祖训》,以便传之后世。列举的理由是: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朝始置丞相,但泰朝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问所用者多有小人,专权乱政。今罢丞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以后嗣君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置之重典!
实行了一千五百余年的丞相制度,朱皇帝金口一开,从此废止。这无形中提高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地位。本来对中书省和丞相负责的职能部门,改为直接由皇帝管辖。最高军事机关——大都督府,权力一分为五,也由皇帝直接统辖,避免军权集中于个别武将手中。再加上都察院(由御史台改)的监督,就构成府、部、院三大互相制约,分别对皇帝负责的权力机制。此外,通政司负责传递内外奏章,大理寺负责复审刑狱,与刑部、都察院共同担负司法审判任务,时称“三法司”。
早在中书省存在的时候,朱元璋就下令取消了地方上的“行中书省”。由承宣布政使司,负责一个省区的行政事物。原来的提刑按察使司,成为刑法监察机构,都指挥使司依然掌管一个省区的卫戍部队,合起来称“三司”。构成都、布、按三权鼎立、互相牵制的地方权力系统。形成了新的权力分配格局,进一步加强了皇帝手中的权力。胡党案成了朱元璋加强皇权、废除相权的契机。
利用“奸党”这根大棒打人,是朱元璋的拿手好戏。他使用得是那样得心应手,那样纯熟。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一万五千多名“胡党”,成了刀下之鬼,案子仍然愈滚愈大。胡惟庸究竟是不是有这么大的能量,是不是遍地是胡党?朱元璋自己心里至明至白。他是一名高超的魔术师,不仅能制造子虚乌有的罪名,还能随意将案子变大。不幸的是,清除异党的目的达到了,他的一颗心却越来越发虚。总觉得,人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盯着自己。尽管他利用一切机会,宣扬胡党的狰狞可怕,罪大恶极,彻底清除胡党是长期的任务,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无奈,越描越黑。不拿出几件富有震撼性的案例,人们不会心悦诚服。于是,他以攻为守,继续把除“奸党”的运动推进下去。以便抓到富有说服力的罪证,解决他需要解决的一切问题。
建国初期,边境并不平静。在漠北,被推翻的旧元王朝仍然蠢蠢欲动。在沿海,日本倭寇不断在沿海侵扰。“南倭北虏”成了大明朝安全的两大威胁。在这样的形势下,通倭、通虏,无疑成了人人当诛之的滔天大罪。
朱元璋正是从这里,再次找到了突破口。
洪武十九年,即胡惟庸死了六年后,突然公布了他的新罪状——通倭!
人人震惊,举国哗然。在人手一册,天天必读的《大诰》中,将胡惟庸通倭始末,写得清清楚楚:
洪武十年,明州卫指挥林贤,奉命护送日本国贡使归廷用进京。皇上厚赏归廷用,令林贤送他出海。林贤在京期间即与胡惟庸结成死党。待归廷用回国后,胡惟庸让林贤以剿倭的名义袭击日本朝贡船只。然后奏报朝廷,将林贤贬往日本。林贤在日本活动了三年,由胡惟庸派人秘密召回。紧接着,日本贡使如瑶藏主率领四百名武装倭人,前来“通好”。他们把兵仗刀剑藏在进贡的大蜡烛中,伺机行事。可是,比及到京,胡惟庸已经伏法。因此,没敢行动。
刑部轮番鞫讯,林贤供认不讳。以伙同胡惟庸通倭的罪名,被灭了九族。妻妾、婢女则被收为官府奴婢。
这样,胡惟庸通倭案便铁板钉钉,罪不容诛。
不久,又“揭发出”了“胡惟庸通虏案”。“通倭”兼“通虏”,胡惟庸天理不容,可真是罪该万死了。新清查出来的“胡党”,更是在劫难逃!
