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王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进德修行的砥石。若言言悦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鸩毒中矣。
疾风怒雨,禽鸟戚戚;霁月光风,草木欣欣。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酉农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觉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忸。
恩里由来生害,故快意时须早回头;败后或反成功,故拂心处莫便放手。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盖志以淡泊明,而节从肥甘丧也。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之叹;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
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的,减三分让人尝。此是涉世一极乐法。
作人无甚高远的事业,摆脱得俗情便入名流;为学无甚增益的工夫,减除得物累便臻圣境。
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受享毋逾分外,修持无减分中。
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
盖世的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的罪过,当不得一个改字。
完名美节,不宜独任,分些与人,可以远害全身;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事事要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若业必求满,功必求盈者,不生内变,必招外忧。
家庭有个真佛,日用有种真道。人能诚心和气,愉色婉言,使父母兄弟间形骸两释、意气交流,胜于调息观心万倍矣。
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因知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晦生也。
矜高倨傲,无非客气,降伏得客气下,而后正气伸;情欲意识,尽属妄心,消杀得妄心尽,而后真心现。
饱后思味,则浓淡之境都消;色后思淫,则男女之间尽绝。故人当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则性定而动无不正。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要怀廊庙的经纶。
处世不必徼功,无过便是功;与人不求感德,无怨便是德。
忧勤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淡泊是高风,太枯则无以济人利物。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富贵家宜宽厚,而反忌刻,是富贵而贫贱其行,如何能亨?聪明人宜敛藏,而反炫耀,是聪明而愚懵其病,如何不败?
人情反覆,世路崎岖。行不去处,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处,务加让三分之功。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宁守浑噩而黜聪明,留些正气还天地;宁谢纷华而甘淡泊,遗个清名在乾坤。
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其气,气平则外横不侵。教子弟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净田中下一不净的种子,便终身难植嘉禾矣。
欲路上事,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毋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
念头浓者,自待厚,待人亦厚,处处皆厚;念头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浓艳,亦不宜太枯寂。
彼富我仁,彼爵我义,君子故不为君相所牢笼;人定胜天,志一动气,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铸。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羝羊触藩,如何安乐?
学者要收拾精神并归一处,如修德而留意于事功名誉,必无实诣;读书而寄兴于吟咏风雅,定不深心。
人人有个大慈悲,维摩、屠刽无二心也;处处有种真趣味,金屋、茅檐非两地也。只是欲闭情封,当面错过,便咫尺千里矣。
进德修道,要个木石的念头,若一有欣羡,便趋欲境;济世经邦,要段云水的趣味,若一有贪著,便堕危机。
肝受病则目不能视,肾受病则耳不能听,病受于人所不见,必发于人所共见。故君子欲无得罪于昭昭,必先无得罪于冥冥。
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唯苦事者,方知少事为福;唯平心者,始知多心之为祸。
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宜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待善人宜宽,待恶人宜严,待庸众之人当宽严互存。
