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让人端茶,亦不唤仆从过来,客人传右卫门和主人数正就那样紧闭房门,谈话纠结难解,双方之间似乎很难找到折中点。
但是内部,不,应该说是石川家的内部、外面、厨房等所有地方都点着微弱的灯烛,将身边之物整理成的几个行李交给武士装到马背上,以数正的妻子为首,女儿和侍女们匆忙准备着轻便的行装,还有厨房也准备了三四十人份的便当,一同交给武士们分别背负。一大家族为了趁夜逃向远方,无论事前作了多少准备,真正到了行动之时依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前日和昨日,石川家已经将大部分家臣、佣人辞退,家产也用三艘船提前运送去了其他地方,但是从城中带出的二十余名随从加上数正的妻子等共约四十人,一旦这一群人要离开宅邸,保密情况下的各种动静也如墨一般阴森森地在房梁飘荡。
“佐内,佐内!”此时门内有几个人影正来到轿子旁,站在那里缩着身子躲避寒风。正是作好出发准备走出门来的石川数正的妻子等人。
家臣山田佐内听到夫人的声音连忙跪到其身前,察觉到众人的焦躁,他抚慰道:“夫人想必深感寒冷。再过不久,初鹿野大人应该便会回去了吧……”
“不,我并不讨厌寒冷。不过传右卫门大人的谈话也太长了吧……难不成是与大人起了争执,正争论不休?佐内,你悄悄去看看情况。”
“夫人不必担心。在下担心不知初鹿野大人会有何反应,便安排了三四名年轻武士埋伏在客室外,并且已有觉悟,一旦有情况发生,即便是初鹿野大人也不让其活着回去。”
“传右大人平日里与大人关系甚好,亦是一个好人。可有什么良策让他早早回去,避免惨痛之事发生吗?”
“不不,初鹿野大人已经非常清楚我等举家脱逃一事。若轻易放走,便会使以大人为首的一行人灭亡。弃车保帅,实乃不得已。”
“这一点如今大人不正向传右卫门大人细细讲明吗?不管怎样,还是令人很不安。佐内,你去看看情况吧。”
“但派往大给松平五左卫门大人处的使者还没有返回,在不明其答复之前,还不能立即出门。”
“哎呀,松平大人的回复应该傍晚便到的,使者现在还没有回来吗?”大风又变得愈加强烈了。在这无雨的风暴之中,有人策马加鞭赶回了这里。“大人呢?准备好了吗?”从大给松平五左卫门近正的府邸赶回的家臣不知为何神情紧张,慌乱不已。
早先松平近正便与石川数正抱有同种默契。多年来,近正也遭到同族中人的排挤,事事皆不顺心,与数正结下了共患难之情,甚至曾暗示若是数正离开德川家,自己也不愿待下去。因此,今天傍晚数正便派人去告知大给行程安排,说今夜离开冈崎逃往早先决定之处,相约于鸣海码头等候。可眼下——据返回的使者之言,大给决定与数正共命运之事遭到族人反对,临近眼前却大起争执。之后,近正态度突变,拒绝道:“小儿一生和家臣都不同意,因此请恕我难以同行。”
若单单只是毁约的话还好,但如今不管身处何方,世界都并非只有一个,西边或东边,大阪或德川,要生存下去就必须从中择一来作为依靠。
既然毁掉了与数正的约定,并且事前已经知道数正要潜逃的秘密,留下来的松平近正必定会紧急通知浜松,以此来证明自身的清白。大事不妙!数正的使者狼狈不堪,也难怪他一回来便张皇失措地向周围人大喊大叫。
“哎呀,怎会如此?”家臣们手足无措。数正的妻子等人原本便极度不安,对那位不离开的客人越来越感到不耐烦了。“佐内,佐内,已经不能再犹豫了,赶快去悄悄告诉大人……”数正的妻子心神不定地吩咐道。山田佐内跑到里边,来到主人和传右卫门所在的客室外窥探。一看,房间内的主客二人的声音比刚开始时还要激昂,看起来似乎正在为某事争执。
“……这么说,数正大人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心意了吗?”
“要离开已经习惯的故土和多年侍奉的家康大人自然令我感到痛苦万分,但事已至此……”
“嗯……既然您已经决意如此,我传右卫门再怎么劝阻也是毫无意义。我不会再阻止您了。”最终初鹿野传右卫门也只能叹息,道:“不过,数正大人,您偕同众多家眷打算逃往何处度过晚年呢?还望能告知去向。”
“……”“我传右卫门绝不会对他人泄密。只希望分别后也能时时书信来往。”“传右。”数正郑重地说道,“既然要回答,我也不会对你说谎。事实上,数正打算去大阪城。”“什么!大阪?是去投靠那个秀吉公?”传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突变,顿时往后退了三四尺。
刚一离开座位,传右的左手便无意识地向放在身后远处的自己的刀伸去。
数正也猛然一惊地转动身子,呵斥道:“传右!你做什么!”“明知故问!现在我眼中石川伯耆守便是个叛乱之人。眼见深受主君信任、担负着冈崎城城代责任的老臣竟要叛变往大阪方落逃,有谁会放过?”“等等,传右!正因当你是唯一的好友,我才如此坦言相告……别让数正留下沉痛的回忆,此事你就当没见过,也毫不知情,回去吧!”“不行!”