胡惟庸通虏案,同样是人证俱全。紧接着发布的《昭示奸党录》,刊登了封缋的供词:
封绩,常州府武进县人。幼系神童。大军破常州时被百户掳做小厮,拾柴使唤。及长,有千户见绩聪明,招为女婿。后与妻家不和,被告发迁往南海住。因见胡丞相擅权,实封(上秘密奏章)言其非。为时,中书省凡有实封到京,必先开视,其有言及己者,即匿不发,乃诬罪其人。胡丞相见绩所言有关于已,匿不以闻。诈传圣旨,提绩赴京,送刑部鞫问,坐(判)死。胡丞相着人问道:你今当死,若去北边走一趟,便饶了你。绩应允。胡丞相差宣使送往宁夏耿指挥(忠)、于指挥(琥)、王指挥等处。耿指挥差千户张林、镇抚张虎、李用转送亦集乃地面。行至中途,遇鞑靼人爱族保哥等,给与马骑,引至和林,见唐兀不花丞相。唐兀不花令儿子庄家,送至哈剌章蛮子处,将胡丞相消息备细告知,并着发兵扰边。待绩回奏后,将京城军马发出去,里应外合,成就大事。
这个供词,可谓是细致入微,榫卯契合。但是作假者的精密,往往会忽略了大前提的谬误。通虏是诛灭九族的勾当,胡惟庸什么人不好派遣,却偏偏找一个远处海南,与漠北远隔万里、无官无职而又反对自己的人前往联络,岂不是糊涂油迷心,发了大昏!而《明太祖实录》却说:“封绩,河南人,故元臣来归,命之官不受,遣还乡又不去,谪戍于边,故胡惟庸等遗书遣之。惟庸诛,绩惧不敢归,蓝玉于捕鱼儿海获绩。善长匿不以闻。”
《昭示奸党录》说封绩是常州府武进县人,因为揭发胡惟庸获罪,被派去北方。《实录》却说,封绩是河南人,是在谪戍边疆时被胡惟庸派去的。两份朝廷文件,连封绩的籍贯经历都驴唇不对马嘴,言人人殊,足以证明,所谓封绩为胡惟庸联络通敌的大案,不是逼供信逼出来的,就是聪明人编造出来的。
不过,荒唐归荒唐,《实录》还是收到了一石两鸟的功效:“胡惟庸通虏”,罪加一等;“李善长匿不以闻”,罪责难逃。
这一下,轮到太师李善长倒霉了。
李善长是洪武四年被打发回老家的。权势与尊荣正在巅峰上,便莫名其妙地被打发走,实在是于心不甘。这年二月,朱元璋回凤阳扫墓,他抓住这个时机,绕前捧后,大献殷勤。朱元璋颇为感动,想到他当年的忠诚勤恳,觉得有些下手太重,对不起老朋友。这时,营建中都的工程正处高潮,大批江南富户又陆续被迁到这里。原来的主持人调度无方,到处一片混乱。朱元璋趁机把督建中都的任务交给了李善长。他竭尽全力,精心管理,以邀取皇帝的恩宠与欢心。朱元璋果然很满意,多次派遣使者带着礼品前往慰问,一副前嫌尽释的样子。
洪武七年,朱元璋提升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担任太仆寺丞,负责全国马政。洪武九年,又将大女儿临安公主下嫁给他的儿子李祺,并在京城为他大造府邸。李棋是朱元璋第一位驸马,婚礼办的铺排而隆重。满朝文武人人歆羡,李善长更是欣喜莫名,认为东山再起的时机来了。便留在京城,耐心等待。谁知,日日翘望,却久久不见动静。心下怏怏不乐,不免形诸颜色。胡惟庸等人抓住机会,弹劾李善长父子礼数不周,李善长立刻受到削俸的处分。
这是一种扬而复抑的手法。朱元璋猫耍老鼠:我可以给你些尊荣,但不能完全满足你的权势欲。刚削减了亲家翁的俸禄,又补偿给一个“总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议军国大事”等一串光彩夺目的虚衔。实际上,只让他临时抓一抓土木工程方面的庶务。李善长当面连连谢恩,私下里愤愤不满。
洪武十年七月,朱元璋又命李善长作“钦差大臣”,去北平查验树木。完成任务返回京城,船到瓜州,忽然接到圣谕,命他不必进京,重回凤阳居住。
直到第二年三月,才命他返回京城。李善长忍不住跟胡惟庸偷偷发牢骚:“我把上面的事,都做停当了,不是叫我四处奔走,就是被凉在那里。这不啻是处罚,哪里拿我当老人呀!”
过了不久,朱元璋又差李善长“四处奔走”:去陕西汉中清理茶政。他再次悄悄向胡惟庸发泄不满:“我身为太师,偌大年纪,却教我远去栈道运茶。这明明是想方设法惩罚我。天下平定了,用不着我等了,便推完磨杀驴吃!”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亲家翁如此忤逆犯上,他岂能容忍!