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
心地干净,方可读书学古。不然,见一善行,窃以济私;闻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藉寇兵而赍盗粮矣。
奢者富而不足,何如俭者贫而有余?能者劳而府怨,何如拙者逸而全真?读书不见圣贤,如铅椠佣;居官不爱子民,如衣冠盗。讲学不尚躬行,为口头禅;立业不思种德,为眼前花。
人心有一部真文章,都被残编断简封锢了;有一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艳舞湮没了。学者须扫除外物,直觅本来,才有个真受用。
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得意时便生失意之悲。
富贵名誉自道德来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业来者,如盆槛中花,便有迁徒废兴;若以权力得者,如瓶钵中花,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
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春至时和,花尚铺一段好色,鸟且啭几句好音。士君子幸列头角,复遇温饱,不思立好言,行好事,虽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
学者有段兢业的心思,又有段潇洒的趣味。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何以发育万物?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正所以为贪;大巧无巧术,用术者乃所以为拙。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
人知名位为乐,不知无名无位之乐为最真;人知饥寒为忧,不知不饥不寒之忧为更甚。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天之机缄不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拨弄英雄、颠倒豪杰处。君子只是逆来顺受,居安思危,天亦无所用其伎俩矣。
福不可徼,养喜神以为召福之本而已;祸不可避,去杀机以为远祸之方而已。
十语九中未必称奇,一语不中则愆尤骈集;十谋九成未必归功,一谋不成则訾议丛兴。君子所以宁默毋躁,宁拙毋巧。
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故性气清冷者,受享亦凉薄。唯气和心暖之人,其福亦厚,其泽也长。
天理路上甚宽,稍游心,胸中便觉广大宏朗;人欲路上甚窄,才寄迹,眼前俱是荆棘泥途。
一苦一乐相磨炼,炼极而成福者,其福始久;一疑一信相参勘,勘极而成知者,其知始真。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
泛驾之马可就驰驱,跃冶之金终归型范。只一优游不振,便终身无个进步。白沙云:“为人多病未足羞,一生无病是吾忧。”真确论也。
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贪为宝,所以度越一世。
耳目见闻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主人翁惺惺不昧,独坐中堂,贼便化为家人矣。
图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业;悔既往之失,亦要防将来之非。
气象要高旷,而不可疏狂;心思要慎细,而不可琐屑;趣味要冲淡,而不可偏枯;操守要严明,而不可激烈。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是谓蜜饯不甜,海味不咸,才是懿德。
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士君子一当穷愁寥落,奈何辄自废弛哉!
闲中不放过,忙处有受用;静中不落空,动处有受用;暗中不欺隐,明处有受用。
念头起处,才觉向欲路上去,便挽从理路上来。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轻易放过。
天薄我以福,吾厚吾道以通之;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以遇,吾亨吾道以迓之;天且奈我何哉?
贞士无心徼福,天即就无心处,其衷;忄佥人著意避祸,天即就著意中夺其魄。可见天之机权最神,人之智巧何益?
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语云:“看人只看后半截。”真名言也。平民肯种德施惠,便是无位的卿相;士夫徒贪权市宠,竟成有爵的乞人。问祖宗之德泽,吾身所享者是,当念其积累之难;问子孙之福祉,吾身所贻者是,要思其倾覆之易。
君子而诈善,无异小人之肆恶;君子而改节,不若小人之自新。
家人有过,不宜暴怒,不宜轻弃。此事难言,借他事而隐讽之;今日不悟,俟来日再警之。如春风解冻,和气消冰,才是家庭的型范。
此心常看得圆满,天下自无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宽平,天下自无险侧之人情。
淡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饬之人,多为放肆者所忌。君子处此,固不可少变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锋芒。
