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秀吉在柳之濑战捷时,石川数正被选为家康向秀吉庆贺的使者,带着初花的茶器前往了大阪。当时秀吉的高兴之情不同寻常,为了展示那个初花茶器,他在还未竣工的大阪新城的一间茶室内举办茶会,召来众诸侯夸张地宣称这是德川大人送来的贺礼。对使者数正他也很是中意,一直挽留以至原定的逗留时日延后,归来时也还向主家包括数正个人送了大量礼物,礼物多得排成了一列。
而在这之后,凡是和德川家有任何交涉,秀吉必定会询问数正的消息,连向与德川家有深交的诸侯也时常闲聊起数正的事情。羽柴大人似乎对伯耆守非常中意。不知何时开始,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三河武士的头脑中深深扎下了根。小牧对阵时,还有丹羽长秀进行调停斡旋前后,一有事情发生,众人便会立即对自己一方的数正的动向进行探察。人们常说武人的刚毅,实际上武人的猜疑和小心眼儿也是很令人头疼的。幸而家康从未被这些事情迷惑,这也是数正唯一可以依靠的了。
“哎,似乎那边很嘈杂。”家康的眼神从数正脸上移开,看向了另一个方向。那是与此处相隔几间屋子的大厅传来的人声。似乎是那些对议和无法释然的武将们见数正被召唤到主君面前,于是更加议论纷纷,互相抱怨、不平。此时以井伊兵部、本多平八郎等人为代表,鸟居、大久保、松平、榊原等人正围着老臣酒井忠次责问。“老大人您不是率领先锋兵驻守桑名城下吗?竟不知信雄卿与秀吉在矢田川原成功会面,连秀吉密使通往桑名也不知道,这怎么行!等到两者私下达成和睦后再慌慌张张地快马赶来又有何用?”
对方是秀吉,他自然不会在事前泄密,而除此之外忠次也还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辩解。不过,面对这群愤懑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最好还是忍耐下来,接受其愤慨和怒骂,所以忠次从刚才起便拿出老将的宽容,对众人只是一味地赔罪道歉。
但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的目的并非是要欺负这个六十岁的老人,只想将自己的意见传达至主君耳中。希望能断然否定这次私下的议和,告知天下,此次信雄单方面的讲和德川家并不知情。
“老大人,还望您代为转达。”“唉,如此贸然强行并不稳妥。”
“我等至今仍未脱掉战甲,一如身在战场,并不与平日礼节等同。”“之后大人应该也会召集大家来细说此事。”
“等到大人来说就来不及了,我等正是希望能赶在这之前才会如此着急。若是老大人不肯转达也实属无奈,只好经由近侍直接参见了。”
“大人现在正与数正大人商谈中,不可贸然前去打扰。”“什么,数正?”此时石川数正独自待在主君身边一事也已经让他们的不安和不悦更加高涨。
原本从小牧对阵时候开始,稍微有点儿议和的传言、谈及和睦的话,他们先入为主的观点便总是认为事情背后必定有数正的存在。丹羽长秀进行调停之时也是专门由数正来负责交涉,而此次信雄单方议和他们也打心底地怀疑,会不会也是由数正在暗地里策动的。这一猜疑之声越变越嘈杂之时,连相隔好几间房的家康也听到了。然后一名小姓快步跑过走廊,来此传达家康的话。
“大人召见!”说着小姓又补充道,“大人吩咐,要诸位全都前往居室。”
众人一惊,看看其他人,感到一阵惶恐。但平八郎和兵部等固执者却求之不得,催促着酒井忠次和其他众人,先行起身道:“大人召见。一起去参见大人吧!”家康的居室被一群穿戴铠甲的武士占满,隔扇也被撤掉,一直并排连到了隔壁房间。
“来齐了吗?”众人的眼眸都集中在家康的脸上,而家康似乎也在观察每个人,一时间只是闭口不语。他的身边坐着石川数正,酒井忠次则在其次,以下的其他人员可以说几乎代表了德川家所有的中坚阶层。
“诸位,听我说。”家康开始说话,又忽然看了看末席道,“末席离得有点儿远了,我的声音比较低,再往这里集中些吧,围到我身边听我说。”
众人凑紧座位,末席的人也都往家康身边靠拢。“其实……也不是其他事,昨日信雄卿突然与羽柴方缔结和议,本打算明日在家中公布此事,不想这么快便传到各位耳中,让大家这么担心。原谅我,我绝非是要刻意向大家隐瞒事实。”
众人皆低下了头。家康在言谈中说了好几次“原谅我”“还请各位原谅”的话。“当初应承信雄卿的请求,领诸位起兵是家康的错;小牧、长久手战役时,令诸多良臣战死也是家康的过错;而这次,三介殿下(信雄)在我不知情之时与秀吉联手,令各位的忠肝义胆皆化为虚无,追究起来也并非他人之过,全是因家康的无能和疏忽……面对诸位的忠心不二,作为主公,家康实在不知该如何赔罪。”
这样说着,他在上座双手支地又致歉道:“望诸位原谅……”“大家都很悔恨,感到愤怒不已吧。家康虽然愚昧,但这种心情却是一样的。然而,事已至此,即便责怪三介殿下也只会亲手将我等的名分变得滑稽而已。因此,如今对羽柴大人除了敬佩其智谋,一同恭贺和平的到来外别无他法。别再咒骂是阴谋的和平、虚假的和平之类的。”