洪武十一年,李善长为了搭救蒙冤的仪仗户,面见亲家翁,苦苦求情。朱元璋正在找机会,他自己送上门来。当即派人把李善长捉到都察院衙门关起来。然后命胡惟庸将李善长和他的两个儿子,立刻打发回老家。
听罢宣谕,爷儿三个抱头痛哭。胡惟庸安慰道:
“请太师谅情:不是胡某要发落你,是皇上不肯饶恕你呀。”
“老夫知道,我没有怨恨丞相的意思。”
李善长与胡惟庸是同乡,胡惟庸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人的关系,一直非同寻常。李善长罢相,胡惟庸当权期间,仍然过从甚密。李善长的弟弟是李存义,李存义的儿子李佑,是胡惟庸的侄婿。多年的同事,再加上乡谊亲情,更使他们成为通家之好。尽管如此,李善长伺候朱元璋二十多年,深知他冷漠猜忌,残忍嗜杀,就是对于同乡亲戚,老谋深算的他,充其量,泄露一点晦气和感伤,绝不会那么露骨地吐露心曲。可是,被别有用心的胡惟庸添油加醋地一汇报,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证。精明过人的胡惟庸,只想到自己的丞相当得牢,便不惜诋毁老上司。殊不知,虽然达到了离间李善长与皇帝关系的目的,却把自己和李善长紧紧拴到了一起。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大案爆出,株牵蔓连,李善长也被牵扯进去。但是,朱元璋把他和陆仲事等武将一起赦免了。像对陆仲亨一样,朱元璋亲自为之解脱,文绉绉地说道:
“朕初起兵时,李善长来谒军门,赞曰:‘天有日矣’。是时,朕年二十七,李善长年四十一。来归后,所言多合吾意,遂令掌书记,赞计划。功成,爵以上公,以女与其子。为我肱股心膂之臣。”
显然,这里打的依然是保护淮西旧勋的旗号。但旗号终归是旗号,其中包含着朱元璋有条不紊的谋略与手段。李善长虽然已被架空,没有实权,但德高望重,位居当朝太师、勋臣之首,又有“总中书省、都督府、御史台,议军国大事”的显耀头衔,地位显然在胡惟庸之上。如果喧宾夺主,把胡案搞成李案,则妨碍他书写中书省这篇大文章。可是,等到抓了几年胡党,杀了一两万人,李善长更成了兽群巨象,大物庞然。他在淮西武人集团中,有着深远的影响与牢固的根基。他以文人长者和军师的双重身分,辅佐自己开国创基,功勋卓著,又以善于协调诸将而闻名军中。他的地位和威望,远在徐达、常遇春等人之上。功高震主,德重惑众,朱元璋当然不放心。因此,铲除他的潜在影响,就成了当务之急。
胡案初起,李善长相当紧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紧缩蜷伏,惴惴不可终日。随着时间的推移,鬼头刀并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朝廷的紧张气氛也有所缓和,他长舒一口气,认为灾难已经过去。
到了洪武十八年,李善长的弟弟、胡惟庸的亲家翁李存义,忽然被网进了胡党,流放崇明岛,他又是一惊。索性横下一条心,听天由命。但,又是漫长的五年平静地过去。李善长再次觉得,灾难已经离他远去。此时,他已是七十七岁老翁,目昏齿摇,风烛残年。但他还要享受夕阳余晖,为子孙置办产业,并扩建家乡府邸。他从信国公汤和那里借了三百名卫卒,帮助扩建工程。汤和害怕受连累,赶紧报告上去。朱元璋暗骂他滥用权力,不知好歹。
洪武二十三年四月,京城有一批罪人要发遣边疆充军,其中有李善长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叫丁斌的亲信。不知好歹的李善长急忙乘车返回京城,跑到朱元璋面前为亲友说情。朱元璋一打听,丁斌与胡惟庸有很深的关系,丁斌的义姐曾由胡惟庸做媒,嫁给了李善长的胞弟李存贤之子。结果,李善长等于自投罗网。受他的连累,他的胞弟李存义,李存贤以及他们的儿子等,一起被捕下狱。御史们为了抢功,同时也为了证明自己与李家素无瓜葛,弹章像雪片一般飞向皇帝的手上。
可巧,此时星象异常。观天象的人告诉疑虑重重的朱元璋,重臣不忠,上天将降灾祸!
