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冒着大风雪,人马都从早走到晚在山间行进,总算抵达了信州的上诹访,随即立刻派使者送书信拜访家康,询问他的时间:“鄙人内藏助成政越风雪山路,现已抵达贵地,欲禀秋日来北陆状况,顺道拜询大人小牧之战况及日后策略,先行商榷万无一失的征讨秀吉之大计,并谒见大人康健。不知大人于何地召见?”
“什么,佐佐从北国来这里了?”家康困惑不已。此时的他已经收整小牧军队撤离清洲,回到浜松城郁郁寡欢地度过数日了。
“没办法,派人去迎接吧。”
他向家臣下令筹备,派去了换乘马匹、驮夫、领路人等,准备迎接来宾,但其内心却想着:“真是令人为难的客人……”,在还未见到他之前就为见面后该说什么而苦恼。
究其原因,与秀吉在小牧持续达半年之久的对战,此时因秀吉的奇谋和信雄极度轻率的单方议和,已经万事休矣。
秀吉瞒过家康直接游说信雄,信雄也排除家康实现在矢田川原的会面,并即日缔结单方议和条约实际上是在当月的十一日,也就是说在佐佐成政动身离开富山之前,天下形势已经急剧转变了。
由此家康陷入了孤立的困境,其繁杂的心事和小牧的善后,紧接着又发展至秀吉对家康的和睦,既要送人质到大阪,又得安抚家中诸将的不平和愤懑,从这个十一月到十二月的初冬,整个浜松内外正迎来一个完全黑暗的冬季。
而北陆的宾客佐佐成政依然对此毫不知情,不久便跟随前来迎接的人马进入了浜松城。
此时正是十二月四日。即便处于这种情况,家康表面上依然没有表现出一丝困扰之色,热烈欢迎远道而来的稀客,将其迎至客殿极尽款待。恪守三河风俗的德川家在设宴款待上,即便是对外交上的使节和贵客也向来都是公认的简朴。然而当晚佐佐成政的面前却摆满了美酒佳肴,连酒量不佳的家康本人也连连干杯,毫无拘束地道:“您一路想必受寒了!能在这寒冬腊月里,从越路山脉和大雪中远道而来绝非一般。听闻山国之人酒量大都是常人一倍,来来,不必拘谨!”
但成政却一如既往地不改强硬之风,脸上甚至露出此番前来并非为了美酒佳肴的神情。
“话说……”他放下酒杯,环视了一圈负责接待的近臣小姓们,请求旁人回避,道:“鄙人确实好酒,甚至被称为‘酒豪’,不过在此之前有些事情想与大人密谈。”
等只剩家康和自己时,成政立刻屈膝向前一步,郑重地说:“早先已在书函中提及,关于小牧的战况和今后策略该如何进展,希望能明确告知。”
“……”家康默默地低垂着微醺赤红的脸,任由他说。
成政双臂撑起精力充沛的身体,似乎打算用舌头来弥补大脑的简陋一般雄辩滔滔,将平日的抱负大谈一通。
“在下内心一直以北越谦信为己任,深信德川大人堪比当世信玄,谦信与信玄二人怀抱那般实力和谋略,却不得时势在甲山越隅终其一生,原因便在于两雄龙虎相争,固执于双方边境,最后却忽略了天下大计。若二者缔结唇齿之交和军事协议,早早地以中原为志向的话,恐怕今日之世必定会大有不同。”
他似乎说得喉咙干涸,频频饮酒喝汤。见此情形,家康为其斟满,他一杯接一杯地干掉,依旧滔滔不绝。
看来他是真心将自己拟作谦信,将家康比作信玄,希望二人能同心协力向天下一展抱负。
“秀吉原本就是一步登天,根本不是您的对手。若您率小牧军队上京,我成政便击溃前田,率军拥入江州、京都,切断大阪城通道,将猴子抓来谒见……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提前进行周密的磋商,还有您今后的打算。德川大人,希望您能打开心胸,详细告知您的心意。”
被如此当面询问,家康终于抬起头,故意长吁一口气道:“佐佐大人,太迟了……万事已迟,已经晚了一步了。”
“什么,您说什么?”成政脸色一变,猛然咳嗽不止地伸出髯须满面的头,“迟了是指……?”
家康避开他锐利的眼神,尽力平静地解释道:“就在前段时间的十一月十一日,北畠殿下不曾和家康商议,突然在伊势矢田川原与羽柴大人会面,并当即缔结下和睦之议……我家康真是愚不可及。佐佐大人,请您体谅,我说迟了,意思是大人您的才能和好意都已经错过时机了。”
“什么?!”成政就好像失去了脚下大地般,表情极尽惊讶地道:“这、这么说……秀吉和信雄卿已经缔结和议,小牧战役双方皆已收兵了吗?”“是啊,事情已经结束了。”“那么,御当家与秀吉呢?”