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处顺境内,满前尽兵刃戈矛,销膏糜骨而不知。
生长富贵丛中的,嗜欲如猛火,权势似烈焰。若不带些清冷气味,其火焰不至焚人,必将自烁矣。
人心一真,便霜可飞,城可陨,金石可镂。若伪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宰已亡,对人则面目可憎,独居则形影自愧。
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
以幻境言,无论功名富贵,即肢体亦属委形;以真境言,无论父母兄弟,即万物皆吾一体。人能看得破,认得真,才可以任天下之负担,亦可脱世间之缰锁。
爽口之味,皆烂肠腐骨之药,五分便无殃;快心之事,悉败身丧德之媒,五分便无悔。
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亦不可不怀虚生之忧。
老来疾病,都是少时招的;衰时罪孽,都是盛时造的。故持盈履满,君子尤兢兢焉。
市私恩,不如扶公议;结新知,不如敦旧好;立荣名,不如种阴德;尚奇节,不如谨庸行。
公平正论不可犯手,一犯手则贻羞万世;权门私窦不可著脚,一著脚则玷污终身。
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节而使人忌;无善而致人誉,不如无恶而致人毁。处父兄骨肉之变,宜从容,不宜激烈;遇朋友交游之失,宜剀切,不宜优游。
小处不渗漏,暗处不欺隐,末路不怠荒,才是真正英雄。惊奇喜异者,终无远大之识;苦节独行者,要有恒久之操。
当怒火欲水正腾沸时,明明知得,又明明犯着。知得是谁?犯着又是谁?此处能猛然转念,邪魔便为真君矣。
毋偏信而为奸所欺,毋自任而为气所使;毋以己之长而形人之短,毋以己之拙而忌人之能。
人之短处,要曲为弥缝,如暴而扬之,是以短攻短;人有顽固,要善为化诲,如忿而疾之,是以顽济顽。
遇沉沉不语之士,且莫输心;见悻悻自好之人,应须防口。
念头昏散处,要知提醒;念头吃紧时,要知放下。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来憧憧之扰矣。
霁日青天,倏变为迅雷震电;疾风怒雨,倏转为朗月晴空。气机何尝一毫凝滞?太虚何尝一毫障蔽?人之心体亦当如是。
胜私制欲之功,有曰识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识得破,忍不过者。盖识是一颗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斩魔的慧剑,两不可少也。
横逆困穷,是锻炼豪杰的一副炉锤。能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益;不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损。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戒疏于虑者;宁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诈,此警伤于察者。二语并存,精明浑厚矣。
毋因群疑而阻独见,毋任己意而废人言,毋私小惠而伤大体,毋借公论以快私情。
善人未能急亲,不宜预扬,恐来谗谮之奸;恶人未能轻去,不宜先发,恐招媒蘖之祸。
青天白日的节义,自暗室漏屋中培来;旋乾转坤的经纶,从临深履薄中缲出。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纵做到极处,俱是合当如是,著不得一毫感激的念头。如施者任德,受者怀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矣。
炎凉之态,富贵更甚于贫贱;妒忌之心,骨肉尤狠于外人。此处若不当以冷肠,御以平气,鲜不日坐烦恼障中矣。
功过不宜少混,混则人怀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则人起携贰之志。恶忌阴,善忌阳。故恶之显者祸浅,而隐者祸深;善之显者功小,而隐者功大。
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有才无德,如家无主而奴用事矣,几何不魍魉猖狂。
锄奸杜幸,要放他一条去路。若使之一无所容,便如塞鼠穴者:一切去路都塞尽,则一切好物都咬破矣。
士君子贫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解救之,亦是无量功德。
反己者,触事皆成药石;尤人者,动念即是戈矛。一以辟众善之路,一以浚诸恶之源,相去霄壤矣。
事业文章,随身消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日:君子信不当以彼易此也。
鱼网之设,鸿则罹其中;螳螂之贪,雀又乘其后。机里藏机,变外生变,智巧何足恃哉!
作人无一点真恳的念头,便成个花子,事事皆虚;涉世无一段圆活的机趣,便是个木人,处处有碍。
有一念而犯鬼神之忌,一言而伤天地之和,一事而酿子孙之祸者,最宜切戒。
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操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毋躁切以益其顽。
节义傲青云,文章高白雪,若不以德性陶熔之,终为血气之私,技艺之末。
谢事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谨德须谨于至微之事,施恩务施于不报之人。
德者事业之基,未有基不固而栋宇坚久者;心者修行之根,未有根不植而枝叶荣茂者。
道是一件公众物事,当随人而接引;学是一个寻常家饭,当随事而警惕。念头宽厚的,如春风煦育,万物遭之而生;念头忌刻的,如朔雪阴凝,万物遭之而死。
勤者,敏于德义,而世人借勤以济其贪;俭者,淡于货利,而世人假俭以饰其吝。君子持身之符,反为小人营私之具矣,惜哉!