重臣是哪个?刘基、宋濂、汪广洋、胡惟庸等重臣,早已地下做鬼,除了李善长还有何人?这样一来,等待老太师的除了牢狱,只有斧钺了。
队锦衣卫闯进太师府,翻箱倒柜,打砸劫掠,闹了个天翻地覆。李善长连同他的妻女、弟侄、家人仆妇一共七十余口,锒铛入狱。
棰楚之下,何求不得?原来,李善长不仅是胡惟庸的通家之好,还是胡惟庸通虏的主要同案犯!大理寺公布的案情,有根有梢,凿凿可据:
胡惟庸准备谋反的时候,曾让亲家翁李存义说服他的哥哥李善长。李善长很吃惊,骂道:“你说什么混话?这是灭九族的勾当!”后来,又让李善长的老部下杨文裕去游说。答应事成之后,封他为淮西王。李善长虽未答应,但有些心动。而后再派李存义去。李善长叹一口气说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任你们闹去吧。”李善长的家奴也揭发说,曾看到胡惟庸到李府来,两个人头靠在一起,显得很诡秘。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只见胡惟庸一边说,李善长不住地点头。跟既通虏又通倭的人说悄悄话,会说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
后来,封绩也被扯了进去。蓝玉北征捉获封绩后,李善长害怕托封绩捎给北元的手书暴露,将封绩匿藏起来,不奏知皇上。
话说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但却漏洞百出。显然,跟封绩的案子一样,也是胡编乱造的。
《昭示奸党录》还公布了李存义的老妻范氏的招供:“洪武五年十一月,儿子李佑回家说,今天早晨,我父亲和太师、延安侯、吉安侯四人,在胡丞相家板房里吃酒,商量谋反。”问道:“可是真的?你吓煞我!”李佑答道:“是真的,孩儿亲眼看到的。”在另一份供状中,范氏又招认:“洪武八年九月,李四(存义)回家说:‘早起和汪丞相、太师哥在胡丞相家板房里吃酒,商量谋反,我也随了他。’范氏骂李四:‘你发疯,你怎么随了他?’李四说:‘我哥哥随了,我怎么能不随从?’”
李善长的妻子樊氏同样“供认不讳”:“洪武七年,胡丞相到太师家拜节。胡丞相问道:‘天下的事都在我手里攥着。我如今要作歹,你爷儿从不从?’太师说:‘看丞相几时下手,我们爷儿也随从。’九年十月,丞相又约太师:‘二十日下手,你着两个儿子,四官人、六官人爷们儿各自领人响应。’”
照这么说,胡惟庸早在洪武五年任左丞时就已酝酿造反,不知为什么,却蹉跎到八年之后才准备动手。自古迄今,谁见过这样的政变?如果李善长自始至终就参与预谋,又哪来的多年郁郁不快?李善长的仆人来兴还有这样的招词:“洪武九年二月,胡丞相问梳头待诏许贵:‘我要使你和太师老官人说些话,你敢说吗?’许贵说:‘我敢说。’丞相说:‘我要与太师商量大逆的勾当。’”
照这么说,丧心病狂的胡丞相,真是糊涂到了极点。干“大逆的勾当”竟然派梳头匠去传话!位极人臣的李丞相,为了得到个“淮西王”,不惜参与谋反。尽管公布的供词漏洞百出,但李善长还是根据这些“确证”,被砍了头。
临刑那天,李善长跪在大狱的草席上,用颤抖的双手,颤巍巍地捧着铁券。这是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皇帝颁赐给他的诰命铁券。他涕泪滂沱,仰天哭诉:
“铁券啊,你写得清清楚楚:‘除谋逆不宥(不赦免),其余若犯死罪,免尔二死,子免一死!’免死,免死,怎么免死?谋逆。谋逆,何谓谋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皇帝要置谁于死地,皇天也救不了。当李善长同他的全家七十余口,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刑场蹒跚走去时,他一面走着,一面仍然念念有辞:
“苍天呀!这就是我孜孜以求的功名富贵吗?这就是我为一家大小挣得的家业吗?这就是开国勋臣应有的下场吗?”
字字血,声声泪,眦目如裂,肝肠寸断……
李善长此时方才醒悟,自己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件工具,一个玩偶。需要的时候,就用上几回,玩上一阵子。用过了,玩腻了,便弃如敝屣,甚至把它烧成灰。
不幸,他醒悟得太晚了。
朱元璋并没有斩尽杀绝。他“法外施恩”,赦免了临安公主和她的两个孩子。驸马李祺一年前因病死在家乡定远,不然,今日也难逃一刀。
李善长的冤情,人人心里明白。但是,有谁能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站出来为之剖白呢?