“家康对羽柴大人原本便无任何仇怨,只是既无法对北畠殿下的请求置之不顾,思及大义才伸出援手。既然信雄卿与羽柴大人已握手言和,我唯有予以祝贺。总之,家康的任务已经终了。”
“这实在是太不谨慎了,再怎么说信雄卿是个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儿也未免……”
“不,这确实像是那位殿下会做的事。没预先想到是家康的疏忽,在想着信雄卿不懂世事之前,我也对自己太过天真感到深深自责。”
“想来定是被善用奸计的秀吉所欺骗。然而,姑且不论信雄卿,连德川大人也被算计,没道理只能看着秀吉以无耻的行径将天下随心所欲。今后大人您打算如何为之?虽暂时撤回了小牧兵力,但想必大人一定有对将来的想法吧?”
“不,没有,什么想法也没有。”家康像替成政充血的脸扇风般地挥手道:“正如方才所说,正因是信雄卿拜托的义战,身为武门才不得不与羽柴大人对抗。如今既然已尘埃落定,吾等也再无主动向大阪城宣战的念头。”
“哼,毫无念头是吗?”成政从大鼻孔发出一声清晰的哼声念叨道。悔恨和失望以及胸中无法发泄的杂乱的妄念让他瞪大双眼,像要找茬般地盯着家康。从这个男人被信长重用时开始,家康便对其可利用的长处和短处了如指掌。因此从一开始便不看好他的强行援助。但若能碰巧让其在北陆活动,虽然会有俗话说的爬得高跌得重的风险,但意欲将其作为棋子利用却是事实。
也因此可能是考虑到若全然无情地将其赶走,将来会后患无穷,于是说完后又宽慰地追加道:“眼下若家康行动的话,必定为世人诟病。但公若打定主意的话,家康必定会暗中支持,不管如何都会尽力援助。”
在满含诚意的话语背后,事实上为了不让对方抓住任何要领,获得任何承诺,巧妙地模糊自己后了事正是家康常用的绝招。
佐佐成政也遭此一手,最终不得要领离开了浜松城。“哎呀哎呀,全是令人生气之事!失去一个信长公后,这世上看来已经没有像样的人物了,全都被区区秀吉摆弄,没想到连德川大人都撒手不管,放任猴子胡来,任由其支配天下……”
成政回到旅馆后依然满腔怒火,满脸憎恨、不堪忍耐的表情,当晚与家臣们大喝一通。
“所谓不孝便是信雄这种人。一个好过头的笨蛋,绝世笨蛋!既向家康哀求,却又将其当作摆设,被秀吉笼络,成了对方绝佳的道具……”
他在能畅所欲言的内臣面前满身酒气地吐露无处倾诉的郁愤,甚至污言秽骂,一开始就毫无停下来的痕迹。
家臣们也随声附和,众口一致地讲着搜罗来的传闻,和他愤懑一心。“就此折返也是悔恨,既已如此,干脆前往清洲去吧!”
听闻北畠信雄来到了清洲,所以他突然如此想到。于是一行人赶到清洲,成政立即前往城中与信雄会面。
“咦,佐佐?”和家康又不同,这次对方好像在说“前来所为何事”一般,一脸事不关己的平淡。
成政顿时沮丧。但也正因如此,其愤怒露骨地表现在语气中,道:“在下听闻殿下与秀吉缔结和睦,实乃大错特错!与其咬指等待后悔被其奸计陷害之日,不如来年春天再度拜托德川大人,攻上大阪城!殿下只须通知一声,我成政便自北国上伐,必定令已故右府殿下(信长)安心长眠!”
信雄对成政死缠不休的口吻和硬行尽忠的态度感到极为不耐烦,道:“唉,也别这么说。秀吉也是个和善之人,并非那般可憎。”
然后又说:“成政,喝杯酒吗?正月你打算在旅途中度过吗?”之类的话,毫无一丝相商之意。
原本成政想既然秀吉与家康都能拥立,自己何不也拥立这个老好人试试呢,可是信雄却全无被他的口舌说动之意。
请辞之际,成政向信雄示歌一首,道:“待来春再会”便离开了。歌中道:
“不知世间变万千,纷纷白雪尤自下。”
当天正好大雪纷飞,大概是他将心怀诉诸了白雪。然而不明世间变迁的并非只有白雪,佐佐成政也是其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