人之过误宜恕,而在己则不可恕;己之困辱宜忍,而在人则不可忍。
恩宜自淡而浓,先浓后淡者,人忘其惠;威宜自严而宽,先宽后严者,人怨其酷。
士君子处权门要路,操履要严明,心气要和易,毋少随而近腥膻之党,亦毋过激而犯蜂虿之毒。
遇欺诈的人,以诚心感动之;遇暴戾的人,以和气薰蒸之;遇倾邪私曲的人,以名义气节激励之:天下无不入我陶熔中矣。
一念慈祥,可以酝酿两间和气;寸心洁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
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的祸胎;只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召和平。
语云:“登山耐险路,踏雪耐危桥。”一“耐”字极有意味。如倾险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耐”字撑持过去,几何不堕入榛莽坑堑哉!
夸逞功业,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不知心体莹然,本来不失;即无寸功只字,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处。
不昧己心,不拂人情,不竭物力,三者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子孙造福。
居官有二语:曰惟公则生明,惟廉则生威。居家有二语:曰惟恕则情平,惟俭则用足。
处富贵之地,要知贫贱的痛痒;当少壮之时,须念衰老的辛酸。
持身不可太皎洁,一切污辱垢秽要茹纳得;与人不可太分明,一切善恶贤愚要包容得。
休与小人仇雠,小人自有对头;休向君子谄媚,君子原无私惠。
磨砺当如百炼之金,急就者非邃养;施为宜似千钧之弩,轻发者无宏功。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俭,美德也,过则为悭吝,为鄙啬,反伤雅道;让,懿行也,过则为足恭,为曲谨,多出机心。
毋忧拂意,毋喜快心,毋恃久安,毋惮初难。
饮宴之乐多,不是个好人家;华声之习胜,不是个好士子;名位之念重,不是个好臣士。
仁人心地宽舒,便福厚而庆长,事事成个宽舒气象;鄙夫念头迫促,便禄薄而泽短,事事成个迫促规模。
用人不宜刻,刻则思效者去;交友不宜滥,滥则贡谀者来。
大人不可不畏,畏大人则无放逸之心;小民亦不可不畏,畏小民则无豪横之名。
事稍拂逆,便思不如我的人,则怨尤自消;心稍怠荒,便思胜似我的人,则精神自奋。
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醉而生嗔,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鲜终。钓水,逸事也,尚持生杀之柄;奕棋,清戏也,且动战争之心。可见喜事不如省事之为适,多能不如无能之全真。
听静夜之钟声,唤醒梦中之梦;观澄潭之月影,窥见身外之身。
鸟语虫声,总是传心之诀;花英草色,无非见道之文。学者要天机清彻,胸次玲珑,触物皆有会心处。
人解读有字书,不解读无字书;知弹有弦琴,不知弹无弦琴。以迹用不以神用,何以得琴书佳处?
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身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石火光中争长竞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
有浮云富贵之风,而不必岩栖穴处;无膏肓泉石之癖,而常自醉酒耽诗。竞逐听人,而不嫌尽醉;恬淡适己,而不夸独醒。此释氏所谓不为法缠,不为空缠,身心两自在者。
延促由于一念,宽窄系之寸心。故机闲者一日遥于千古,意宽者斗室广于两间。
都来眼前事,知足者仙境,不知足者凡境;总出世上因,善用者生机,不善用者杀机。
趋炎附势之祸,甚惨亦甚速;栖恬守逸之味,最淡亦最长。
色欲火炽,而一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嚼蜡。故人常忧死虑病,亦可消幻业而长道心。
争先的,径路窄,退后一步自宽平一步;浓艳的,滋味短,清淡一分自悠长一分。
隐逸林中无荣辱,道义路上泯炎凉。
进步处便思退步,庶免触藩之祸;著手时先图放手,才脱骑虎之危。
贪得者,分金恨不得玉,封公怨不授侯,权豪自甘乞丐;知足者,藜羹旨于膏粱,布袍暖于狐貉,编名不让王公。
矜名不如逃名趣,练事何如省事闲。
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朗镜悬空,静躁两不相干。
山林是胜地,一营恋便成市朝;书画是雅事,一贪痴便成商贾。盖心无染著,欲境是仙都;心有系恋,乐境成悲地。
时当喧杂,则平日所记忆者皆漫然忘去;境在清宁,则夙昔所遗忘者又恍尔现前。可见静躁稍分,昏明顿异。
芦花被下卧雪眠云,保全得一窝夜气;竹叶杯中吟风弄月,躲离了万丈红尘。
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绝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尽心内,不必绝欲以灰心。
此身常放在闲处,荣辱得失谁能差遣我?此心常安在静中,是非利害谁能瞒昧我?