年之后,一位大智大勇者,终于站了出来。
这人即是解缙这个大才子。有一天,他跟好朋友、工部郎中王国用悄悄说道:
“眼前摆着一件扬名的事,可惜没人敢做。”
王国用急忙问:“什么事?”
“李善长的案子。”解缙眨眨眼,“阁下敢不敢站出来主持公道?”
“我还想留着脖子上的家伙吃饭呢——犯不上去为钦犯送死!”王国用急忙摇头。
“事过境迁。”解缙引而不发。
“哦?”
“你没见,出现了雨过天晴的迹象?”
“唔,是有这样的苗头。”王国用沉思一阵,望着好友说道,“不过,你大才子笔底生花,力扫千军,都不敢奏,何况区区在下。”
“我岂是不敢奏?无奈,鄙人不像阁下——人微言轻呀。”
“我上奏,皇上能看重一些?”王国用有些心动。
“那是自然。怎么?我要是替阁下写了奏章,你敢上呈?”
王国用毫不犹豫地答道:“大才子敢写,我就敢呈。”
“好!但愿韩国公在天之灵保佑你我。”
说罢,解缙奋笔疾书,一挥而就。王国用飞快看了一遍,不由连声叫绝。当即抄写了一遍,署上名字,递了上去。
有人居然敢为李善长鸣冤,朱元璋蓦地吃一惊。随便翻看了两眼,便狠狠骂道:
“王国用这鸟鸡,简直是胆大包天,朕亲自勘定的案子,他竟敢鸡蛋里挑骨头,说三道四——真真是可杀不可留!”
朱元璋将本章狠狠摔在地上,高声吩咐道:“传旨,把王国用马上拿来!”
“是。”侍从答应一声,快步出去传旨。
“慢!”朱元璋又把侍从喊回来。“拣起来。”
侍从把奏章从地上拣起来,递到皇上的手上,朱元璋从头细细看了下去……
李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欲说自图不轨,还犹可说。今说他欲佐胡惟庸,则令人难解。人之常情,爱自己的儿子,必过于兄弟之子。安享万全之富贵,必不侥幸取万一之富贵。李善长与胡惟庸,不过是侄婿之亲,而与陛下,则是子女之亲。倘使李善长辅佐胡惟庸成功,不过是勋臣第一:太师、国公、封王而已,娶公主做岳翁而已,能过于今日之尊荣?况且,李善长岂不知天下不可侥幸而得,当元朝末年,欲为此者何限十百,哪个不是身为粉灰、宗祀绝灭,能保住脑袋的又有凡几?这都为李善长所亲见,何苦到了垂暮之年,去干那种蠢事?大凡奋而蹈险者,必有深仇大恨,万不得已,死里求生,以求脱祸于万一。今李善长之子,乃陛下骨肉之亲,无丝毫之嫌猜,何苦冒死而为此?功如李善长尚且如此,天下人难免不侧目,遂至人心解体!今李善长已死,言之无益,但愿陛下戒鉴于将来耳。
奏章讲得顺情人理,无可挑剔。朱元璋越发觉得,对李善长一家下手毒了些,愧对于同患难的良吏老友。但他立时又提醒自己不能上当。自古迄今,有雄才大略的帝王,有几个是妇人之仁?凡是开国君主,哪个容得下一同起事的弟兄比肩而立?而权倾朝野的大臣,哪个不是把国事搞得糜烂不堪?想到这里,他对自己的大刀阔斧,果断杀戮,不但心安理得,而且迁怒于王国用。这孽竖,竟想拿自己的耿忠,换取朝廷上下的礼赞,而把污水泼到朕躬头上,实在是可恨之极!他想立即下令逮捕王国用,但转念一想,该杀的早已杀掉,目的已经达到,何不将纳谏容物的美名留给自己?于是,朱元璋不追究也不批驳,王国用逃脱了杀头之祸。
朱元璋当时没有料到的是,他这样做,实际上等于默认李善长有冤情。
胡惟庸,汪广洋,李善长,一个个从炙手可热的当朝一品宝座上滚下来,跟随着去了丰都城。在朱元璋的心目中,有一个人的形象越发高大灼目。这个人就是自己同样容不下的刘伯温。