传右坚决地摇头,“众人皆知的伯耆守数正这般的人物,就算离开冈崎也将一生流浪,谨守武人晚节。直至刚才我都一直如此相信,实在太令人遗憾了……你是认真的吗,伯耆守!”
传右满脸痛心之泪,右手紧紧握住刀柄逼近。凄凉立于灯烛旁的数正一直低头不语。自己这份沉痛的心情,就连这位好友也很难明白。就算自己奔向大阪,却也从未想过要投靠秀吉以求飞黄腾达。一个已跨过六十岁的人,又怎会还去渴求更多的浮华和虚荣呢。
武人一生中的不断沉浮以及名利地位的飘渺无常,每天看在眼里已经看够了。而且自己虽遭到他人的白眼和嫉妒,但总算得到主君家康信任,将冈崎城交给自己,家人眷族也都各自食住得体。
对此自己又怎会感到不满。所谓不满是那些不理解时代的井底之蛙妄自尊大的逞强,是轻视大阪的一种狭小危险的反秀吉思想。这些才是之后会令德川家走上错误道路的想法。这里文化的低下与上方完全不能相比。以这种低下的眼光将自己看作亲敌派,令藩内总是缺乏和气,自己虽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但对主君却很遗憾。这点上也许确实可以说数正是己方之中的害虫,只有选择主动离开。
而自己即便离开成为大阪方之人,依然可以依靠着秀吉暗中谋求浜松与大阪之间的和睦,努力避免三河武士将来让家康犯下大过。而这不正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一个人的隐忍的忠诚吗?
同时自己也能摆脱如坐针毡的状况,改变自己的人生。这些便是数正想告诉友人的真实想法。
然而眼下却没有这个时间。传右双目杀气凛然,已经是一副要与数正交锋的样子了。
数正无奈,道:“传右,已经没有时间了。就此与你告别,再会了!”说完便立刻打算离开座位。
“不,不会让你得逞!”传右终于将刀鞘远远抛开,猛地向数正的胸口刺来。刹那间,蜡烛倒地,漆黑的屋子中飘起了一股如白线般的烟雾。“你疯了吗,传右!”“错,疯的人是你伯耆守!传右很冷静,若不惩治忘恩负义的卖国贼又当何为!”
“危险!收起刀,听我说你便明白了!”“不,我没空听!”
呜鸣之中,隔扇被砍破,家具横倒。而同时,担心主人安全而藏身于隔壁房间和墙壁暗处的家臣们也拥入屏风后的房间,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啊!等等,别砍!不要伤到传右卫门!”众人重叠在压制着传右卫门的人身上,争相要将其斩首,危急时刻数正开口道。家臣们嚷道:“大人!为何阻止我们?此人不可留啊!”“不不,将他绑到那边的柱子上便可无事。绝不可杀掉传右。”众人将初鹿野传右卫门反绑着,牢牢地捆到房内角落里。这时候,山田佐内前来在数正耳边轻声道:“大给松平近正毁约了,恐怕会紧急报告浜松。”数正没有惊慌。
“那么立即启程吧。尔等保护女人孩子先走,我随后便来。”人们开始蜂拥而出。数正再次来到了传右卫门身前。“传右,原谅我。”传右卫门闭着眼睛,眉宇间透出一阵悔恨。数正依旧说道:“你稍微在此忍耐一会儿,我绝不会有损你的名节的。背叛主君、舍弃良友,数正心中也不泰然……可是,这就是命运的无奈吧,原谅我。”
“……”数正又向站在身后的两三名家臣吩咐道:“别漏下灯烛未灭。仔细看看屋内各个角落是否还有忘记熄掉的灯,然后再出门。”
数正也离开了屋子,很快便来到门外跨上马鞍。
看着狂风中居住多年却即将舍去的没有火气、如今连人也不剩的空屋子,数正心中百感交集。他失落地盯着大门。
最后的三四人从大门跑出,关上门后道:“大家都已先行,那么我等也随大人立即启程!”说着便跨上马赶路。
跑了一会儿,数正突然在一个门前停下。“这里是初鹿野传右卫门的府邸吧。”“是的,正是。”
“谁去敲一下门,告诉传右的家臣,就说他们的主人传右正在石川伯耆守家等候,让他们派人抬轿去将他接回来。”
“这样没关系吗?”随从一脸不安地道,但还是遵从数正的命令通知了门内之人。“好了!快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