我不希荣,何忧乎利禄之香饵?我不竞进,何畏乎仕宦之危机?
多藏者厚亡,故知富不如贫之无虑;高步者疾颠,故知贵不如贱之常安。世人只缘认得“我”字太真,故多种种嗜好,种种烦恼。前人云:“不复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又云:“知身不是我,烦恼更何侵?”真破的之言也。
人情世态倏忽万端,不宜认得太真。尧夫云:“昔日所云我,而今却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属后来谁?”人常作如是观,便可解却胸中薻矣。
有一乐境界,就有一不乐的相对待;有一好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
只是寻常家饭,素位风光,才是个安乐的窝巢。
知成之必败,则求成之心不必太坚,知生之必死,则保生之道不必过劳。眼看西晋之荆榛,犹矜白刃;身属北邙之狐兔,尚惜黄金。语云:“猛兽易伏,人心难降;溪壑易填,人心难满。”信哉!
心地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水;性天中有化育,触处都鱼跃鸢飞。
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花,烟迷衰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晴空朗月,何天不可翱翔,而飞蛾独投夜烛;清泉绿竹,何物不可饮啄,而鸱□偏嗜腐鼠。噫!世之不为飞蛾鸱□者几何人哉!
权贵龙骧,英雄虎战,以冷眼视之,如蚁聚膻,如蝇竞血;是非蜂起,得失猬兴,以冷情当之,如冶化金,如汤消雪。
真空不空,执相非真,破相亦非真,问世尊如何发付?在世出世,徇欲是苦,绝欲亦是苦,听吾侪善自修持。
烈士让千乘,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也,而好名不殊好利;天子营家国,乞人号饔飧,位分霄壤也,而焦思何异焦声?
性天澄澈,即饥餐渴饮,无非康济身心;心地沉迷,纵谈禅演偈,总是播弄精魂。
人心有真境,非丝非竹而自恬愉,不烟不茗而自清芬。须念净境虚空,虑忘形释,才得以游衍其中。
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何须分别?何须取舍?
缠脱只在自心,心了则屠肆、糟廛居然净土。不然,纵一琴一鹤,一花一卉,嗜好虽清,魔障终在。语云:“能休尘境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信夫!
以我转物者,得固不喜,失亦不忧,大地尽属逍遥;以物役我者,逆固生憎,顺亦生爱,一毫便生缠缚。
试思未生之前有何象貌,又思既死之后有何景色,则万念灰冷,一性寂然,自可超然物外而游象先。
优人傅粉调朱,效妍丑于毫端,俄而歌残场罢,妍丑何存?奕者争先竞后,较雌雄于着子,俄而局尽子收,雌雄安在?
把握未定,宜绝迹尘嚣,使心不见可欲而不乱,以澄吾静体;操持既坚,又当混迹风尘,使此心见可欲而亦不乱,以养吾圆机。
喜寂厌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静,不知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心著于静,便是动根,如何到得人我一空,动静两忘的境界?
人生祸区福境,皆念想造成。故释氏云:“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弱,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船登彼岸。”念心稍异,境界顿殊,可不慎哉!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学道者须要努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机。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
人生原是一傀儡,只要把柄在手,一线不乱,卷舒自由,行止在我,一毫不受他人提掇,便超出此场中矣。
“为鼠常留饭,怜蛾纱罩灯。”古人此等念头,是吾人一点生生之机,无此,即所谓土木形骸而已。
世态有炎凉,而我无嗔喜;世味有浓淡,而我无欣厌。一毫不落世情窠臼,便是在世出世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