当初,对于中书省内部的鸡争狗斗,刘伯温心知肚明。他早就当面提醒过朱元璋,胡惟庸是一头会把车弄翻的“辕牛”。但朱元璋相信,自已有着足够的能力驾驭那头辕牛,并没有认真对待刘伯温的警告。等到威胁逼到头上,开始大抓胡党,才深深体会到老军师的先见之明。在这一点上,胡惟庸比他聪明,率先向刘伯温伸出魔掌。像揭发李善长,暴露了两人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样,胡惟庸对刘伯温的仇恨,暴露了自己的勃勃野心。牵连众多的胡党案,正是从追查刘基被害开始的。可见,大力张扬刘基的预见,不仅是惩治胡党的有力佐证,而且是争取舆论、安慰自己的妙招。
用之则取,用罢则含,是朱元璋的一贯作风。他意识到,有必要再一次把胸怀坦荡、料事如神的老军师抬出来,为自己张目。洪武二十年冬天,朱元璋传旨召见刘基次子刘下理应。同时接见的,还有章溢的儿子章允载,叶琛的儿子叶永道,胡深的儿子胡伯机。
刘基、章溢、叶琛、宋濂,初来投靠时,被朱元璋尊为“四先生”,并专门建造“礼贤馆”隆重安置。那是何等的尊荣,何等的受到器重。如今,物是人非。三请方才出山的刘伯温早已被毒死,被李善长劝说出山的宋濂,蒙冤路上自缢身死。章溢、叶琛和胡深,原来都是地方武装的领兵元帅,带着全部人马投靠了朱元璋。胡深在进攻陈友定时被俘遇害。章溢患病而死,得到了善终。叶琛已老病缠身,气息奄奄,朝不虑夕。所以,朱元璋想用对耿忠文臣的优渥,来映照李善长、宋濂等“胡党”分子的忘恩负义、罪有应得。于是,他把隆盛的皇恩,施加到他们的儿子身上。他对四个垂手侍立的年轻人亲切地说道:
“你们的父亲,都是好秀才,好官儿。他们不但都没有受胡惟庸的蛊惑,刘伯温还早早看清了那厮脑后的反骨。可惜,他没能看到胡党殄灭。朕十分思念他们呀!”朱元璋两眼殷红,一副伤感的样子。“尔后,你们每年冬天来京城朝见,都留下来过年,过完了年再回去。”
第二年,刘璩、章允载、胡伯机等来朝时,朱元璋再次当面谴责胡党。他愤慨地说道:
“刘伯温在这里时,满朝都是党,只有他一个人洁身自好,谁也不从。结果,吃他们蛊了。他的大儿子刘琏,那小子也厉害,始终不从奸党,也吃他们害了!如今,这群反臣,都被我除掉了,坟墓挖掘了,为你的父兄报了仇。”
“皇上的厚恩,微臣感激不尽!”倔犟的刘璟被感动得伏地痛哭。
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初,在京城过了年的刘璟等人,被召到奉天殿左暖房,再次受到皇帝的亲切接见。朱元璋不厌其烦地说:
“你们的老子,都是君子人。章溢是善善良良一个老儿,回家去好好的病死了。刘伯温父子两人,都被那歹臣胡惟庸害了。起初,我只道他是老病,原来是吃蛊了。提起那般奸党,朕的心头就疼,恨不得再杀他们几回!”
这年夏天,胡惟庸案再掀高峰,李善长被杀,牵进去近万人。朱元璋想用恢复刘家爵位,以证明圣明英睿的皇上,赏罚分明,不忘有功之臣。等到年末,刘璟进京朝贺万寿节时,朱元璋深情地对他说:
“当年我去婺州时,得了处州。那里东边有方国珍,南边有陈友谅,西边有张士诚。刘伯温挺身而出,来随着我。他的天文高明得很,别人只用秀才的理来断,他强于他们百倍。鄱阳湖里四处厮杀,他都有大功。后来。胡氏结党,他自洁不从,吃他下了蛊。有一天,他来和我说:‘陛下。臣如今肚内一块硬结,担谅着不好。’我着人送他回去,到家便死了。朕宣召刘琏来问,他说:‘父亲的肚子胀得紧紧的,后来又泻得瘪瘪的,就那样死了。’这正是着了蛊的症候。你大哥刘琏在江西做官,也吃他药杀了。如今朕让你袭了你老子的爵——诚意伯,每年与你五百石俸禄。”
刘璟急忙跪到地上磕头说:“陛下皇恩浩荡。但万不可赏赐小人。”
“哦,这是为什么?”