不知不觉众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一个人看着家康的脸。啪嗒啪嗒掉泪的声音传来。男儿的悔恨和哭泣、颤抖的肩膀如波浪般蜿蜒起伏。
“事出无奈……眼下还请各位忍耐,放宽胸怀,只待他朝。”
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自坐到这里后一句话未说,二人都掏出薄纸,侧过脸只顾着不停地擦拭脸庞。
“战事已停,值得庆贺。高兴点吧,明日便返回冈崎。诸位也尽早回到家中看看妻子吧。”
家康也用怀纸擤着鼻涕如此说道。次日十三日,家康以下大部分德川军都退出清洲城,撤回了三州冈崎。同日清晨,石川数正作为议和缔结的贺使与酒井忠次一道前往了桑名。
拜见信雄之后,又前往拜访身在绳生的秀吉,转达家康公开“同喜同贺”的意思,呈上祝贺书函后便返回了。
数正离开后,秀吉对左右如此说道:“你看,不愧是家康。若是他人,这次的惨痛事件绝对无法像喝热茶般如此轻易咽下。”
正因为是自己令其吞下热铁,所以秀吉非常明白对方的心情。他不自觉地想,如果自己是家康的话,不知是否也能做到如此。
这几日就这样过去了,这期间一直无所忧虑的便是信雄。自矢田川原会面以来,他完全变成了秀吉的笼中之物,不管做何事都会考虑“筑前是如何想的?若不先问筑前定然不好,先咨询一下筑前”,就如此前全身心地依靠家康一般,如今一是秀吉,二也是秀吉,一味地只担心着他的一颦一笑。而议和条件的实行也如秀吉之意顺利进行,城池分割、质子和誓约书的交付都无一遗漏。
“总之先告一段落。”至此秀吉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下来。但想到滞留绳生的阵营无论如何都需等到跨年之后,于是便向留守大阪城的众人送去消息,准备好过冬事宜。
不用说,秀吉的对手从一开始便不是信雄,而是家康。在与家康的对抗还未解决之前,局势就不能说业已平定,而他的目标想必也还处于半途之中。
“近日来殿下身体可好?”一日秀吉去桑名拜访,闲话之后如此问道。
“哦,很健康。如今也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征战的疲劳也已恢复,心里真是无比轻松啊。”
信雄开朗地笑道。秀吉像将亲近自己的孩子抱在膝头般,不断地点头。“嗯,嗯,殿下本就不曾想过的一时之战,想必让您劳心不少。不过,还留有一些费心之事。”“哦……是何事,筑前?”
“如果就此放任德川大人不管,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来打扰殿下。”“会吗……不过此前他也有派伯耆守前来恭祝和睦一事。”
“他总不至于愤怒地违逆殿下之意,此事原本就是抬出殿下您才开始的。”
“的确如此。”“由此,还必须殿下您亲自开口问问。德川大人很明显心中是很想与我秀吉议和的,可是若由自己提出未免有失面子。虽说如此,但也没有理由再与我对抗……真难办啊,还请殿下伸出援手予以帮助。”
出身名门者多是自我主义者,这来源于他们总有一种身边的人皆是为自己而存在的错觉。他们从来不会想着去为他人尽心尽力。可是让秀吉这么一说,信雄也意识到不可就此放任家康不管,而且这样也有可能对自己不利。
于是数日后,信雄提出要作为秀吉和家康的中间人。这本来是他义务该做之事,但却在秀吉暗示之后才开始动身去做。
“若是能接受这边的条件,便可宽恕德川大人的罪过。”话由信雄说出口,秀吉便取得了胜利者的立场。
而条件则是:将家康的亲生子于义丸过继给秀吉做养子;交出石川数正之子胜千代、本多重次之子仙千代等人作为质子;除了此前与信雄协定的堡垒摧毁和领土分割外,不对德川方的现状作出其他要求。
“对于德川大人秀吉心中仍有遗憾,不过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这些便先行容忍下了。对方是否接受条件拖得太久的话也颇为头疼。还请尽快向冈崎派遣使者。”
信雄被如此嘱咐后,即日便派两名重臣代表自己前往了冈崎。条件虽说不上苛刻,但要接受下来,对家康而言才真的是需要极大的容忍。
于义丸说是养子,实际上就是人质,世人也会如此看。此外,将德川家的重要老臣的儿子作为质子送到大阪,这很明显就是战败的契约。藩内争论再度僵化。但家康却很平静,在清洲时也是如此,看起来像是个不懂激动的人一般,将所有的罪名都归到自己身上,答复使者:“条款已明,劳烦贵使安排处理。”
数次往返之后,十一月二十一日,秀吉方面派遣正使福田知信、副使津田信胜二人作为议和使节来到了冈崎。泷川雄利作为信雄的代理人也前来见证和约签署。
就这样,秀吉与家康之间也缔结了和睦,信雄松了口气。“好了,就此先告一段落。”十二月十二日,家康之子于义丸从浜松城出发被送到了大阪,石川数正之子胜千代、本多重次之子仙千代也一道同行。冈崎将士们沿路站着目送质子一行人,全都哭泣不止。
让天下震惊一时的小牧之战就此结束。总之从形式上而言暂且结束了。信雄于年末十四日来到冈崎,一直滞留到迫近年关的二十五日。家康没有吐露一句不悦之言,招待了这位前路尽知的善人十日,然后回去了。