“小人的哥哥有儿子,应由臣的侄儿刘荐袭封诚意伯。”
朱元璋不由肃然起敬,一拍龙案说道:“咳!终究是秀才人家的孩儿,知孝悌,懂礼数,这么大的爵禄,竟让与哥哥的儿子。好呵!那就叫你的侄儿刘荐袭爵位吧。”朱元璋咧着大嘴笑了。“朕也与你个小职位儿,给朝廷办些事。你留在朕的身边,作随侍御驾阁门使。你也不要回青田去了,着家人捎封书子回去,向家里报喜就是。”
“谢陛下。”刘璟虽然极不情愿,也只得磕头谢恩。
皇帝一句话,刘家叔侄脱下布衣,摇身一变,成了官家人。明眼人都看得出,刘氏一门荣耀,与其说是皇上不忘旧臣生前的勋劳,不如说是为了映衬李善长、宋濂等人的罪不可恕。
李善长谋反案,是在胡惟庸通倭、通虏的背景下,罗织进去的。所涉及的既有文臣,也有武将。眼下,最为危险的文臣都被清除掉,该腾出手来收拾那些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武夫了。
“皇上呦!你当众说过:‘俺揣着一升麦子跟了你,南征北战,功勋卓著。’难道你把这些话都忘光啦?你还说,俺是最早跟了你的手足心腹,不忍心治俺的罪。这话你是当众说的,难道也忘了?俺可是从来忠于皇上,决没有跟着胡惟庸谋反那回事呀!俺咋就成了胡党、犯了大罪呢?你倒是再替俺说几句公道话呀!啊,啊,啊……”
撕肝裂肺般的哭喊声,从阴暗潮湿的大牢中传出来。犯人自从戌时开始哭喊,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仍然一声高,一声低,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个哭喊的人,就是不久前朱元璋亲口为之辩护的吉安侯陆仲亨。他是今天傍晚,镣铐加身被押进大牢的。此刻,正跪伏在地上,满面涕泪,大哭大叫。
“皇上呀,你不替俺说话,俺死不瞑目呀!”
“不许喊叫!再不住口,当心拿大棒子敲你的狗嘴!”狱卒大声呵斥。“你小子休得狗仗人势!俺是皇上亲口保过的人,你敢斥骂老子,当心你的狗头!你告诉那些歹毒的王八蛋,俺姓陆的是大功臣,大忠臣,他们抓错了人!”
“哼!死到临头还敢耍鸟威风,没有人听兔子叫!”狱卒不理不睬。
“他娘的,你敢骂皇上的心腹爱将,当心老子跟你算账。”陆仲亨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犯官哭喊不止,狱头只得如实汇报上去。朱元璋一听,冷笑道:“告诉那恶棍,仅凭他进了大牢所说的话,也够死上几回的!”
果然,陆仲亨的哭天喊地、大叫冤屈,不但没有感动皇帝,还加速了自己的死亡。两天后,便被悄悄砍了头。
陆仲亨之死,为整肃勋臣武将这出闹剧,拉开了序幕。凡是与李善长、胡惟庸,以及两人的亲戚故旧,有过来往的将帅,相继成了“胡党”或者“胡党的羽翼”。短短几个月内,被处死的有功武将,就有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河南侯陆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已经死去但仍然被追成“胡党”的,有淮安侯华云龙,宣德侯金朝兴,济宁侯顾时,靖海侯吴祯,永城侯薛显,临江侯陈德,巩昌侯郭兴,六安侯王志,汝南侯梅思祖,营阳侯杨璟,南安侯余通源,申国公邓镇(大将邓愈之子),以及大将毛骧,李伯昇,耿忠,于显,丁玉,于琥父子等近三十余人。
特别引起朝野惊诧的是,被处死的陆仲亨、唐胜宗、吴祯、陈德、顾时、华云龙、郑遇春、郭兴、费聚等九位封侯的武将,不仅是朱元璋的同乡,而且是朱元璋南略定远时,二十四员骨干中的铁杆弟兄。其余被杀的,也绝大部分都是渡江以前的老部下。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句流传许久的古语,不只是对功成杀勋惨象的谴责,也是对开国君臣关系的准确概括。自春秋战国以来,时光推移数千年,无数朝代更替,尽管形式与程度有差异,但几乎代代如此。这不单单是个道德良心问题,而是关系到皇权巩固的百年大计。至高无上的皇帝,岂能允许他人分享自己的权力?而功高势大的权相、勋臣,甚至后妃、外戚、身边的太监,都是觊觎皇权的罪恶势力。这怎能不使皇帝枕席难安、忧思萦怀?历史知识已经很丰富的朱元璋,更懂得权臣的能量与危险。难怪,早在立国之初,他就制定了禁止后妃、太监干政的条规。他曾当面阐述过这样做的理由:“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使预政事,至于嫔嫱之属,不过备执事,侍巾栉,若宠之太过,则骄恣犯分,上下失序。观历代宫阃,政由内出,鲜有不为祸乱者也。”
说罢,他命在座的老儒朱升,纂述一部《女诫》,诫谕宫阃,严防后妃干政。
洪武二年八月,又制定了内官(宦官)编制规则。《规则》明确写道;“自古以来,此辈求其善良者,千百中不见一二。若用以为耳目,即耳目蔽矣;以为腹心,则腹心病矣。驭之之道,但常诫敕。使之畏法,不可使之有功。有功则骄恣,畏法则检束,检束则不敢为非也。”
发布《规则》之外,朱元璋还命令在宫门口树立铁牌,上书“太监不准干政”,以达到时刻警诫的目的。
后妃,太监,都是皇帝家族成员,恩宠太过,他们便有了擅权干政的本钱。因此,需要严立章法,予以约束和震慑,让他们乖乖地就范。而对勋臣武将却不是这么简单。他们既是新王朝的开拓者,又是新皇帝的支撑者、保卫者和拥戴者。兔死狗烹,削而弱之,虽然是皇权的极端需要,但不能操之过急,不能下一道饬令,统统罢黜甚至杀掉。暂时留谁,先烹哪个,不但要根据需要,还得找到名正言顺的口实。瞒天过海,只能遮人耳目;找到名正言顺的口实,才能消除良心的谴责。万一弄巧成拙,不仅有损于神聪颖锐真龙天子的光辉形象,还怕激起变故。胡惟庸专权跋扈,人所共知。杀其头,甚而烹其肉,无人敢于腹诽。某些武将勋臣,腐化贪暴,有案可稽,进行严厉的惩治,也无人敢于置喙。而像宋濂、汪广洋、陆仲亨、唐胜宗、华云龙、郑遇舂等文臣武将,一向耿忠谨慎,没有辫子可抓,除了加上“奸党”的罪名,就只有向“谋反”、“通寇”等罪名求救。总之,只要他们的名声太响亮,身上的权势欲有所膨胀,对皇上的威名、皇家的权力构成威胁,就是陷入了罪恶的渊薮,就等于犯罪!
这就是朱皇帝的逻辑。他绝不能听任那些手握重兵的枭雄们,对皇权虎视眈眈!
朱元璋生平最为赞赏的,就是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不流一滴血,便达到了目的。干得多么高明漂亮。他曾打算把功臣武将统统安置到他的老家风阳,使他们远离权力中心。转念一想不妥。那么多的淮西勋旧、赳赳武夫聚在一起,不是同样十分危险吗?
看来,罗织罪名、大兴冤狱才是惟一妥当的法子。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已经拥有、而为他人所觊觎的一切!
战争可以分割权力与财富。
元朝末年,蜂起的农民战争,使乘势而起的各派武装集团浮沉消长。朱元璋和他的穷哥儿们,那些庄稼汉、牧牛儿、叫花子,以及失意的文人、落拓的武士,都在刀剑的撞击中,发出电光石火,释放出智慧和力量,创造出光辉灿烂的五彩人生。这光,这热,这聪明和力量,同时也就化作了权力和财富。衣衫褴褛的穷汉奴才,眨眼之间,变成了颐指气使的老爷,良田广厦的权贵。当过奴才的老爷,不仅很快学会了排场奢华,而且学会了跋扈专横。张士诚的将帅们就是如此,还在据守一隅之地的时候,就已经是歌管楼台,楚姬吴娃。
朱元璋深知淫乐乃误军误国的祸根。他对张士诚降将训话时,就感慨良多地说道:“尔等亦非素来富贵,一旦握有兵权,便掠取子女玉帛,骄奢淫逸,以致惨遭败亡。”俘获了陈友谅的儿子陈理之后,朱元璋趁机向手下将领敲起了警钟。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陈氏之败,并非无勇将健卒,皆因其手下骄矜,法令纵弛也。”
朱元璋以治军严肃而自豪,以两淮将士的勤苦俭约相标榜。但是,他鼓励将士奋勇杀敌靠的是什么?靠重奖重罚,甚至靠开城抢掠。所以,每一个战役的胜利,都是将士们升迁发财的好机会。太平被围,孙夫人的破敌之策,就是劝他拿出金银财宝,重奖将士。陈友谅大军压境,军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